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个月归来,见到他的同事都笑嘻嘻地问候他说:“你长白、长胖了。”他似乎有些心虚,因为这个问题他是第一次被问到。往常与同事一些时日不见,见面被问的是:“去哪儿啦?”“回来啦!”……简单明了,好回答。
而“长白、长胖了”里头的内涵就多了,可以理解为他最近是享福去了,大家帮他承担那份艰辛。可事实上,又没有,却又不能这么直白挑破。所以这会,他一时想不到妥帖的说辞回复。但在职场上得保持应有的礼貌风度,不能不作声啊,他只得条件反射地“哦!哦!”地应着,内心十分仓皇。
自己的身体,发生了这么显著的变化,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只缘身在此山中”?
按照年岁,他长胖点,是在情理之中了。四十几岁的男人,腆个将军肚,也是事业有成的标志之一吧!况且从玄学的角度来说,有肚量才能容得下财、镇得住人是吧。纵然他不相信这玄而又玄的东西,也没有余财可容和可镇人的资本。可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怎么知道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据科学调查,给人一个中看的外表,再揭到败烂的那层,起码要半年。如此,何乐而不为?
至于长得白一点,他当然也不反对,一白遮百丑。但他就有些纳闷了,因为他一直长得白,这也是他身上最重要的闪光点之一,哪怕是在烈日下曝晒三天,那脸色只是变得红扑扑而已,只要回到阴凉处晾三天,他脸面又变成广告词那样:白,白,白。
如今在盛夏里莫名其妙地更白了,会白到什么程度呢?啊!难道面如白纸?那可不好了,毫无血色,病的惨态,危机四伏,杯弓蛇影。
他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轻易挪动,因为一旦走动,又要和新碰面的同事打招呼,人家肯定又是笑吟吟地跟他说:“你最近长白、长胖了。”
不安一会,变得焦灼,心房上似乎有二十只猫爪子在刨,既叫不停,又抓不住。这样的情形,其实心是不痛的,是拔凉拔凉的,而天灵盖上,像架了一堆干烈的柴火,在熊熊燃烧着,噌噌地冒火。
时针好像熔化了,黏在钟盘上,爬也爬不动。虽然办公室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但此刻,他觉得像座下像放了一盆火,非常灼人。上下被火攻的身子,熬出了油,黏糊糊的。手上纵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也无心去处理。
他好想知道自己又白又胖的样子,可是办公室没有镜子。手机待机静屏时光亮如镜,可是一动,屏幕就不安分地亮了,高科技下的人性化功能,反而促使它做不成普普通通的镜子。那就打开摄像头照吧,一看,一脸的毛孔瞬间被放大了几倍,腥红腥红的,像一粒粒过了火的草莓似的,风一吹就会破裂,危险可怖。这样不堪的样子,自然不是真实客观反映。他开始后悔早上出门时,没有好好地照一下镜子。不过现在说后悔也没有用,因为他没有出门照镜子的习惯,所以即使现在记得了,明天又忘了。
整层楼只有卫生间里才有一面镜子。他努力地听,努力地看,确信隔壁同事都安如磐石地坐在椅子上后,蹑手蹑脚地冲进卫生间。
他认真地审视镜中自己,却看不出什么异样,原来镜子有些模糊了。于是他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把水,朝镜面泼去,水瞬间四散摊开,然后滋溜滋溜地下坠。他赶紧伸手使劲抹,镜子慢慢光洁起来。
精神焕发的镜子发挥了威力,终于证实他确实胖了,也白了。不仅白,还嫩,又白又嫩。这都是因为胖引起的。白和胖似乎是一对孪生兄弟,相伴相生。为什么呢?因为长胖就是增加身体各个部位的体积,几十年的老脸突然被一群新的细胞炸开,撑出一片新生,新生的事物最大的特点就是白嫩白嫩的啊。
确定不是那种病的惨白,他的心是放下来了,真想唱首歌,以示庆贺。在家里他都是这样,洗澡到开心时,就会在卫生间里引吭高歌,过后,心灵似乎也被一同洗净了,轻松释然。久了他还发现,在卫生间里唱歌,有种特殊的美妙效果,就像照相的美颜功能一样,会把瑕疵过滤或剔除。像他这样五音不全的人,即使吼也有几分动听,常常能把他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但在工作期间,鬼哭狼嚎的,影响不好,他还是抑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喉管。这极其要紧,工作岗位是经济基础也是社会基础,他已深谙其中。如若随随便便,冒冒失失,年轻人会被冠上不成熟的帽子,像他这把年纪,就不是“不成熟”这般不痛不痒的定论了。那是会被扣上“有病”的帽子,“有病”这两个字内容暧昧,风险也大了去了。比如,人事调整的时候,因为“有病”,肯定不适合提拔;精简人员的时候,因为“有病”,肯定很适合被减。他静静地朝着镜子照了又照,似乎把原先欠下的一次性全补回来。
突然,传来了知了叫声。卫生间外墙紧挨着一棵大树,趴在这棵树上的知了,清凉的时候睡大觉,太阳一晒吃了阳气,腺上激素瞬间猛涨,阳光越烈效力越大,效力越大越痛快,越痛快它就越大喊大叫。
他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因为,知了其实告诉他,这是在盛夏。这让他觉得,这白和胖来得真不合时宜。夏天,苦哈哈的夏天,如果不瘦下三公斤,那就不是夏天。他的童年尤其明显,一个夏天下来,太阳把他身上的脂肪都晒干了,皮一拧,可以拉得老长老长的,被芦苇一割,白白的骨头就白森森地露出来,看不到肉,血像胶水一样,要用力挤一挤,才能冒出一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