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词必须从正路入手,无声律犹可作古体,无韵味则不成其为诗
@胡中行[原文]
@笑独行[摘要]
现在的学术界……研究古典诗词的学者不会写诗词,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无意探讨个中原因,但是有一点,这种“知行分离”的状况无益于学术与创作两个方面。研究古典诗词而不会写诗词,研究起来终觉“隔”;反之,写诗词而缺乏古典诗词的学养,写起诗词来终觉“薄”。
陆游有句名言:“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于是乎,“功夫在诗外”仿佛成了学诗的第一要义。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初学者必须首先做好“诗内功夫”。因为只有把诗内功夫做扎实了,诗外功夫才会起作用。
《红楼梦》里有一个香菱学诗的故事,具体写了学诗词的过程,足资参考: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在这里,曹雪芹借黛玉之口,谈了自己的诗学观点,为初学者提供了一条门径。当然,门径可以各异,但是必须从基础做起,从正路入手,却是一样的。对此我亦曾写过自己的心得:
“初,余之作诗,务先得韵味而后就声律。盖诗者,韵味为体,声律为用也。无声律犹可作古体,无韵味则不成其为诗。以是观之,余学诗之途,不亦正乎?后作诗渐多,乃求韵、律之交融。余于韵味,务求详辨。五七之言,律绝之别,乐府歌行,乃至小令长调,各有其韵,宜细细品味,久而稍得之。余于声律,则多求正格。如七言,多首句入韵者;五言则反之。而于诗家之忌,如孤平、三平调之属,则避之如恐不及也。窃以为,诗之古近二体,于韵、于律皆备矣。凡作文言诗应循此道。”
……在所有的文体创作当中,只有旧体诗词是设有门槛的。因为其他文体(包括新体诗)只有好坏之分,唯独旧体诗词另有真伪之别。正如邓拓所说,你不会写满江红,那只能去写满江黑。因为满江红自有满江红的一套规矩在,要写就必须遵守,没有商量通融的余地。……“游刃诗内”,解决的是门槛问题;而“功夫诗外”,则是解决好坏问题。
……白居易和李杜相比,明显地差了一个档次……在古人眼里,真正能和李杜匹敌的……是王维。“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清徐增《而庵诗话》)“(王维)自李杜而下,当为第一。”(宋许顗《彦周诗话》)而王维的艺术成就,主要便是得益于他的“诗外功夫”。
苏东坡曾经说过:“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为什么?就是因为王维是一位大画家。他是南宗画派的开创者,在中国画史上影响至巨。除此,他还是一位出类拔萃的音乐家,所以能够做到熔诗歌绘画音乐于一炉。诸如“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类的句子,如果不是对声色有独到的感悟,是断断写不出来的。另外,王维对佛教也有很深的造诣,经常用诗歌的形式来阐释佛理,比如他的《鹿柴》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讲的就是佛教色空有无的观点。对我们来说,诗外的知识掌握得越多越好。
……诗词的格律十分重要,因为它是判定真伪的标准。但是解决了真伪问题的诗并不一定就是好诗。我认为,所谓好诗的第一要素应该就是韵味。粗一看,韵味似乎很玄,既看不见又摸不着,只是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感觉。其实不然,通过多看多读,韵味还是能够体会得到的。
需要注意的是,在诗词当中,各种体裁自有其各自的韵味,是绝对不能“串味”的。举一个典型的例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既是晏殊一首词里的名句,也是他一首七律中的败笔。原因就在于上述二句所具备的是词的韵味而不是诗的韵味。再比如寇准曾把韦应物的七绝:“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改成一首五言绝句,结果被讥讽为“点金成铁”。问题也是出在韵味上。韦诗中的“独怜”、“上有”、“带雨”、“野渡”,看似可有可无,其实关涉韵味气脉,绝非多余累赘。
