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轮红日，毫不吝啬地照耀着古风垭的每一寸土地。古风垭沐浴在一片金黄之中。

古风垭一派安宁，屋舍俨然，阡陌交通，禾苗青青，麦香飘飘，金涛翻滚。偶有鸡鸣狗吠，牛嘶马叫；三两个烟农头戴一顶草帽，脚穿一双解放胶鞋，脖子上搭着一条不太干净的汗巾，背着喷雾器在烟田打农药；一个帅气的小伙儿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带着一个美女，从公路上呼啸而过；几个放学的孩子骑着自行车，留下一串叮叮铃铃；有的房顶上升绕着慢悠悠的炊烟。

此时，李明海正伸着双腿坐在院子里，裆下放着一块磨刀石。他吧嗒吧嗒，猛吸两口旱烟。烟雾像沤火粪一样从他嘴里冒出来，把他呛得眼泪鼻子一起流下来，挖梆一样一阵猛咳。拔出烟嘴儿，呼哧一声，吐出一口绿痰，落在地上，吧唧一声。

磕了烟灰，把烟袋往椅背上一搭，弯下腰，往磨刀石上撩一把水。一把闲置了大半年的钢刀在磨刀石上不停地游走，磨了又磨。又撩一把水，把刀口擦拭干净，只见那刀口磨得雪亮，可以削铁如泥。

大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大门“咯吱”一声脆响，咧开一张大嘴，挤进来一个本村的半大小子，光着脑袋，喘着粗气朝李明海嚷：“李书记，搞检查的又来了。”

李明海瞅也不瞅那小子一眼，只顾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了一句：“这些个镇干部啊，吃饱撑得，闲得蛋疼，大热天的不在政府衙门里好好呆着吹空调，吃香的喝辣的，有事没事到处瞎晃悠，真是烦球人。不理他。”

眼下镇上的干部到各村，既不征收农特两税三体五统，也不派工购粮，更不罚偷生孩子的娘们儿。目前这形势，培养个孩子容易吗，谁还超生孩子呢？可这几年，举国上下，精准扶贫搞得如火如荼，不是今天要应付市里检查，就是明天要应付省里考核。镇上的干部便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三天两头到村里来，不是填表登记，就是嘱咐村民们如何回答上级的提问，烦不甚烦。现在往农户派饭行不通，只好支书、村长两家轮，女人做饭都做烦了。

麦子还没熟透，苞谷刚施过肥，洋芋也挖完了，李明海想抓住这三五天的农闲季节，趁着好天气 把江陵娃子的油锯请来放一天树，打好切，找几个工扛回来，劈成皮柴柈子架在场子里。除了皮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铁匠木柈子烤烟又肯燃又熬火，几多漂亮，一晚上起来传两回火就够够的了。俗话说，麦黄一张雨。后天就磨刀雨了，麦子说黄就黄了，哪有工夫搭理这些王八犊子!

“来了!”小子又火急火燎地吼了一声，急忙转过身来，就想伸手去拉开大门往外跑。

李明海恼了，手里的镰刀往地上一扔，麻利地站起来，脸黑得像锅铁，伸长脖子嚷：“来个鸡巴，你就说我不在……”

他的“家”字还没从嘴里蹦出来，就听见外面突突一阵声响，惊得躲在树荫下吊着舌头，半闭着眼睛，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的大黄狗腾地站起身来，狂吠两声，一个箭步往门外奔去；打着灰窝的花母鸡“咯咯”几声大叫，扑腾扑腾地拍打着翅膀跳上院墙。吱呀一声，大门开处，从一辆黑色上海大众里走下一个人来，高高的个子，白面书生，一副干部模样。

李明海扭过头来，眯缝着眼睛，张着嘴看看。咦，这个人不是镇上干部啊，镇上的干部他都认识啊！

来人温文尔雅，完全没有镇上那帮干部见面就骂祖宗的匪气。

李明海正诧异着，却见那白面书生微笑着，和气地向他伸出了白白胖胖的手，说：“我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姓王。你是李书记吧?我是打听了好几家，一路寻到这里来的。”来人握住李明海的手，不停地摇啊摇。

李明海习惯了和镇上那帮家伙见面就互相骂娘，那样痛快。这个干部一文雅，反倒弄得李明海有几分不安，有几分别扭。这时他才觉得那帮镇干部是多么招人喜欢，多么随乡入俗。

他听了来人自报姓名，忽然想起镇上干部说起县委有个办公室主任，满腹经纶，是散文大伽，也是写材料的能手，姓王，莫非就是他了?他唯恐称呼错了，心虚嘴硬地说：“王主任大驾光临，茅舍顿时蓬荜生辉!”自己竟然这么有文墨!他说出了这辈子迄今为止最有文采的一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副的，副的。”王主任谦虚地更正。

