喙(17-24)

其十七·亡人手自栽

【高坂穗乃果】

那个人一身漆黑的玄衣,几乎就要与如墨的夜色融为一体,并且速度十分快,我几次差点没有跟上。如果不是他时时回顾左右,忌惮着被发现而拖延了脚步,我恐怕根本没法继续跟踪。

并且......即使有时候看不到那人的身影,隐隐约约我也能选对道路......

因为他果然是奔着南鵺山的方向去的。

半夜三更出现在将军府邸,紧接着又奔向南鵺山,不论怎么想都十分可疑啊。

借着夜色与道旁低矮树木的掩护,我悄悄跟踪着。竭力压下奔走带起来的喘息声,拂开额头上的细汗......南鵺山的身影越来越近,喙村隐隐闪烁的朦胧指路灯笼离身后越来越远。

而直到现在......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在日落已久的深夜之后,这里的氛围变得与白天极为不同。微微抬头望向不远处巨大的南鵺山,压顶般的怪异鸟首不带感情地俯视着我,深深裂开的沟壑如同尖锐的喙,似乎下一秒就要吞食掉一切生灵。

我不敢细看,紧紧盯着前方的人影......千万不能跟丢了......弄不好会孤零零被抛在这一片漆黑里......然后我忽然意识到,也许被那个人发现后,会比一个人迷失在荒山野岭里更恐怖......

到底是谁......

泼墨般的黑暗笼罩着越来越靠近的入山口,隐约可以看到山道两侧的木神枝陆续系着祭祀用的白纸条,在夜风中静静摇曳着。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如果在非鵺神祭礼的当天进入南鵺山,那么我们所有人都逃不过。”

南守座冰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脑海里,如同冰面的裂刃般忽然冻住我的脚步。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要、要回头吗?

我咬咬牙,即便焦虑如此,但也没办法回头了,不论怎样,前面那个怪人今夜是必然会上山的吧?也就是说不管我触不触怒那位鵺神大人——

今夜一定会有人渎神。

思一及此我稍稍放松下来,深呼吸一口气,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明白。

小心翼翼地靠得更近,顺着山上蜿蜒而下的镇魂川在类似矮竹与羊齿苋的植物遮掩下哗哗流淌,堪堪遮掩了空空回荡的脚步声。

那人脚步放慢下来,缓缓踱过耸立在祓禊手水舍旁山坳的神桥。

我缓缓靠近,藏在桥墩旁的大树背后,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动向。

那人似乎不再准备上山,静静地站在手水舍的低矮窗扉旁铺满卵石的参拜道路之上,宛如一座凝固的雕像。

我也松了一口气......平心而论如果他继续上山,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有勇气和运气可以不被发现地跟踪上去,解开谜底后,再平安下山来。

毕竟这里......实在有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异......

就在此时,一直不动的身影忽然侧了侧,然后拿起手水舍旁边类似灯笼的一个东西,静静地划燃火柴,点亮灯笼,幽黄的灯光跳跃着,堪堪能望见那人的背影。

好像是一个少女......?

她将灯笼轻轻挂在一旁的神柱之上,转过身去,开始解衣。

是......在做祓禊仪式么?

玄黑的衣衫一件一件剥落下来,露出赤红的底衫裙裾,沾染上镇魂川旁的潺潺流水,湿润而缠结地贴在光裸的脚踝上。

她的长发高高挽起,只是一直背对着我,看不清楚肩膀上部分,更看不清楚脸。

......她、她是谁?

夜风轻轻吹过,烛火幽幽亮堂起来,少女皎洁如月的背部宛若玻璃屋顶流下的雨水般,在心头摇曳着凉冰冰的阴影,随着她的取水净身的动作晃着一团团玲珑剔透的光晕。仔细望过去的话,可以发现她的后背并不是原本应有的光洁滑腻——横亘着一道一道类似猛禽抓伤般的伤痕——像是雨迹和着尘埃的污痕般刺目。

然后她忽然开始轻声哼着一些什么话......是唱歌一般的轻缓语调......混着哗啦哗啦的祓禊水声,从湿润的口唇中流泻出甘甜而滑腻的声音。

“......かごの中の鸟は......いついつ出やる......”

(“......笼子中的鸟儿哟......什么时候才能跑出来......”)

这、这是什么歌?

少女声音甜腻至极,却又诡异至极,而歌声仿佛有脚似的,一步一步朝我的藏身之处逼近。

被、被发现了吗?