在学习过程中,“勤咏苦吟”是个行之有效的好方法。贾岛的成功,便是一个明证。贾岛是唐代的五律大家,胡应麟说:“(张)曲江之清远,(孟)浩然之简淡,(韦)苏州之闲婉,(贾)浪仙之幽奇,虽初盛中晚,调迥不同,然皆五言独造。”与同时代众多大家相比,贾岛非但没有优势,反而有出生僻地、世代布衣、中人之才三大短处。但是他却能够“生李杜之后,避千门万户之广衢,走羊肠鸟道之仄径。志在独开生面,遂成僻涩一体。”(许印芳《诗法萃编》)如果说,选择专攻五律,是贾岛战略上的成功的话,那么,通过苦吟极写穷愁之态,则是他战术上的胜利。可贵的是,贾岛把写诗完全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正是这种精神使他跻身唐代一流诗人的行列。
如何用古典诗词来表现新生活,应该成为诗词创作的首要课题。如果你的作品放在古代名家的集子里分辨不出,那绝不是一件好事情。但是反过来,如果你的作品里充斥着电视机、伊妹儿等新名词的话,那也绝不会是成功之作。这里显然存在一个如何消化、融合、出新的问题。
笑独行摘自【学诗六要_作者:胡中行_新民晚报_网易新闻2011-11-20 15:08】
【附录】
如何理解林黛玉说的“平仄是末事,词句也次之,第一是立意要紧……”
@老街[原文]
@笑独行[摘编]
“平仄是末事,词句也次之,第一是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诗自是好的……”
很多人拿[《红楼梦》中林黛玉]这句话用作对格律诗的批判,原因呢,是没看懂黛玉的意思,而古代读书人是不可能误解的(……当时的读书人[学习格律和写诗是必学课程,]……人人都能理解,不会产生歧义)。
林黛玉其实是告诉初学作诗的香菱,作诗不要受到格律的束缚,有了好的立意可以选取不同的体裁,不必一定作格律诗([也]可以作不[遵循]讲究平仄[对仗、黏连等格律规矩]的古体诗,一样也是好诗)。其实一个人作诗久了,平仄和格律并不是束缚,反而会因此写出一些古体诗写不出妙句。
[除了起承转合原理、对仗规则外,还有]关于粘连、押韵的知识……这些规则不教的话,新人根本写不出规范的七言律诗。……没有经过学习,靠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写出七言律诗的情况不会发生。……标准的七言律诗[严格按平水韵韵部押韵,没有失粘失对问题]……没有接受完整的学习[训练]是根本写不出来的。
所有的词都是有词牌的,平仄押韵不得有任何错误……填词、作格律诗都和作古体诗不一样,万万不能“连平仄不对都使得的”。
……《好了歌》……可以当作歌谣看待,也可以看作古体诗的一种。这一类诗……明白如话又有深刻寓意,最容易在知识水平较低的百姓中流传。
“[第一是]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诗自是好的”,这句话是作诗的真理,但是曹雪芹可能想象不到,现代人会在不懂格律的基础上谈立意和意趣。……当年[以]闻一多为代表的新格律派早已经销声匿迹,估计闻一多、徐志摩们想不到今天的现代新诗连押韵都可以不讲究。
无论新诗和旧诗,“[第一是]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诗自是好的”永远是真理。只是不按照旧体诗规则写却自认为是旧体诗,甚至要改革旧体诗,就值得商榷了。
对于古代读书人来说,格律是写诗的基本功,是……必学课程。我们今天让小孩子学习《声律启蒙》……这[《声律启蒙》]其实就是小孩子启蒙学诗的基本读物。
因为格律比较麻烦和[存在]很多今古字平仄不同造成的障碍,有一部分诗词爱好者不太喜欢学习基本的格律知识,因此常常有人拿《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这一段话作为[作为写诗不用学习格律的理由甚至]借口。
笑独行摘编自【红楼梦林黛玉教香菱作诗,曹雪芹的意思真得是写诗不用学格律吗?_老街味道(百家号)2018-05-22 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