“一样，一样，正副都是主任!”李明海举起巴掌，就想在王主任的肩膀上拍一下，这是个习惯动作。王主任不知其中缘故，一惊，急忙躲闪。李明海这才猛然醒悟过来，来人不是镇干部，急忙收住巴掌，顺势摸摸蹭亮的头顶，把脑门上仅有的几根长头发捋捋，摆一下头，说:“堂屋里坐吧!”脸上有点热，心里也有几分别扭。

两个人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一股凉气迎面而来。

王主任说，农村的土房子冬暖夏凉，真好。

李明海说，就是嘛，精准扶贫拆老屋，能少拆一间就少拆一间，你得帮忙往上面反应反应，我天天动员老百姓拆老屋，嘴皮子都磨破了。

王主任一边说，这是国家政策，我们也无能为力，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带把儿的烟，抽出两支，一支递给李明海。

李明海接过来牌子都没看，就往耳朵丫子上一夹，说，这烟就是一个贵，吸着不过瘾。说着，从烟荷包里抓出一撮烟丝，放在一张二指宽五寸长的报纸上，卷起来，用舌头舔一舔，粘好接头，做成一根烟棒。屋里很快出现了两棵烟枪，立马烟雾缭绕。

王主任要紧不忙地吸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一些说到底什么用也没有的村里事，问得一本正经，李明海答得规规矩矩。李明海边答边等待正文开始。王主任从李明海的神态看出了他的心思，不想再拖延，于是，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开口说：“我是受县委派来的。”

听到这话，李明海就有些想笑。

前几年，还在大搞计划生育时，县里给他们村派来一个计生专干。那人有点口吃，还有点夹舌。在第一次村民大会上做自我介绍说：“我是县委派来的，专搞妇女的……”嘴都快扯到后颈窝了，脸憋得通红 ，一句话就是说不完。“哇，专搞妇女的，流氓。”不知是谁快嘴快舌地接了一句。一阵哄堂大笑。他“的”“的”了半天，接着说：“专搞妇女肚子工作的。”他把组织说成了肚子，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但他憋着，没笑出来

王主任以使者自居，想给人一个下马威，李明海并不以为然。上边来的人大多都拿上至国务院下至镇政府的“指示”、“精神”吓人，其实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最担心的却是，这个人要去贫困户搞调查，这事比国务院的精神还难缠。农民就是农民，不图升官不求发财，想咋说就咋说，你能把他的嘴给扎住，你能开除他的国籍?

王主任拿出在大会场讲话的派头，说：“这些年精准扶贫工作，你们村做得不错，一直受到县委县政府的关注和表扬。从今年的今天开始，县委在你们村蹲点。经过会议讨论，县委张书记决定把扶贫工作做到实处，给其他的单位做出一个表率，树立一个典型。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机关干部很少和下边接触，思想僵化，要改变一下作风，干部跟群众要打成一片，形成鱼水关系。”

李明海听得云山雾罩，不明白这个秀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扶贫工作搞不搞，跟我一个小支书说有什么用，干部作风不好，你们自己去改呀!真是的。

王主任很有底气地接着说：“快割麦子了，烟田中耕也迫在眉睫。县委决定，县委县政府带头，深入田间地头，帮村民们割麦子。这些年机关干部呆懒了，明天到你们村儿义务劳动，一个整天，你们村安排个劳动地点。”

“县太爷来割麦子?从古至今没听说过啊?真的假的?”李明海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是张书记没来，张书记来了这事儿就是真的。”王主任认真地说，不像是开玩笑。

李明海有点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感觉。看来，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没得商量了。他慌忙问：“要吃饭吗?”

王主任好像早为他想到了，说：“不吃，自己带饭，为了发展农业改变作风嘛。不用操心，一切自备，自己带饭，自己带水。”

李明海这才舒过一口气来，不吃饭不等于饶了他一条小命吗!他想说几句客套话，说给村里百姓干活，要么村里管饭，要么麦子主人家管饭，但是，先已经表明怕吃饭了，再客套岂不虚情假意?看来，这次确实要动真格的，好呀，欢迎。但他一想劳动地点，就犯愁了。割麦子也太早了吧，今天早上他还去田里看过，还是一包浆呢，割了啥用啊?再说了，这几天村里人都歇工嘛，就说：“王主任，我们村儿的麦子还青，不能割，你看，是不是换到别的村儿?”

