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梧幻湖北端,峭山之中有一无名谷。传闻谷中有医,医术高明药方诡奇。医者不为悬壶济世,亦不贪权图势。但凭心悦,非有缘之人不得其医,世人故以为此医邪。
前不久,阿粤国的玉衡女君继位,朱槿主君差人送来了一滴眼泪,听谷主说是凤凰泣血。玉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遵了谷主的吩咐送到假苏主子的院中去。
邪医谷中谷主之下设有两位主子和四位药主,谷主素日性子恬淡并不理事,谷中琐事多由两位主子和几位药主操持。
邪医谷这名字的由来倒是有些冤枉了谷主,她平素慢条斯理的性情实在是看不出何处沾染了歪风邪气。倒是那假苏主子,颦笑间邪魅狂狷,一袭红衣狂妄不羁,又尤为擅长幻术。
玉奴站在假苏主子的院门外,将伺候他的相宜师妹叫了出来,把手中的凤凰泣血递给她,嘱咐:“谷主交代,让假苏主子去一趟蔺国。”
凤凰泣血是重生之物,结合幻术能修改人的记忆。假苏把玩着手中用小瓷瓶装着的眼泪,笑得妖冶,他问相宜:“你玉奴师姐为何不进来看我一眼?”
相宜低着头不回话,额前冷汗潺潺,心中直犯嘀咕,玉奴师姐为何不进来您老人家心里难道没个数么?
㈠
景王的封地在东屏,蔺国的极东之地,与南朝的地界接壤。平阳侯之女平阳华堇第一次见到彼岸桫椤这种树是在嫁给蔺景轩的时候,她在院中看见刚移植不久的树,踮着脚尖问蔺景轩那是什么树,从未见过。
“彼岸桫椤。”蔺景轩含笑,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腰身,温声说道:“历经沧桑,万劫余生。阿堇要记住这种树的样子,更要记住它的气节。”
平阳华堇生来是侯爷之女,嫁作景王妃蔺景轩又待她百般好。彼时她尚且不懂沧桑疾苦,只知她的夫君期望世间太平、百姓长宁。
老皇帝病逝那一年,本以为继位的是唯一的皇女青陶公主。不曾想皇帝驾崩之时,皇后萧氏拿出一道圣旨宣称是遗诏,诏中曰老皇帝民间有遗孤。不久之后京师传信来说,遗孤已寻回,皇子继位登基,年号承始。
蔺景轩忧心忡忡,放下手中的信笺问平阳华堇:“阿堇,此事你如何看?”
平阳华堇将侍女渐雨煮好的茶接了过来,试了试茶温递过去给他,“先皇龙体有恙非一日两日,若是有皇子遗落民间,早该考虑立储一事,而非像如今这般匆匆留下一道遗诏。”
蔺景轩点点头,这也正是他忧思的地方,皇兄向来谨慎不可能在立储这样的大事上如此草率。
“但当日那道遗诏是家父亲眼所见。”平阳华堇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方说:“家父在圣前侍奉多年,先皇的字迹不可能会错认。”
蔺景轩低低叹了口气,外戚萧氏势大,对皇权向来虎视眈眈,如今又仅凭一道遗诏就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坐上了皇位,蔺家的江山令人担忧。
平阳华堇让渐雨带着屋中伺候的侍女退出去,屋中只剩蔺景轩和平阳华堇两人,她在蔺景轩身旁蹲下,仰着头问他:“王爷是在担心萧氏篡位?”