这样的感受让我脊背顿生恶寒。

......别乱想,她根本没有转过头来,怎么可能发现我?

她根本没有发现我,我千万不能自投罗网、自乱阵脚暴露自己。

冷静了一下,我再次探出头望向她的身影。

只要转过头来就能看到......也许就能找出从中作梗的罪魁祸首了......只要转过头来......

仿佛听到了我内心所想般,那个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屏住呼吸......然后在看到的一瞬间瞪大眼......再也难以抑制地发出惨叫。

“啊啊啊——”

摇摇欲坠的烛光下,是光洁美好完全裸露的少女身躯,凌乱不堪的绯红裙裾随意地散在地上,往上是白皙光润的裸足,纤细而窈窕有致的腰,以及柔嫩如同茱萸般的胸,完全无意遮掩般,她的双臂自然地垂放下来......然后是,暗夜一般漆黑——

布满鲜红疥藓与凌乱黑羽的鸟头,空空洞洞地注视着我。

其十八·居人泪湿襟

【高坂穗乃果】

......被、被发现了。

我不敢再同它对视,缩回身体,抱住头颤抖起来。

那、那个......是鵺神大人么?

“如果在非鵺神参礼的当天私自进入南鵺山,那么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过鵺神大人的注视。”

“千万不可以触怒鵺神大人。”

快、快跑......

身体本能的保护意识叫嚣着快跑开,却发现浑身瘫软无力,膝盖更是一阵一阵颤抖着。

不、不行......不行,一定要快跑......

就在这时,嘎哒嘎哒嘎哒哒哒......诡异的脚步声......

......鸟首人似乎正在往自己这边靠近......

脊背忽然窜过一阵冰凉的恶寒......

别......别、别过来!

我拼命抑制着自己,以免再次大喊大叫出声......也许、也许它并不会在意并不会过来吧......千万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熬过这段时间就好......

然而......

嘎哒嘎哒嘎哒哒哒......嘎哒嘎哒嘎哒哒哒.......

脚步声越来越逼近......我绝望地闭上双眼,拼命捂紧耳朵,一阵一阵的恶寒袭上后背,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再继续持续下去,疙疙瘩瘩的皮肤很快就会一块块脱落下来吧......

嘎哒嘎哒嘎哒哒哒......嘎哒嘎哒嘎哒哒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畔了......

嘎哒嘎哒嘎哒哒哒......嘎哒嘎哒嘎哒哒哒.......

脚步声戛然而止......我甚至想只要现在睁眼的话,一定会看到它正在身旁桥墩的另一侧,一动不动地窥视着我的情景......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

......快、快走开吧。

我不敢睁眼,也不敢抬头,连逃跑也不行,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浑身已经被汗水浸湿......救、救救我......那个东西的存在感越来越逼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倏而从另一边探了过来,带着淡淡血腥气息的鸟羽几乎快要擦着我的额头......温热而湿黏......

我几乎快要崩溃......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嘎哒嘎哒嘎哒哒哒......嘎哒嘎哒嘎哒哒哒.......

脚步声再次响起,不过这一次是离开......仿佛上天听到我的无望祷告般......那个压迫极强的存在感逐渐远离......消失......

得、得救了么?

我咬紧牙关,并不敢立即睁眼,生怕这只是它一时的诡计,目的就是为了骗我睁开眼来,然后......

然后怎样?是像海未一样失忆?还是像西守副座一样癫狂?抑或是......像南守巫女一样成为祭品?

南守巫女......这个称谓在我心头一闪而过,却忽然更感恶寒。

刚刚那个......会不会就是......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脚步声,更加轻缓以及小心翼翼。

有、有人上来了?

......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人过来?难道又是刚刚那个东西......它一定是想骗我睁眼......一定的......我并不知道真实的它有多么恐怖......但是一定是我所不能承受的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快......

我张开嘴,无声地大叫,想藉此舒缓极度紧张快要崩溃的心理......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间完全无法正常进行思考......

压在喉咙里的一线颤抖眼看就要再次难以抑制地泄露出来......然后——

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嘴。

“嘘——别出声。”

清冷又柔和的熟悉声线......再次听到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海未......海未......”我再难控制住自己,一遍一遍低声重复唤着她的名字。

她从背后紧紧搂住我,安抚性地揉着我的发。

“我......”一时间我忽然有很多想告诉她的事情,深更半夜出现在将军府的怪人,人身鸟首,夜闯南鵺山......可是话到喉中忽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知道,没事了,”她搂我更紧,下颔抵着我的头顶,“我不是说了么?南鵺山不是说来就可以来的地方,更何况还是半夜。”

“对不起......”一阵愧疚涌上我的心头,不论怎样,鵺神都是当地的信仰神啊,我这样做明显是对大家的不尊重。

“没关系,别想了,”她握紧我颤抖的双手,“并且不止是你,我,还有......”