王主任说：“村儿就定到这儿了。我们在这儿蹲点，不给这里的农民干活，却跑到别人的地盘，不合情理啊。这个事情，你必须做好，当作一个行政任务来完成。”

李明海想破脑壳，也想不出该安排到那一块儿地里。憋了一会儿，忽然一拍铮亮的脑门儿，说：“王主任，我把村长叫来商量一下。”

“可以，可以!”王主任把头点得跟捣蒜一样说。

李明海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村长打了一个电话。

村长很快就来了。

村长叫权子，和书记年零差不多，三十多岁，矮矮的胖胖的，挺着小肚腩，厚厚的黑框眼镜后面，一双细小的眼睛，一副不守规矩的样子，嘻嘻哈哈的。别看他只是一个村长，也只是高中毕业，可他说得一口好笑话，写得一篇好文章，经常有散文、诗歌、小说见于县报市刊，《长江丛刊》之类的省级杂志还发表过他的一篇小说《二胎》，因此，全县的头头脑脑都熟悉他。

王主任一看到他，“嗨嗨”地打一声招呼，叫一声权子兄弟，并问他最近可有大作发表。权子说没有，农村太忙了，前段时间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王主任说明来意并问他在哪块地里开镰时，他把双手交叉着抱在怀里，往衬衣袖子里一插，在地上转一圈，却又阴阳怪气地说：“操，还没黄，哪有你们割的麦子啊。打麻将卡五星，三缺一，喊一个小媳妇来，保证把你伺候好!”

王主任语塞。

村长倚着柜站定，说：“你们没事干在县委办公室呆着不行吗?扯这个鸡巴蛋干啥?”

王主任脸热了，却又不好发作。支书瞪村长一眼。

村长也觉得说的不对味，笑了，更正似地问：“王主任，在哪儿开镰，你们有啥要求没?”

“只要帮你们村农民干活，随便哪块儿地都行，啊，都行。”

王主任不敢再像跟支书那样跟他讲大道理。他知道，耍嘴皮子，他不一定是权子的对手。

村长想也不想，跟支书商量似地说：“以我说，让他们把柿子树湾发根儿那块坡地上的麦子割了去球。那么大一片地，麦子长得像鬼毛，就豁出那块地让他们祸害去吧!”

支书瞄一眼王主任。王主任想说什么，没说。

支书说：“那儿也不行吧，头几天发根儿找我，说他种烟这些年来，今年烟苗子长得最好。他还说要留点麦种明年好好干呢。再说了，那块地里的麦子不好归不好，但也没黄好啊，咋能说割就割了呢？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的哑巴老娘，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别处也没地方呀。”村长说，俯首思索的样子，嘴角仍然挂着笑。支书和王主任都吸烟，不作声。

村长觉得别无选择，就说：“发根儿也是有嘴无心，听说这几天又出去打野鸡挖山货、卖狗皮膏药，折腾小买卖去了。他大多数时间是在外边跑，家里不管，说不定等他回来，已错过收麦季节，一场连阴雨，麦子长秧子了。他的烟长得的确不错，麦子割了，就不荒烟了。岂不是两全其美?麦种我明年给他搞几十斤良种的。”

王主任此行的目的就是安排干活儿地点，现在已经完成。支书寻不出别的地块，都说不出什么，事情就这样定了。

二

县委书记张文听完王主任的汇报，感觉不错，干脆地指示说：“通知相关人员，明天七点准时出发，八点准时开工，每人买一把割麦子的钢刀，还得带着红旗，声势还是要造。还有，告诉所有的人，不许开私家车去劳动，这不是观光旅游，不是参观访问，都抖落抖落肥膘，苗条一点老百姓看着顺眼。要一齐出发，食堂里有两辆皮卡，你和司机每人开一辆，安排七八个人，大家挤挤算了，还能拉麦子。我们要防止上山羊拉屎。”

他把后半句“下山一窝蜂”咽回肚子里。

王主任出去后，张文喝一口水，站到窗前，回想着遥远的古风垭，他为自己安排这次劳动感到挺愉快。

他五十五岁了，自三十五岁进入县里最高领导层，净当副手了。今年老书记卸任，他才升任一把手。他不想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想烧一把火，就是要把机关干部懒散的风气杀一杀，把部分干部瞧不起农民的势头灭一灭，让他们知道“汗滴禾下土”的辛苦。这些年干部坐机关都养坏了，俗话说，闲能生非，成天不是你的鼻子就是我的眼睛，扯皮拉绊的，得让他们忙起来，这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给全县夏收和烟叶大田管理带个好头。老百姓看见干部们都干了，他们还闲得住?他要在余下不多的时间里，干个样儿给养育自己的父老乡亲们看看。

日头又从东边的山头冉冉升上来了，红红的，笑眯眯地俯视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下了高速，过了短阴沟，上了小潭河，路就变得逼仄起来。十八弯的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路面还坑坑洼洼的，皮卡就像跳舞一样不停地颠簸。好不容易遇到一截直路，刚跑起速度来，突然一个急拐弯，弯得防不胜防，开路的那辆车里，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尾巴一撅，又往旁边一歪，车上的人赶紧扶一把前面的座位，又跟着往旁边一倒。一个留着分头戴着眼镜的青年人顺势靠在一个头发像爆米花的美女肩上，手往旁边一伸，把爆米花那两个挺拔得像富士山一样的奶子碰得像发地震一样，左右晃了两晃。爆米花绷着脸，二话不说，呼哧就是一巴掌。

眼镜说:“不是我的错，车要歪，身体要倒，怪不了我。”