蔺景轩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头看着平阳华堇,她虽极少过问政事,但却十分聪慧细心,对一些局势看得通透,“阿堇,皇权的稳定与否关系到蔺国整个江山和百姓的安宁或是流离,本王不能置之不顾。”
夫妻多年,他只消一个眼神,她便知他的心思。他是怕她不希望他卷入权势的纷争之中,却又放心不下蔺国祖辈的天下江山。平阳华堇看着自己的夫君,这个男子心系天下却从不贪恋权势,她想将来子钰一定会像他的父王一样有担当。
“十年前,妾身初进王府时王爷就告诉阿堇,彼岸桫椤的气节是历经沧桑万劫余生。”平阳华堇从半掩的轩窗中看见外面的彼岸桫椤如今已亭亭如盖,她回过头来坚定地说道:“王爷,即便万劫不复,阿堇也不离不弃。”
蔺景轩将平阳华堇揽入怀中,久久不松手。这样满怀地抱着,紧紧相拥,能清晰地听见他心头的跳动声。
这样踏实的怀抱,平阳华堇彼时还不知道,后来的自己是那样地思念。
承始三年冬始,景王府收到青陶长公主的一封密信,上面道明承始帝并非先皇所出,长公主希望景王叔夺回蔺家的江山。
冬末,蔺景轩领兵直取京师,承始帝被斩杀,萧氏一族被肃清。
新年伊始,蔺景轩被拥立为帝。
平阳华堇被册封为后那日,一袭龙袍的蔺景轩站在阶梯之上,见她跪下行礼,弯了身子扶她起来。两人并肩而站,看着底下行礼的朝臣从太宸殿一直跪满殿外的空庭,目光远眺所及之处皆是蔺国的臣民。
蔺景轩牵起平阳华堇的手,附在她耳边轻言:“阿堇,这天下江山,朕替蔺家守着。也替子钰、替你守着。朕要给你们一个——太平盛世。”
平阳华堇抬头看他,头上的凤冠沉重得令她不小心晃了一下身子,失了仪态。身侧一声轻笑,平阳华堇侧过头嗔怨地瞪了一眼蔺景轩。帝王一愣,笑得越发肆意,手却是悄无声息地揽住她的腰身以防不测。
第二年春,平阳华堇央蔺景轩将东屏景王府内的那株彼岸桫椤移植来宁安殿。蔺景轩摇了摇头说:“那树是你初嫁入景王府时移植的,如今已经是参天大树,移不了了。”
平阳华堇抱着蔺景轩的胳膊,气鼓鼓地说:“臣妾不管,总之宁安殿里要种一株。”
“子钰都十三岁了,他的母后还像个孩子似的,成何体统。”蔺景轩一边口中责怪,另一边却哭笑不得地把衣袖从平阳华堇手中抽出来,将她抱了个满怀,“朕明日就让人移植一株幼苗好罢?”
平阳华堇努了努嘴,委屈巴巴:“那好吧。”
蔺景轩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再给朕生一个公主,等宁安殿的彼岸桫椤有景王府那一株那般大了,朕的公主就像如今子钰这般高了。”
平阳华堇闻言,羞得将头埋进蔺景轩的胸膛,耳根红得温热。
耳边的温存犹在,趴在蔺景轩心头上的平阳华堇却忽然间猛地一下被推开,她还未回过神来,便看见蔺景轩捂着心口的手满是鲜血。十几个刺客将蔺景轩团团围住,他身上没有佩剑,赤手空拳和刺客对峙。一个刺客转过身来,朝着平阳华堇奔了过去,蔺景轩心下着急分神间后背受了一剑。
平阳华堇吓得脸色苍白,眼看着蔺景轩身负重伤慌得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禁卫军闻声从殿门外冲进来,厮打片刻之后,禁卫军以多胜少,刺客无一人逃脱。
但蔺景轩前后受了致命的两剑,不治身亡。
轩帝走的时候,宁安殿的彼岸桫椤还来不及移植,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凑近平阳华堇耳边说道:“等……等彼岸……彼岸桫椤花开的……的时候……”
等花开的时候,皇上回来看望臣妾可好?
