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山花子》纳兰性德
这首词是纳兰的著名词章之一,关于其主旨,有人认为是悼亡,有人以为是咏物。窃以为并无矛盾之处,还记得上学时候,学陶渊明诗,讲到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有我是以我见物,无我是我化为物。这首词看来,似乎有物我两忘之境。
《诗经》之“兴”为诗六义之一。以物起兴,物亦同我。后世文人都不免受到这个影响,所以兴也是诗词中常用到的手法。故而这首词是悼亡亦或是咏物,其实没有必要争出个确论,有时候物即是人,有时候人不如物。
词中白描出来的画面,传递着深沉的悲伤,有如此深刻的情感蕴涵在内,又岂能简单的以咏物视之。
人们看到、想到描写的画面,自然而然会反思到人,这是通感,也是写作技巧。甚至于发散开来,想到更深远的主旨。
谢道韫是历史上著名的才女,受后人敬仰钦佩,关于她的典故有二,一是“林下之风”,是说她的气质和品格。二是“未若柳絮因风起”,说她的文采出众,这两个典故都未能离开风。
词中反复出现的意向,有飞絮和风,随着词章铺陈,每一次提及,悲伤便更深入一层,至于结句而造极。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
作者因林下荒苔而想及有林下之风的谢道韫,又因荒苔而及谢道韫的家。这是意向的自然连接。意思是林下已经长满了荒苔,当年有林下之风的谢道韫所居之处,想来也不过如此。
生:非常,和生生这个词意思有些类似。这个非常可惜的是有着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和当年她咏叹的柳絮一样,最终都埋进了尘世泥沙之中。充满了无力感,也充满了无奈。
“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风啊,吹散满天的,不是飞絮,是一腔的愁绪。而这一腔的愁绪能够向谁倾述呢?只能默默的数着夕阳下缓缓飞回的乌鸦,间或听见一声凄切的啼鸣。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古人认为杨花落水化为浮萍。这一句的意思是浮萍已经随着流动的水流漂泊无定,过了大半辈子了。而名花只不过才经一宵冷雨便被葬送了。
名花一般代指美人,这里窃以为也可以理解为杨花,经过雨打入水,化为浮萍,就不再是名花。和第一句的“生怜玉骨委尘沙”是对应的。
过片的二句是对仗,前后时间长度的对比(半世对一宵),高下的对比(浮萍对名花)。都体现出巨大的落差,表现出极大的情绪波动,进而转入深深的悲伤。
“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最后一句还是说杨花,柳绵就是柳絮。这句把魂比为杨花,魂即是心,是心神。杨花一吹就碎,而心却是吹欲碎。就是说你可以感受到心碎,但是心并没有碎,所以你可以持续体会到心碎的感觉。这样是不是更加悲伤呢。
从一点看来,魂是不如杨花的,至少杨花一碎,便不再疼痛。快要碎掉的心和碎掉的杨花一样,在这块土地上回环,飘荡。
词中说到的杨花有很多次,第一是逝去,委于泥沙。第二是化作愁绪,漫天飞舞。第三是饱经风雨,化为浮萍。第四是吹散了柳绵,无依无靠,飘落天涯。
的确,这是极好的咏物词,但是仅仅只是咏物么?如果仅仅是咏物,为何读者会感到如此深切的悲伤。
《山花子》,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山花子》其实是《浣溪沙》的变格之一,就是在上下段中,各增添三个字的结句,并把韵移到最后。所以又叫《摊破浣溪沙》,就是把一个句子打破成两句。又因加了字,又名《添字浣溪沙》
据《高丽史·乐志》记载又名《感恩多令》。敦煌曲子词也直接称《浣溪沙》。南唐中主李璟词“细雨梦回”两句十分著名,又被称为《南唐浣溪沙》。双调四十八字,平韵。
《山花子》一词《钦定词谱》及龙逾生《唐宋词格律》皆以李璟词为例,词格如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中仄平平仄仄平韵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中仄中平中中仄句仄平平韵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仄平平韵
以上为《钦定词谱》所载词格,而龙谱词格则较为严格,至于填词难度,看个人情况,大家不妨先填龙谱,若龙谱无误,钦定词谱自然不在话下。龙谱如下;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仄仄平平仄仄平韵平平平仄仄平平韵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平仄平平仄平仄句仄平平韵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平平仄仄平平韵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平仄仄平平仄仄句仄平平韵
《山花子》词格从《浣溪沙》而来,写作重点依然是过片二句的对仗,如上面举例的: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还有就是上下阙的结句,两个三字句。和前面一个七字句要做到顿而不断,词义要有粘性,从语感上可以感觉得到,从意思上更明显。
《山花子》以上面两首最为人称道,其他备选十首,以备查看
山花子·和凝
莺锦蝉縠馥麝脐,轻裾花草晓烟迷。鸂鶒战金红掌坠,翠云低。
星靥笑偎霞脸畔,蹙金开襜衬银泥。春思半和芳草嫩,碧萋萋。
山花子·和凝
银字笙寒调正长,水文簟冷画屏凉。玉腕重因金扼臂,淡梳妆。
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佯弄红丝绳拂子,打檀郎。
摊破浣溪沙·李璟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渌波三峡暮,接天流。
山花子 ·刘辰翁
东风解手即天涯。曲曲青山不可遮。如此苍茫君莫怪,是归家。
阊阖相迎悲最苦,英雄知道鬓先华。更欲徘徊春尚肯,已无花。
山花子·刘辰翁
此处情怀欲问天。相期相就复何年。行过章江三十里,泪依然。
早宿半程芳草路,犹寒欲雨暮春天。小小桃花三两处,得人怜。
摊破浣溪沙·李清照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摊破浣溪沙·辛弃疾
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
微有寒些春雨好,更无寻处野花香。年去年来还又笑,燕飞忙。
山花子·春愁 陈子龙
杨柳迷离晓雾中,杏花零落五更钟。寂寂景阳宫外月,照残红。
蝶化彩衣金缕尽,虫衔画粉玉楼空。惟有无情双燕子,舞东风。
山花子·纳兰性德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山花子·纳兰性德
小立红桥柳半垂,越罗裙飏缕金衣。采得石榴双叶子,欲贻谁?
便是有情当落日,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著力,不禁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