六六生病
我早有预感,她胡吃海塞了大量油腻辛辣的食物,脱了衣服春寒料峭的风里奔跑,不顾劝阻非穿浅口的黄色“水晶鞋”嘚瑟。闻她重重的口气,看她便便的颜色、频率,我早就练出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早起量了体温,我告诉她今天不上幼儿园了,她如遇大赦“哇,太开心了,生病真好,可以睡懒觉,可以让妈妈在家陪我”。我很不好意思地拿起电话给领导请假又求同事替我上课。然后带她去见医生,她坐在车后边,“妈妈,能不能给我买一个芭比娃娃的梦想豪宅?我都生病了嘛”,作娇嗔状。几分钟后,她拿到了她朝思梦想的豪宅。
大人和孩子对一件事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忧心忡忡,六六欣喜若狂。
在我的强烈拒绝下,医生没给她输液,只开了消炎、退烧、抗病毒的药。回来时她又请求吃一个双响棒,当然接受了我提出的条件:按时吃药,不许哭闹。她自豪地向邻居小朋友宣告:我生病了不用上学,妈妈还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小朋友艳羡地说我咋不会生病呢?
药大多是甜的,只有小柴胡有点苦,喝一口就舔一口棒棒糖,总算喝完了。我陪她布置豪宅、摆放家具、给芭比穿衣服,之后又陪她读绘本、下跳棋、拼拼图。她说生病的日子真舒服啊。
午饭后我要上班,问她的意见,她乐意跟着我。留她在办公室里看动画片,我忐忑不安地上完一节课,打开门发现她趴在几个并排的凳子上睡着了,办公室空调年久失修,几乎不能冒热气,我问她怎么不去找我,“我怕打扰妈妈上课,让妈妈受批评,我太瞌睡了,趴着才暖和一点”,可怜巴巴的五岁小姑娘。把手放她脑门上,就知道还是高烧,抱着给她喂水,看到凳子边缘留在她脸上的印痕,“对不起妈妈,给你添麻烦了”。我谨遵医嘱,不让她吃零食,她于是怏怏不乐。
高烧总是反复,早起我和她爸都上班,她要自己单独留在家里。我把Ipad放在床头,又把牛奶温了一下。等我心急火燎上完课已是两个小时后,回到家发现她哭成个泪人。
“我怕墙里蹦出来僵尸、白骨精,窜出来大老虎吃我,那里窗帘一直在动;有人按门铃,我以为是妈妈,可是没有人说话,我害怕小偷来把我抱走……”她浑身哆嗦,小脸绯红布满泪痕,嘴唇干裂。喂她吃饭和服药后,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望天花板,表情淡然,似乎超然物外。
给她读《青蛙弗洛格的故事》,但是我看出她明显不走心。
“你睡吧,我看书陪着你。”“我不想睡,也不敢睡。”
又过了一会,她说:“妈妈,我生病是不是让你很烦很害怕?”“我没心烦啊,我就是怕你受苦,我想替你生病呢。”
“妈妈,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感冒会不会死啊?”“什么啊,你心里都想什么呢?”
“我怕我会死,爸爸妈妈没有闺女太可怜了。”
“你咋想到这些啊?”
“看电影里熊顿不就死了嘛,她爸爸妈妈都在哭。”“不会,感冒是个小病,吃药就好了”。
听完我的话,也许是瞌睡了也许是药效,她放心地睡着了。
我为她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又震惊又开心,她以前问我“死”是怎么回事,我解释说睡着了再也不会醒过来,并且解释了正常和非正常死亡。她于是知道了生命的珍贵以及孩子对父母的重要性。昨天新闻里说香港半年间超20名学生自杀,教育局呼吁家长关注孩子情绪,佛家说“众生畏果,菩萨畏因”,其实从小就让孩子知道生命是父母给的,自己没有权利轻易毁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毁掉了只能让父母痛苦,生命是值得去经历的。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天,小朋友放学后来看她,她得意地说“我吃了好多药,我都不怕苦,我发烧两百多度了,我妈说我都跟火一样烫,不信你摸摸”。小朋友吃着零食叽叽喳喳说起在学校玩的玩具,做的游戏,老师表扬谁了,她插不上嘴。脸色低沉下来,过了一会居然自己偷偷跑进屋里把门反锁上,我敲了很久才打开。她又哭了,“为什么只有我生病,别人都不生病,他们都能上学玩,还能吃零食,我什么都不能干?”
“每个人都会生病啊,小孩子发烧一次免疫系统就完善一次,体质就好一些,还会变聪明呢”(这是我的真实体验,但是用输液等过激措施杀死病毒的方法除外)。然后又劝她你们班谁谁不也生病了一周没上学嘛,她心情果然有好转。无论是劝小孩还是劝大人,只要告诉他“你不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他的痛苦就即刻减轻一半。不管什么样的问题,你都能找到大量的“同道”,失恋了,失败了,重病了,口吃了,残疾啦,长得丑遭人嘲笑啦,你不仅不是最不幸的,还有人比你不幸的多。没办法,我们就是这么邪恶,“我们的幸福就是建立在别人的 痛苦之上”,再不幸的人都会找到与自己一样或者更不幸的“亲人”。
一周后她完全恢复了,让我扶着她在楼下滑冰,骑自行车,跳绳。她穿着红色外套,红皮鞋,喜气洋洋地对见到的每个人说“我病好啦,我病好啦”。她上学的路上开满了玉兰,”哇,我生病几天花都全开了,也不等我“。美是不等人的,孩童的天真也是不等人的,一切都会稍纵即逝,稍纵,即逝。听过的很多话于我而言都是耳旁风,只有她的话,细细的,小小的,却一个字一个字敲在我心上,刻印在脑海,我把她的话写下来,就当六六语录吧。
六六的癖好
我们并排坐在床上,我看书,她玩走迷宫。我用眼睛余光扫到她的小动作和狡黠的笑,发现她也正偷窥我,“你是不是要把你妈气死才好,你恶心人不?”她已经有好多次这样了,屡教不改。她一岁多时吃手指,我原本不在意,可是听别人说这是病就很骇然,到处求医问药,最后却不治自愈了。现在又添一新毛病:吃鼻屎。一不留神,她就挖出来放嘴里,津津有味。我想改变一下策略,颜悦色地问“鼻屎有那么好吃吗?”“好吃啊,咸咸的,有点香,软软的,用舌头和牙齿卷成小圆球,在嘴里滚来滚去……”,她给我示范。如果你不知道这是鼻屎,是不是也觉得很美味?“妈妈,要不你也尝尝”,我才不尝呢。她爸爸走过来说“我小时候也吃过,真挺好吃的”,于是他俩抱脖互亲,终于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了。这个也遗传,唉。
谁愿意为你记下小时候呢?记忆是一个人的宝藏,可是在我三十年的生命里,前七年几乎是没有存储,一片空白。我问我妈,我小时候和六六比谁聪明,“你比六六差远了”,那我什么样子呢?她一时也说不上来。我愿意用文字和照片为六六的生命轨迹理出一个线索,童年的稚嫩,少年的天真,青春的奋斗……为她储存一个宝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