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祖父就在不停地咳嗽,咳嗽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的咳嗽在冬天最激烈,所以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熬过这个冬天,我就好了”,要形容他的余生的话,就是艰难地熬过一个个冬天,最终倒在一个无法熬过去的冬天。
二十年前的一个初冬早上,祖父在声嘶力竭之中依然没能咳出卡在喉咙里的那口痰,就结束了他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生,生命在七十二岁划上了不算圆满又挺圆满的句号,和他一同死去的,是我和他的共同回忆。
那时候我正读初二,虽然还未成年,却已经明白人世的一切事情,在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村庄,几乎每年都有老人去世,这种事情我已经习以为常,可是祖父的离世,还是像一根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我,因为我不得不接受祖父永远离开的事实,同时还要适应没有祖父的生活节奏。于是我知道,每一个身边人的离世,都会无形中带走本属于你的一部分。我的疑惑正来自于祖父的去世,这种疑惑在祖母去世时也曾出现,而这种疑惑不再成疑惑是在外公去世之后。
祖父生前有养花的习惯,可是他养的花只有夹竹桃,这种花在他手中的唯一用途是在一年一度的敬献天爷时插在裂开的白面馒头上,因为桃花的点缀,那些看起来并不太白的白面馒头顿时就变得好看,每到这时候,出现在祖父脸上的,除了对老天爷的无限虔诚,还有无比灿烂的笑容,他会望着白面馒头,用眯着的眼睛彰显喜悦,并用无限感慨的喜悦语调说:“啥也没有白面馒头好。”我想是因为我缺少祖父的经历,所以那样的白面馒头我吃过无数次,却一次也没有尝出祖父口中的香甜。
送葬祖父的那几天,我哭得非常伤心,他活着的时候我毫不珍惜,直到他死去,我才明白他在我的生活中以及整个家庭中是何等的重要,而人总是在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于是我开始隔三差五地梦到祖父,在梦里,他自然还是戴着那种黑色的短檐圆帽、穿着泛白的旧中山装,就连笑容都和生前无二。每一次,我看着他盘膝端坐炕头,在靠近他的刹那,总会醒过来,于是不免痛恨梦境的不真实,可是现实虽真实,却也足够残酷。两者一相较,终觉得还是梦境好一些,梦境虽不真实,却是祖父以死亡的方式对我的馈赠。
我的祖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自我记事起,他就在种庄稼,村庄四面是山,层层叠叠的山将村庄围起来,祖父身处村庄之内,感受着天圆地方。如曾祖父以及曾曾祖父一样,祖父从没有走出村庄的念头,且在少年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就是把自己埋进村庄的一块土地里,并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提前谋划这件事。
埋葬祖父的那块土地是用我家的土地换来的,换地的人是父亲的堂弟,因为在同辈里排行老五,父亲管他叫五弟,我们都叫他五叔。之所以要换五叔家的那块地,是因为阴阳先生说那块地的风水很好。因为换地的事,祖父除了爽快地交出我家的土地,还请五叔吃了好几顿饭,并赠送了两袋白面粉,在那个黑面是主食白面是解馋的年代,两袋白面粉的价值不言而喻。祖父当然不算抠门的人,却也不会十分豪爽,之所以在这件事上如此大方,是因为一块好的坟地对一个像他那样的山村老人来说真的非常重要。在他们那一辈人看来,坟地不仅是容死者之所,更是庇佑家庭兴盛的福地。为自己换来坟地之后,祖父又在人世度过了十年光阴,在这十年时间里,五叔借着坟地的事来我家找了好几次不痛快,不过就是借此索要别的好处,人心总是不足,而祖父表现出来的大度足见他对坟地的慎重,可是五叔一次次的出尔反尔还是让祖父很恼火,他在五叔来的时候笑脸相迎,在五叔走后不免要骂一句“狗日的”。十年过去,祖父有惊无险地住进了那块坟地,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被生者祭奠的往者,终于把自己变成了家谱里的一段文字。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见到了码放在院子角落用来给祖父做棺材的木板,这些木板被刻意保护着,可是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以及雨水虫子的侵蚀下,最终还是沦为了朽木,并未实现它本要实现的用途。我十岁那年的某天,祖父站在这些已然腐朽的木板前,发出一声长叹,并说出三个字:“可惜了。”他的语气里充满惋惜,作为一个挨过饿受过苦的人,自然容不得浪费,只不过除了惋惜,他的神色间还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大致像是伤感,这种表情在他离世前的半个月时间里多次出现,最终我能够确定,表情里除了伤感,当然还有恐惧,对死亡的深深恐惧。祖父得的病是肺结核,这种病每到冬天就会加重。祖父躺在床上,不停地咳着,咳嗽停下来的时候,他除了一如既往地惦记着那二十亩田地,剩下的就是喃喃自语。他念叨了好多次,却一直都是重复着他之前重复的那句话:“熬过这个冬天,我就好了。”如祖父所说,他的后半生的确是在熬,用尽全力地熬,那样的不停咳嗽对谁来说都不好受,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希望自己能活着,依然对死亡充满着恐惧。