“还有?”

“你看。”她语气倏然变得有些冷。

我眨眨眼,朝那个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果然是她。”即使心有预料,却仍然有些惊讶。

“你在这里等着吧,我去会她。”海未低声说。

“不,带上我吧。”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么诡异的地方了。

“也好。”她应道,朝我伸过手来。

我将五指紧紧扣了上去,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感到心安,仿佛只要有她在的话,再艰险的处境也可以过去似的。

近了,近了,可就在我们准备出去拦住她之时——

“西守大人,鵺神参礼应该还没有到吧?除此日之外只有大祭司才能够在通过祓禊礼之后进入南鵺山,请问大人半夜三更前来,有何贵干?”神桥旁的岔道口忽然转出另外一个人影。

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过去,人影并不是很清楚,我迟疑地望了一眼海未,发现她的神情也有些困惑。

正匆匆赶往南鵺山的西木野真姬更是怔在原地。

“南......”

其十九·奈何如之何

【高坂穗乃果】

“南......”

甫一听到这个姓氏,我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而身旁的海未几乎是在同时冲了出去,一把攥住来人的手腕,一直以来平静如同秋湖的双眸此刻宛如浇起了灼热的岩浆,将她的眼眶烧得有些发红。

“ことり......?”

似乎是并没有预料到神桥旁的大树下还藏着两个人,少女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来,雪白的祭祀服领口绣着的羽翼状暗银纹样与“南”字的字样互相交缠,隐隐闪着琉璃般圣洁美好的光泽。

“......祭司大人?您怎么......”

少女面部的侧影在暖黄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姣好,但是显然地,她应该并不是海未要找的那个人。

而且她一身白衣,从身形和气场上来看,与之前那个鸟首怪人浑然不同。

海未的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花阳......”

“是,我是照例来南鵺山巡视的,不想却发现西木野大人出现在此,”被称作花阳的少女说道,语气恭敬而冷漠,“让人不得不怀疑别有用心。”

“南守副座误会了......”西木野真姬咬咬牙,解释道,“我只是想来南鵺山附近寻找一下失踪已久的西守副座,并没有动过私自上山惊扰鵺神大人的僭越念头。”

南......原来是南守巫女的护法巫女吗?怪不得穿着绣着南家纹样的祭礼袍......

“是么?”一身白衣的副座巫女淡淡冷笑,“按照西守家的排场,要来找人怎么会只有正主一个人出来?还是在半夜鬼鬼祟祟地上山来?是不想大动干戈被人发现吧?”

“......”西守大人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南鵺山的规矩自然是由南家说了算,前代巫女已经退任,而小鸟已经被选召为神,我虽然并不是南家血脉,但从小被南大人收养,与小鸟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她既然已经成为了神明的一部分,对于鵺神参礼的守护我则更加义不容辞,西木野大人半夜三更独自一人来此,我也不得不怀疑您的动机不纯,必要的话我会......”

“花阳。”海未忽然出声。

“嗯?祭司大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真姬并不是一个人前来的,”海未说道,“非鵺神参礼的当天,的确是不能有任何动机不纯的闲杂人等私自上山,但是必要时候通过祓禊礼的大祭司是可以只身前往山顶鵺神神堂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西守......”

“要上山的是我,真姬不过是来给我行寒诣礼的。”

“......这......”

眼前的南守副座明显是没有相信海未此番的说辞,但是似乎也没有办法反驳。

不过......明显海未是在说谎替西守大人开脱罪责,因为她们并不是一起出现在南鵺山的啊。我虽然并不了解鵺山本地对“私自闯入南鵺山”这条罪责的惩罚力度有多大,但可想而知一定是大罪。

西守大人也的确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背脊生寒。

没错,海未和西木野大人的确不是一起出现在南鵺山的......按照眼前已经知道的时间线来说......最后一个出现在南鵺山的是南守的副座巫女,也就是眼前说话冷冰冰,提到鵺神参礼便毫不客气的花阳,第四个出现的是想要夜闯南鵺山寻找失踪的西守副座的西木野大人,第三个出现的是海未,第二个出现的是我......

那么......第一个人......是谁?