一个大婶级别的女同志说:“眼镜今天不想吃爆米花，他想吃豆腐了。”

车上的人捧腹大笑。爆米花咬着嘴唇忍住笑，说，眼镜哥哥，老娘的豆腐不是好吃的。又是一阵大笑。

古风垭的村民们见有几辆汽车载着七八个男女插着红旗穿村而过，驶上山坡，觉得有些稀奇，都叫吵着追上来看热闹。在乡间，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引起他们的极大兴趣，说的不拐弯点，他们巴不得有什么事情发生，给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一点动荡，增加一点嚼舌头的话题，从中得到满足。

支书和村长早扛了一捆捆麦子的荆条，等在山坡上了。同来的还有村里的妇女主任，村长权子的堂嫂艾香。

三个人对跳下汽车的花花绿绿的女人和干干净净的男人们表示欢迎、问候、握手。可是，真正笑着脸和他们握手的只是几个年轻男人，女的和年龄大点的干部都漠然地望着坡地里的麦子，愁眉苦脸；有的手握镰刀挽起袖子，一副等待分配活计或准备耐着性子挺过这一天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们的到来是被迫无奈，极不情愿。不远处围着一些村人，男人抄着手站着，老头儿蹲着吸烟，女人叽叽喳喳，小孩在人空里钻来绕去。

党委书记张文也没开私家车，坐在后面那辆皮卡里。他一下车就舒了一口气，四外观望，觉得这地方又清凉又开阔，地形也好熟。想起来了，刚参加工作时，他是这个管理区的主任，老廖是书记。当时搞“农业学大寨”，老廖在铁厂垭办猪场，猪一个个长得毛奓起，腰弓起，屁股尖起；他带着这里所有的劳动力，亲力亲为，在这里促生产改梯田。他本想把这块坡地给砌上驳岸，炸掉明石暗礁，再把土地平整平整。可开工没多久，万乡长突然说，他这是在修万年坪，必须马上停下来去后园修水库。几十年后要发展农业又上这块地劳动，难道再过三十年后我儿子也上这块地?这块地就是干这个用的?几十年了，梯田没修成，坡地水土流失严重，这块地更荒凉了，地皮更薄了，石头更多了。张文在人群中寻觅王主任，想问他怎么选中了这块地。

王主任正和支书、村长商量干法。村长比比划划地说：“烟麦套种，一行烟一行麦子，一人一行好了。互相比着才有干劲儿。”

支书在旁边抱着膀子，提醒说：“年轻人割，年龄大点的捆，割到一半了年轻男人往车上扛。”

权子嬉皮笑脸地说：“是的，听你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

王主任打量着这块地，说：“这点地不够一天干的吧?”

村长说：“够了，够了，六七亩地呢，割完，捆完，扛完，赶麻黑搞完就不错了。”

“麦桩子不能太高，太高了戳烟叶子!”支书在旁边提要求。

村长说:“既然是精准扶贫，今天割这块麦子算是选对了。县里都有这样的大动作，村里也不能闲着。支书，我和妇女主任也来凑个数，和各位领导一起干活。”

张文来到三个人旁边，听了他们的话，问几个村干部：“精准扶贫搞得咋样了?”

李明海说：“差不多了。易地搬迁结束了，还有几个钉子户，死活不同意拆老屋。”

张文问哪个是村支书，李明海说我就是。

张文指着权子和艾香嫂子说：“这样吧，他们两个留下，你继续去做老屋拆迁的工作。一定不要强拆强迁。”

王主任忙着布置干部们干活儿。张文忽然看着支书，觉得这个人好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就走到支书面前，问：“你叫我什么名字?”

“李明海。”就像一个胆怯的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支书低着头，双手贴着裤缝，又补充一句：“我认识你。”

张文并没惊奇，老百姓认识父母官是正常的，但是出于礼节，他还是问一句：“你怎么认识我?”

“听我父亲说过你。”支书说，“你在这个村驻过队，那时我刚出生。”

张文是在这个村驻过队，可是他弄不清这个支书是谁家的后代，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支书说：“李守一。”

张文猛然想起，那年李守一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怪不得看着这个支书眼熟呢，他的长相极像当年的李守一。

支书往远处张望，忽然说：“那不是我父亲吗?”