少年时候,我并不能体会祖父对死亡的那种恐惧,而人只有在真正成长之后才会开始审视生命,多年过去,我对祖父的那个表情有了较深的理解,我想起祖父在我和哥哥出生不久就为我们找盖房子的土地,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祖父之所以害怕死亡,除了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也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他放不下的人。
祖父的去世,对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有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可要说对谁的打击最大,那肯定是我的祖母。距离祖母去世已经过去六个年头,也就是说,在祖父去世之后,祖母独自又度过了十四个年头,在这十四年里,祖母除了要忍受来自身体上不断出现的的病痛,还要忍受因为丈夫的逝去留给她的孤独苦痛,身心的双重摧残最终消磨掉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留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亲人一片唏嘘。
我的祖母并不能算是一个贤惠的人,她除了继承老祖宗留下的三纲五常,在生活上也是一个不消停的人,无论是她的恪守祖训,还是在生活上的强硬作风,都让我们感到不太舒服,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厌恶过她,而在她死去之后,我们开始对她无限怀念,就连曾与她矛盾不断的母亲也不例外,其实这也与对她的厌恶有关,因为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去厌恶那样一个老人。
祖母是个传统的人,却与村里大多数传统老太太不同,她是少有的没有裹脚的旧社会女性。我想,祖母之所以在我们的印象中不贤惠,与她的不缠足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她的一双大脚总是走来走去。她一会儿在菜园子里,一会儿在院子里,一会儿又在村口的柳树下,你完全无法预测她会在何时突然出现在你的眼前,于是连贪玩都变得小心翼翼,因为她总是以长者的威严阻止我做一些新奇的尝试。
祖母和母亲的矛盾来自新旧观念的碰撞,祖母是在曾祖母的管教下走过来的,所以祖母理所当然地认为我的母亲必将接受她的管教,如很多家族传统一样,这显然也是一种传承,只不过如大多数新女性一样,我的母亲不仅没能很好地继承这一传统,还在时间的推移下一点一点丢弃了它。尽管我的母亲从没有虐待过我的祖母,可是我的祖母一直都对我的母亲抱着很深的成见,只是因为她到底没能成为本要成为的曾祖母。随着祖母那一代人的相继故去,那些被我们这些新时代的人视为陋习的传统也在一个个地消失,我之所以会想起这些,并不是说我怀念那些随着人的作古而作古的传统,我只是想表达一种简单的想法,大约在那个属于过去的年代,人们就是那样活。
祖父在世的时候,祖母除了忙里忙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替祖父张罗吃的,那时候但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祖母必定先拿给祖父吃,祖父分完了才能轮到我们,要是在量少的情况下,就只是祖父一个人吃。对此,我的父亲没有任何意见,我的母亲显得无所谓,唯有我们姐弟三人极有怨言。因为这个,我们三个人甚至觉得祖母完全不爱我们,直到祖父去世,我们三人才弄懂了这件事,因为自那时起,但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祖母总是先拿给父亲吃。
于是我们终于明白,谁是一家之主,谁就先吃,这就是祖母的规矩,曾祖母是这么做的,曾曾祖母也是这么做的,可是这一规矩最终被我的母亲打破,如祖父留下的规矩被父亲打破一样,不变的是一年又一年的祭奠,只是逝去的人毕竟逝去,活着的人即使怀念,却还是喜欢以自己的方式活在当下。
我一直不知道老一辈的人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祖父去世时我依然没有得到该有的答案,直到祖母也离去,我终于明白,老一辈的人能够代表一个家庭的过去,我们只有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才能决定自己往哪里去,老一辈的人是一个家庭的根源。在祖父祖母都离去之后,我在家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空寂的孤独,这种孤独不会因为新的家庭成员的出现而有所消减,于是我知道,祖父祖母走的同时,也带走了家的一部分,于是我知道,家除了存在于现实里,也存在于过往,存在于血脉构成的历史里。
在我的观念里,祖父祖母总是比外公外婆亲,这和血脉无关,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家。在祖父祖母活着的时候,尽管外公外婆是那样地疼爱我,却始终无法取代祖父祖母在我心中的位置,直到祖父祖母先后离去,我才在外公外婆的身上感受到了最直接的亲情,这种亲情一部分来自外公外婆本身,另一部分则来自祖父祖母,因为我把对祖父祖母的感情寄托到了外公外婆的身上,可惜的是,这时候的两个老人也已到了即将油尽灯枯的年纪。