轩帝死后,太子蔺子钰登基,年号和宁。蔺国的政权刚从萧氏手中夺回来,如今新帝年幼,皇太后平阳氏又因轩帝之死一蹶不振。蔺家江山,前程茫茫。
㈡
平阳华堇央蔺景轩将东屏景王府内的那株彼岸桫椤移植来宁安殿。蔺景轩摇了摇头说:“那树是你初嫁入景王府时移植的,如今已经是参天大树,移不了了。”
平阳华堇抱着蔺景轩的胳膊,气鼓鼓地说:“臣妾不管,总之宁安殿里要种一株。”
“子钰都十三岁了,他的母后还像个孩子似的,成何体统。”蔺景轩一边口中责怪,另一边却哭笑不得地把衣袖从平阳华堇手中抽出来,将她抱了个满怀,“朕明日就让人移植一株幼苗好罢?”
平阳华堇努了努嘴,委屈巴巴:“那好吧。”
蔺景轩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朕琢磨着传位给子钰,他年纪尚轻,朝中许多事想来还无法定夺。你一向聪慧看事情又十分通透,阿堇帮帮子钰替朕照看这江山可好?”
平阳华堇不明所以,仰着头问蔺景轩:“皇上这是要去哪?”
她未能等来他的回答,只见他笑得温柔,低下头来亲吻她的额前:“等宁安殿的彼岸桫椤有景王府那一株那般大了,若开了花朕就来接阿堇。”
平阳华堇觉得十分错愕,难以置信地抓着蔺景轩的衣袖。
蔺景轩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阿堇,日后没有人能为你遮风挡雨了,你要记得自己撑伞。”
轩帝登基的第二年,退位云游。新帝继位,年号和宁。和宁帝年幼,皇太后平阳氏辅政。
蔺景轩离开京师之后,平阳华堇命人千里迢迢从东屏的景王府中将那株种了十三年的彼岸桫椤移植到宁安殿。且莫说一株十三年的树不适合移植,就单是考虑东屏到京师的迢迢千里之远,运输这样的一株参天大树谈何容易。
就连平阳华堇的父亲平阳侯也忍不住劝诫她:“太后娘娘,事不得强求呀!”
平阳华堇咬着唇角,执拗不已。
那是她最后一次任性。
那株彼岸桫椤,终于还是枯在了运往京师的途中。得知消息的时候,平阳华堇安安静静地饮完半盏茶,将茶杯搁回茶案上,然后平静地说:“那便将它的孢子带回来罢。”
平阳华堇将宁安殿的树通通砍去,种满了彼岸桫椤的种子。
朝政不稳,她凭借蔺景轩留下来的心腹还有平阳侯一族的扶持,将蔺国打理得井井有条。旧时她虽不过问政事,但蔺景轩时常教她一些制衡之道,纵然不能游刃有余,却到底不至于太过于狼狈。
平阳华堇总想,不知云游在外的蔺景轩若是看见了蔺国如今这番祥和安宁之景,可曾会心一笑,他的阿堇可有能耐了。
子钰弱冠之年,平阳华堇已辅政七年,如今的子钰足以独当一面。她将父亲和多年的心腹通通传唤来身边,准备交代将政权交还给蔺家子嗣的一干事宜。
当年平阳华堇种满宁安殿的彼岸桫椤,如今存活下来的只有零星几株。虽不及旧时景王府上的那株,却总算是存活了下来。高大的树杆上散开一把宽大的细叶,笼笼罩住日光,像极了一把巨大的伞。
子钰册封了皇后,那孩子冰雪聪明,和子钰一起来她宫中请安,唤她母后。平阳华堇接过年纪轻轻的皇后递过来的敬茶时,惆怅了好一会儿。直到一旁伺候着的渐雨轻声唤她时,她才回过神来,笑了笑:“老了,他也不知道回来看我一眼。”
渐雨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那句“娘娘不过三十来几的岁数,哪能说是老了呢?”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平阳华堇忽然看了看殿外,宁安殿中的彼岸桫椤长得高大茂盛,蔺景轩说等花开的时候他就回来接她。
“渐雨,桫椤可是开花了?”