张文顺着李明海的手指望去，看见不远处站着蹲着一群庄稼人，他们在看这些干部秧子们干活儿，其中一个白胡子老头，蹲在地上叼一杆烟袋有滋有味地吸。当年那张英俊的脸已是沟纹纵横，眼睛眯缝，当年积极上进的锐气一点也寻不见了。

老李也看见了张文，笑着，想站起来，犹豫着没有动弹。他没有勇气走过来，他已经不是支书了，用不着当着乡亲们的面和县委书记握手来提高自己的威信，因为自己不能再当支书了，退一步说，和书记握手也提高不了威信了，乡亲们已经知道这一套是什么玩艺了，他只举起烟杆儿挥了挥，算是和书记见了面。

张文也犹豫着没走过去，走过去说啥呢，说是为发展农业劳动了?这块地几十年前就干过，几十年后还不如当年了，还劳动个什么，说出口多脸红，还是别说出口好，就举起手晃了晃，算是打了招呼。

这时，干部们都干起来了，大雁般一字摆开。金黄的麦子，青绿的烟苗，迎风摇晃，蠢蠢欲动。权子和艾香嫂子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站在最长的那两行。只见他们叉开双腿，弯下腰，右手的镰刀往麦秧子中间一钩，便钩来一大抱麦子，左手上前，将麦子往膝盖上用力一按，同时右手发力，镰刀在麦秧子上划过，“刷刷刷”，理发一样，一抱麦子便夹在腋下，转过身来，放在脚下割过的空地里。“刷刷刷”，又是一抱。两抱麦子交叉着，呈剪刀状堆放整齐，这样捆麦子才捆得紧。镰刀上下翻飞，双手一前一后，左右同时开弓，“咔咔咔”,“嚓嚓嚓”，就像春蚕吞食桑叶一般，麦子应声倒下，真叫手脚麻利。刚才还像耀武扬威的八国联军一样傲视苍穹的麦子，现在却乖乖地缴械投降，服服帖帖地匍匐在地上。

县里的干部不甘示弱，学着权子和艾香嫂子的样子，大干起来。一时间，田地里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割麦子的声音，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儿，你追我赶，谁也不服谁。

红旗插在高地上，在轻风中摆着，田野上远近走动的庄稼人都看得见，这是这些年农村少有的新鲜事。

张文甩掉雪白的衬衣，只穿一件背心干起来，这使得蹲在不远处的老李大为感动。几十多年了，这个干部本色没变哟，还是那般朴实劲儿。

看着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张文心里笑了。

周围也有人笑，那是有人在说着别的笑话，生活中的笑话像大海一样汪洋。办公室里憋着的笑话，这时都倾泻起来了。

站在权子旁边的眼镜看了艾香嫂子一眼，问:“权子，昨晚在干啥?”

“看皮影戏呢！”权子擦一把汗说。

“哪有皮影戏?”

“我跟我艾香嫂子说好了，昨晚睡她家的。八九点钟的样子，我蹑手蹑脚地跑她墙根一听，你猜我听到啥？”

“啥？”

“她家的健身床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啊？”

“我借着月光，循着声音，从窗户往里一看，你猜我看到啥?”

几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皮影戏。”

艾香嫂子拿一把麦子就往权子脸上戳:“狗日的，那是你哥给你磨豆浆的。”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一阵哄堂大笑过后，又传来刷刷的割麦子的声音。

三

傍晌午，干部们都疲了。他们常年坐办公室，身子虚，折腾一两个时辰就把身上的力气抖落光了，有的坐在土塄坎上吸烟，有的拎着镰刀相对而立说话。也有干的，只是个形式，头去腰不来的；弯下腰，镰刀无精打采的抡下去，好久割不了一把麦子。女同志那又白又嫩的胳膊让麦芒一戳，又疼又痒，拿手一刨，便见红堂堂一片。汗水湿透的衣服沾在皮肤上，难受死了，不停地用手拉扯。汗水小溪般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忘了带汗巾，只得用胳膊去擦，黑色的麦灰糊在红嘟嘟的脸上，像舞台上的关公，汗水在脸上留下千沟万壑。权子忍不住扭头看看，真想笑出声来。

艾香嫂子弯着腰，俯着身子，双手有条不紊地忙活着，身子扭过来又扭过去，丰满的臀部前左后右，有规律地画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估计是没穿胸罩，两个奶子呼之欲出弹跳不已，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在跳八字舞。

山林里传来一阵婉转的鸟叫，一长一短，长长短短。

权子说:“艾香嫂子，雀雀儿说话呢?”

艾香嫂子问:“你懂鸟语?”

“人讲人话，鸟说鸟语。在山里呆几十年，咋听不懂鸟语呢？”

“那它说啥?”

“一个说，你在哪儿?一个说，在你心里。一个问，在干啥呢？一个答，想你呢！”

“你不想我，你想烟草公司收购科的小刘。”

“也想你。”

几个女人结伴儿到坡下去屙尿。约摸三五分钟后，眼镜向几个年轻人挤一下眼睛，年轻人突然来了精神，一人抓一把细土，一起向树丛里撒去。女人一边搂裤子一边往坡上跑。爆米花跑在最前面，有点像鸭子，一边跑一边说 ，狗日的缺德货，差点闪了我的尿筋。眼镜问，有没有蛰麻子草咬你一口。爆米花说，蛰麻子草比洋拉子还厉害，咬一口你晚上就吃不了火腿肠了。

“真渴!”王主任喝完最后一口水，把矿泉水瓶子往地上一扔，脸上淌着汗，解开衣扣儿，瞅着正在捆麦子的张文。

张文也停住手，想随和一句：“是渴!”但是，一看大部分已经停工的干部们，他咽回了那句话，说渴不等于随和了这种近似罢工的气氛。

“种麦子的主人家死了?”一个干部咕哝，“这么渴咋没人送水?”