相较于祖父祖母的古板,外公外婆要开明得多,所以即使和祖父祖母最亲,可是小的时候总是喜欢去外婆家,只是因为那里有祖父祖母无法给予的另一种欢乐。我的外公是一个不时涎着鼻涕的随和老人,如祖父一样,他也是常年耕作的农民,也是那样地热爱着土地和粮食。要说他与祖父有什么不同,大约就是他比祖父少了一些对死亡的恐惧。我的外婆是一个和蔼的瘦小老太太,她虽没有秉承夫为妻纲的传统,却与外公感情融洽,这得益于他们共同的爱好,他们都是那样地热爱动物。养在他们家的动物,除了耕田的驴跟背水的骡子,还有下蛋的鸡、抓老鼠的猫以及看家护院的狗。我的童年有不少时间是在外公家度过的,而在这些时间里,有一大部分是在外公家动物的陪伴下度过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公外婆总是将我搂在怀中,而我也很享受被外公外婆宠溺的感觉,那般温暖的怀抱让我无限留恋,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那样的怀抱终于远离了我,我也成为了外公外婆眼中的大人。这些年我总会因为外公外婆而伤感,是因为我觉得外公外婆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在两个老人的眼神里看到似曾相识的落寞,突然就懂得,成长的代价就是隔阂,时间将我变成了大人,时间将外公外婆变成了老人,一起改变的,还有我们的相处方式,不是说我和外公外婆的亲情淡了,而是因为属于过去的终将只能存在于过去。
虽说我也喜欢动物,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依然不能理解外公外婆为什么那么喜欢动物,直到我在无意间看到熟睡在外公怀中的一只猫,终于想明白。那只猫让我联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因为小的时候我就那样熟睡在外公外婆的怀中,于是我知道,外公外婆并非单纯地喜欢动物,他们其实是将对儿女子孙的感情寄托在了这些动物的身上,于是在儿女一个个离他们远去时,在他们的意识里,终究带着一些即使刻意却又充满着无限回忆的慰藉。
年迈带来的除了交流困难,还有老年的痴呆,在年轻人的眼中,两个无论是意识还是记忆都很混乱的老人显然已经失去了他们本该有的作用,然而我正是在这时候才开始珍惜外公外婆,即使他们已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即使我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所幸的是,他们依旧还活着,因为活着,那些与他们共同拥有的记忆就依然鲜活,于是我不由自主想起外婆家的那片果园,那里承载了我无数的童年欢乐,那属于过去,也属于当下,随之而来的就是感伤,因为那必将失去于未来。与我最亲的四个老人,已经有两个彻底离开了我,如果剩下的两个也离去,除了再次失去本属于我的一部分,我的人生也将不得不以一种看似全新其实带着无限孤独的方式重新开始。
两年前的某一天,我在母亲的口中得知外公在生病,本想着去看他,却并没能如愿,因为外公在生病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去世了。因为各种原因,我甚至连外公的葬礼都没能参加,可是我必须承认,相较于祖父祖母的去世,外公的去世对我具有更大的冲击,一切的发生都是那样的无声无息,生命的陨落在无限的静寂中变得孤寂。我一直有个很大的疑问,就是人死之后到底还会不会存在,这个问题在外公去世之后终于有了答案:人死之后应该还是存在的,他只是活在了过去。
外公去世不久,我去看了一趟外婆,老人除了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就是望着白墙发呆。她用那对依然闪烁却基本失去功用的昏花眼睛将我看了很久,问我:“你是谁?”在她的意识里,我是陌生的人,也是其他的人,因为在她此时的眼中,每一个人都没有什么不同。
在我看来,外婆比祖母要幸运,因为老年痴呆和记忆混乱,她甚至都不用去感受悲伤。于是我记起我上大学时的情景,那时候的祖母身体还算硬朗,记忆也是一如既往地好,最大的敌人来自孤独,我们都在外面打拼,她就成了真正的孤寡老人。那时候家里已经安上了座机,可是除了我的两个姑姑,很少会有人将电话打进来,于是那个座机就成了一个几乎没什么用的摆设,因为它的存在,祖母在打扫房间的时候还得擦拭落在上面的尘土。但是这个座机很快就发挥了它的作用,使用它的人正是祖母。祖母只会接听电话,从来都不会拨打电话,因为她完全不识字,可是在没事的时候,祖母就会像个小孩一样拿起电话,放在耳朵上,说一些嘘寒问暖的话,这些话,有的是对儿子说,有的是对女儿说,有的是对孙子说。我曾在好几次撞见这样的情景,并一度怀疑祖母的精神出现了问题,最终明白,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对抗着孤独。大约人在死之前都会感受到不同程度的孤独。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让我感到震惊的是父亲多出来的白发,可是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的时候,我才发现连我自己都比之前老了不少,这让我第一次生出如祖父一样对死亡的恐惧,可是这种恐惧来的突然,去的也快,于是我就想,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会死去,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成为过去的人,生命之所以绚烂,大约是因为死去的记忆依然能被记起,而这记忆属于过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