渐雨望了望窗外,彼岸桫椤高大的树干上一片葱葱郁郁,“回娘娘,未曾花开。”
不久之后,子钰的皇后为他生下一位皇子。平阳华堇高兴得还未来得及去瞧上一眼,渐雨便满脸悲容的从外面跑了进来,跪在她的身前,哭声戚戚:“娘娘,皇上不慎失足湖中……溺水身亡!”
平阳华堇心下一紧,心头上翻涌而来的难过那样的熟悉,好像什么时候她就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生离死别。是?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蔺景轩遇刺的时候,他死在了她的面前。
平阳华堇的头骤然剧烈的揪痛,像是记忆中有什么东西被篡改了一般,乱作一团。景轩?景轩什么时候死的?不可能!她明明记得他是退位云游去了。他说,他说等彼岸桫椤开花的时候,他要回来的!
平阳华堇抱着头痛苦不堪地摔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渐雨吓得越哭越凶,爬过去搀扶太后娘娘。
有些事实经过年岁的沉澈总有显露的一日,发生过的事情再如何掩盖也会有藏不住的时候,就像彼岸桫椤是世间唯一一种不开花便会结果的树一样,谁也无法阻止真相被知晓。
七年前。
假苏被巫溪派去蔺国,为的就是修改平阳华堇的记忆。当年平阳华堇无法面对蔺景轩的骤然离世,几欲寻死。
是子钰不忍母后的痛苦不堪,请了邪医谷的人替平阳华堇修改记忆。
假苏还记得,那时的子钰惶惶不安地问他:“我听闻邪医谷替人问诊,总要拿些心脾、活婴或者是以命换命作为诊金……”年幼的子钰,冒着冷汗,“不知高人这次为母后问诊,要的是……是何物?”
一身红衣的假苏,微微一笑,笑得妖艳绝世犹如魔神临世,“我要——黄金万两。”
子钰“哈”了一声,有些怀疑是否听错了。
“邪医谷偶尔也是要讨些银两的嘛,不然无米为炊。”假苏继续笑得邪魅,那句“你这么一个小皇帝,除了银两恐怕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了。”最终没有说出口。
㈢
蔺景轩说,彼岸桫椤历经沧桑万劫余生。
平阳华堇这须臾几十年,也未遇见过什么坎坷风浪,唯有蔺景轩的溘然长逝已然是她的万劫不复。
子钰离世后,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子登基,朝中众臣请太后再度执政。平阳华堇为皇孙取“长安”为年号。
你说你再也无法为我遮风挡雨,但你不知,那彼岸桫椤就是你为我撑的伞。
蔺景轩护了阿堇十多年的安稳宁和,阿堇便替他守着蔺国的天下一世长安。他给她的十多年,她还他几十年。
这一次记忆的苏醒恍若重生,平阳华堇她终于活成了彼岸桫椤的样子,不畏沧桑不惧劫难。
蔺国在平阳华堇执政年间,百姓减税轻赋,时年风调雨顺。百官忠诚和睦,朝纲稳定。长安帝渐渐长大,与小时候的子钰愈发相像。他偶尔会向平阳华堇撒娇,央她讲讲他父皇生前的事情。
每每此时,平阳华堇便会破例让他发一发小孩子的心性,将他抱在怀里向他描述他父皇的模样。说着说着,回头见已是老姑娘的渐雨掩着衣袖悄然落泪,平阳华堇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口中所述,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蔺景轩的模样。
平阳华堇将渐雨叫来跟前,问她蔺景轩的陵墓在何处。当初子钰叫人修改她的记忆,便也将蔺景轩下葬的事情隐瞒着。
如今,平阳华堇将子钰葬在了他的身边,又挑了宁安殿最高大的一株彼岸桫椤移植到了陵墓。这样大的一棵树,移植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活。他若还在定然又该一边笑话她胡闹,却一边也禁不住她的恳求而陪着她一起胡闹了。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然如此,我依旧要历经沧桑万劫余生,只为了我还在这世间时,留住最深情时你的模样。
蔺景轩,彼岸桫椤,花开了。
#文中所涉及的医药知识均为杜撰,不具真实的医学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