王主任本来好脾气，这时被周围不满情绪的影响，耐不住了，说：“说到底是给他们村干活，怎么没个人送点水来。”

张文看看大多已经歇工的干部，又看看在不远处已经不多的看热闹的庄稼人，突然有些恼火，他弄不清是恼这些歇工的干部，还是恼那些看热闹的庄稼人。

这些干部太不像劳动人民了，干这么点活儿还闹情绪。这些庄稼人也是，来这么多人给你干活儿，站在旁边看热闹，水都不烧一口。张文忿忿地捆着麦子。

艾香嫂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家休息一会儿，我就回去提水。

“有人送水来了!”有人惊喜地嚷一句。

这声音虽然不大，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一齐惊喜地伸长脖子往坡下的村子方向看。果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挑着一担水桶，趔趔趄趄往山坡上走来。扁担上还挂着一把铜壶，几个水瓶，一个炉子，一个泡茶壶。一只手里提着一个方便袋，里面装着十几个一次性杯子和一袋茶叶。

在路过那群看热闹的庄稼人时，有人笑着问他：“成林，你充什么孙子，支书让你干的?”

“你管我。”他不管不顾地挑着担子往前走。

“你他妈的怪会钻空子的。”

成林笑着，往坡上趔趄地走着，回敬着那一句句笑骂：“支书算个啥求毛，得说爷高兴了才这么干，有空子不钻留给你呀，完蛋去吧!”

成林在古风垭可不是个好料子，整天嘻皮笑脸的，地呢，就那么胡弄一下够吃的就行，农闲又整不着好活儿抓挠不着钱，老婆孩子跟着他受罪，都快光屁股了。今天他听说有一彪人马杀到了古风垭，特意跑来观看，见这些人干干净净，神态有板有眼，料定都是经不住出汗的假货，就毛颠颠地逃回村，追上从山上下来的支书，问：“支书，安排人给他们烧水了吗?”

支书一愣，相互瞅瞅，他们把这茬儿忘了，倒被这懒家伙提醒了。

成林说：“烧水这活儿你们甭再派别人了，我包了!”

成林说完就往家跑。支书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积极，一想，他也许闲得没事要去凑个热闹，他是这么一种人，也正好省得操心了，就放心地回家了。

老远就有人围过来，把成林围得水泄不通，嚷嚷着：“就放这儿吧，渴急了”。成林便挑了一个平坦的地方放下担子，就近拉了些干柴生着炉子。往铜壶里舀满水，蹲在炉子上。

有人渴急了，便伸手去扁担上拎水瓶。

成林伸手一挡，挡住了去拎水瓶手，抓一把茶叶丢进泡茶壶，兑了水，站直身子，公买公卖的样子说；“各位爷们儿娘们儿哥们儿姐们儿，都先慢着，我成林做小买卖向来不搞小动作，开水一杯五毛钱，香龙山的炒青一杯一块钱，绝不乱收费，先交钱后喝水，一个个来，别挤!”

“要钱呀?”有人怒气冲冲地吼一声。所有的人也都怔住了。

“这年头啥不要钱?你们在城里用钱那么骚包，买一瓶矿泉水两块钱，洗一次脚五十块，就是嫖一回女人也要钱嘛。”成林大大方方地说。

“嫖女人是你自己的事，可我们这是给你们村干活!”一个男同志训斥成林。

成林根本不怕他，说：“给我们村干活儿是应该的，老百姓白养活你们呀!我卖水是我的事，你爱喝不喝，又没逼你喝!”

成林打心眼里瞧不起城里人。他有一个老表，也是城里人，在某机关上班。有一次回老家办事，成林把他接到家里，又是杀鸡，又是买酒，只怕他吃不好喝不好。他还大口大气地说这不好吃那不好吃，酒喝着冲头。过了些日子，成林带孩子去城里看病，刚到朱家场就给老表打电话，可老表在电话里一直说，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下乡检查工作去了，实在不好意思。等孩子看罢病，等班车的空当，他专门绕着道从那老表的门前走了一趟，却发现老表正在遛狗，跟他碰了一个正着。老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刚从乡下回来，要成林到屋里坐。成林一眼就能看出，他哪里下个屁的乡，分明就是在躲他。从此，成林便没跟这个老表联系过一次。

权子走过来，说，成林，别给村里丢人。

成林看都不看他一眼，说，就是县长，不给钱也别想喝我的水。

在成林看来，权子只不过放了一个响屁。臭屁不响，响屁不臭，拐弯屁又响又臭。权子这个屁没拐弯，却又响又臭。前些年，他家是低保户，可精准扶贫以后，村里突然把他家的低保给撸了。为这事，他跟村干部吵过闹过，一直没有结果。后来，他找到县政府信访办。接待他的是一个女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白净净，浑身香喷喷的，说话像董卿。她认真做了记录，叫他等回复。一连三天，天天如此。第四天一大早，权子开了一辆破车，带着几个壮汉，二话没说，就像揪猪一样把他拖上车，带回古风垭。

干部们都没辙了，现在荒郊野外的，除了他这挑子水，再没有别的水了。这些习惯于坐在办公室喝茶水的人，今天就带一瓶矿泉水，又干这么多活，口干舌燥的，谁能挺得住!不挺着就得掏钱，跟这个人没什么道理可讲。

说起来，五毛钱又算什么呢?谁也不计较五毛钱，问题是给他们白干，喝点水还要钱，这……这……这……

一个年轻的男人似乎能理解这种做法，乖觉地蹲在水桶旁，从方便袋里拿出一个一次性茶杯，边从茶壶里倒水边说：“我喝，一块就一块。”

成林恰到好处地接上话茬儿说：“嗳，还是这位兄弟想得开。一个月几千块，抠拉巴几的让人恶心。”

这句话挺损，站在旁边的干部们脸都热辣辣的。真的，一个月好几千，让一个灰头土脸的穷庄稼人瞧不起，喝，多少钱就多少钱去吧，就算让这穷种诈骗去了!喝他个狗杂种的水。

于是，在古风垭柿子树湾的田头，一桩白开水的小买卖就生意兴隆地开张了，这是任何大城市的买卖都无法比拟的独门生意。

经过开张前那一场小较量，干部的心理受到了损伤，就拿钱赌气，明明喝一碗，偏要交两碗的钱，或者是喝两三碗拍在手上五块十块的，以示爷们儿娘们儿哥们儿姐们儿并不在乎这几文大钱。

成林接过这种有气势的钱，心里乐得发颤，这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终于架不住一烙铁，上钩了。他表面不动声色，和气地说着：“我给你找钱啊!”动作却很慢或浑身乱摸，其实他身上一个衣兜也没有。这时候干部们总是和他配合很好：“甭找了，解解穷气去吧!”也有比这个说得还损的，成林一概不计较，老子挣的是钱，你就是骂我祖宗，不也把钱乖乖地送给爷了吗!

张文听说送水的老乡做起了买卖，觉得这样不大合适，在这种劳动场合不应该容许他存在。他把荆条往田里一扔，朝人群围着的开水担子走来，身后跟着王主任。

人们散布在担子周围或蹲或立喝水。成林像个商业老板守着水桶收钱、数钱。张文出现在水桶前，成林赶忙应酬：“老师傅，没杯子了?你稍等一下，马上……嗳，哪位发扬一下风格，把杯子让给这们老师傅?”

“不用了!”张文制止了成林的嚷叫，心里话，他那“发扬风格”怎么说出口的呢?

王主任在张文身后介绍说：“这是县委张书记。”

成林愣一下，他没想到小萝卜堆里出了个大家伙，一慌忘记没杯子了，忙不迭地说：“张书记，喝水，喝水!”

张文见没有杯子，说：“不忙，等一下。”

成林忙说：“等什么呀，喝，你喝打折，四毛钱一碗。”

有个蹲在旁边的青年干部喝着水，说：“书记喝就减价，你这不是行贿吗!”

成林憨笑，说：“你想让我行贿，也往大了熬呀!”

这时，恰好有两个干部递过来空杯子，张文和王主任一人一个，倒了水蹲下喝。

张文问站在旁边的成林：“这水是支书让你送来的?”

“啊，不……是，是，支书让送来的。”成林说着，怀疑这样卖是不是违法?

张文又问：“收钱也是支书让的吗?”

“啊……不是。”成林再不敢撒慌，他怕书记揪着他回村儿找支书对证。

王主任忽然问：“那你为什么收钱?”

成林说：“烧水也不容易呀，柴钱呀，电费呀，花费的功夫呀……小本生意，挣不几个。”

旁边一个干部说：“这本不小了，烧点柴用点电一杯开水就卖五毛。”

成林急头白脸地抢着说：“我累一裤兜子汗，还赢几个利吧!”

有人笑了，这土包儿，还知道赢什么利呢!

张文喝完那杯水，把剩的底子水倒了。成林见他不高兴，忙换一副可怜面孔，上前诉苦：“张书记，我的日子你不知道，老婆有病，孩子又小，我挣的钱不够花。不怕你笑话，穷得快卖裤衩子了!”

周围的干部笑了。一个干部说：“操，不穿裤衩子肯定很爽啊!”

成林索性光着屁股打狼，胆大不知道可耻了。更凑近张书记说：“这几年我就想跟政府说说，能不能给我们家弄个低保，闹两个钱花，老是见不着当大官儿的。今天张书记来了，我……”

张文听出了成林的意思，截断他的话，开导他说：“房子都给你们解决了。别的你要自食其力，劳动致富嘛，不要有什么困难都靠政府解决，要体谅政府的难处。”

成林乐了，赞同书记的意见，说：“对，张书记说得对，我听你的话，就劳动致富来了，自食其力。”

成林说着向干部们抱起了拳，说：“谢谢大家今天扶了我的贫，大家以后多来呀，多扶我几次贫。”

张文觉得这种人思想工作没法做，就扭身去干活去了。

水卖完了，成林挑着空水桶往回走，路过那群看热闹的庄稼人，有人跟他取闹：“咋样?”

成林得意洋洋地说：“不赖，发一笔小财!”

成林确实觉得日头从西边出来了，这笔钱和老天爷赏给他的有什么两样呢，他悠哉悠哉朝村子走。

人们觉得再看下去也不没什么意思，都招呼着回家，说是回去没活儿打扑克玩嘛。

于是，山坡上只剩下了权子、艾香嫂子和疲惫不堪的干部们，继续割麦子。

四

日头滑到了西半天，知了的叫声渐渐稀疏起来。大地静静的，干部们累得东倒西歪了，都盼着那不急不慌的日头早点掉到西山后。

村头通往向家店的大路上过来一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声音像拖拉机一样。骑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身尘土，看样子赶了好远的路。他就是发根儿，在朱家碍口挖葛根刚回来。看见一大群人在他田里干活儿，就停了摩托车，朝坡上走来。

“你们这是干啥?”发根儿吐出过滤嘴，张开嘴，露出满嘴黑牙，问一个一身汗水的干部。

“支援农业生产来了!”干部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提着镰刀，喘着粗气，望着发根儿。

“谁叫你们割我麦子的?”发根儿眨着眼睛问。

“你们支书!”那干部回答。

发根儿一听支书，火了，嚷起来：“支书净他妈的糟蹋人，麦子还没黄透，割了有个球用啊!咋不割他家的麦子啊？”说着，掐断一根麦穗，抠出一颗麦子，放在嘴里咬几口，吐在手心里，让干部们看，还有绿芯儿呢！

干部们立刻停住手，马上走过来了王主任，问明原因。张文也闻声走过来。

张文一听，心凉了半截。他本来累了一天，心火熊熊，这么严肃的政治行动，让发根儿一搅活，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像一盆炭火，劈头盖面就是一瓢凉水。唉，麦子没黄不能割，老乡说得没错啊！不能割就不割，村干部你得说啊，王主任你得讲啊，这样的干部，简直就是造粪机，真是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看来，以后不管啥事，事无大小，都得深入调查，仔细研究，再做决定，否则，怎么能带领乡亲致富呢?这次劳动本来是为了帮农民夏收，抓烟叶大田管理，既然是瞎指挥，那就别干了，于是果断地朝干部们喊：“劳动就到这儿，收工!”

“什么?收工!”发根儿吃了一惊，“麦子撂一地，说走就走啊，哪有这么便宜的。都别走，把割了的麦子给我捆完，扛家里去。万一今晚下雨咋办啊!”

可是，晚了。干部们熬了一天，听到“收工”的命令，早向汽车争先恐后地跑去，像逃避死神一样跑下山坡，就剩下书记和权子了。

县委书记张文望着蜂拥而去的人群，脸上火辣辣的，浑身又困又乏，心口不舒服。被割了的麦子，乱七八糟地铺了一田。他一屁股坐在一捆刚捆好的麦子上。

发根儿见他还不走，气哼哼地时：“你是不是领导?这些人是不是你支使来的?”

张文瞅着眼前这个农民，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干部都挤上了汽车，虎口逃生般喊叫着要回家，见书记还在坡地上，就催着司机一遍遍按喇叭。

权子说:“书记您走吧，等会儿我回去把拖拉机开来，帮他把活干完。”

张文向山下走去，眼睛里有泪水快要流出来。几十多年了，贫瘠搁荒了的何止是这片土地呢?他觉得要做的工作太多了 ，精准扶贫得落到实处。虽然今天这把火没烧好，甚至是踮起石头砸了自己得家，烧了自己的屁眼儿，可收获也真大呀!

权子在一捆麦子旁站定，侧过身，弯下腰，双手紧抠荆条，深呼吸，出大力，发一声喊，肚子往前一鼓，右腿用力往上一送，一捆麦子就抡到了肩上。

艾香嫂子探出头来，见权子还在干活，喊一声:“权子，走了，搭一段顺风车，去我家包饺子吃，鸡蛋韭菜馅的。”

权子闻声，把麦子往地上一放，问:“三哥今天在家不？”

“他到松垭赶母猪去了，天不黑不得回来。”

权子赶快找了镰刀，往裤腰带上一别，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的向公路上跑去，煞着胳膊，跟想打水的公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