“......对不起,我想问一下......南守副座。”我再难忍住恐惧与猜测,终于开口道。

白衣少女应声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我。

“这位是?”

“是我家的贵客。”海未解释道。

“......噢,请问有什么事?”

“您是......一直在入山口这边巡视吗?”

“当然,我的职责就是防止在神礼之前有人私闯南鵺山。”

“所以,入山口的所有人你都能注意到,对吗?”

“是,比如说,西木野大人一开始从西喙岭出发之时,尚站在瞭望所上的我就已经注意到她手里提着的灯笼了,不得不说,在漆黑的夜晚里,要忽视掉唯一的光源真的很难办到吧。”南守副座淡淡道。

灯笼......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那边的手水舍,之前也有亮过一盏灯笼?不过倒是没有很长,可能只亮过一会的样子。”

南守副座清秀而略显严肃的脸庞上出现了困惑的神情。

“没有。”

其二十·音容异昔时

【园田海未】

当我仅仅凝视着一个真实的时候,就会相信一直勉强造就真实的虚假是永恒的,那时,我在希望里加入欺骗。

既然已经决定替西守大人脱罪,告诉南守副座要连夜上山参拜的是我,那么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都必须再走这一趟。

简单地行过祓禊礼后,我来到了许久未曾来过的山顶神堂。

将神堂的祭烛一一点燃,微弱而幽暗的火苗在暗夜里闪烁着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要熄灭似的,不过这点光已经足够了。

翻开一直放置在神龛上的咒文卷轴,封口处的烫金文字在烛火中画出一道极其微弱的金色光芒,像是傍晚居于鵺山顶部,曾经见过的那种夕阳的颜色——即使是坚如水晶的心灵也会不知不觉间悄然晕染上的那种温柔怜悯的夕阳余晖。

我跪了下来,合十祝祷。

“神鵺食凶,食虎,食魅,食不祥,食梦,食魇,食磔死寄生,食观,食巨,食蛊,凡使神鵺追凶恶,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疾去,后者为粮!”

像这样的鵺神飨祭,继任祭司以来,我已经做了不止一遍,每一次都会完美地迎来结束,毫无悬念,毫无波澜。只需要高声吟唱吃鬼歌,祈祷然后召唤鵺神大人前来将秽恶之物一一吞食干净便可。

可今晚是不同的,我知道。

四周寂静,悄然无声。

我深深俯跪在地上,然后再次抬头,朗声吟道。

“千里之外,四方之境,东方陆奥,西方远值嘉,南方土佐,北方佐渡,定为汝等秽恶之疫鬼居住之处,今送汝等五色宝物,种种山珍海味,速速前往应去之处,以此驱赶,若携奸心,停留隐藏,则神鵺刑杀食之!”

念毕,我再次叩首。

数年前,父母尚全,而我才接触祭司一职,尚在训练期间的时候,最不喜欢的部分就是现在的鵺神飨祭......飨,食也。这个祭礼的重点就是召唤所有潜藏的恶鬼,能以祭品为交换将之驱散的就驱散掉,不能驱散的就聚拢在鵺山神堂,拜请鵺神食之。虽然并没有哪一次是真的见过鵺神大人显露真身的,也没有哪一次是真的见过众疫鬼的真实面貌的......但,我确确实实感到恐惧不已。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这个道理反过来讲也是一样的。没有亲眼见到,没有亲耳听到的东西,并不代表就不存在......人类是多么狭隘又自大的生物啊......依靠信仰来强大自身,同时却又恐惧着信仰本身......就连所谓的“信仰”,也一直在一遍又一遍地怀疑着......

是的......我也是一样的,即使身为鵺神大祭司,我也对“神”充满着矛盾的感情,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决定了我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的信仰,而与此同时,因为一直没有见过真正的“神”,所以一直心存疑虑......

一方面祈祷着神明驱逐疫鬼,一方面又恐惧着神灵与疫鬼本身,也许正是信念的不完全坚定,才导致了一年前的灾祸吧......

“将于鵺神参礼日备——木棉四斤八两,麻八斤,庸布八段,锹十六口,牛皮、熊皮、猪皮、鹿皮各四张,稻十六束,鲍鱼,坚鱼各十六斤,滑海藻、杂海菜各十六斤,盐二斗,米、酒各四斗,净水八斗,尚飨!”

祭辞结束,祭祀也告一段落,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背后南守巫女的位置。

......

真的不在了啊......

(“海未,别怕,你就把这些祭文背下来,大声念出来就好,我就在你身后。”)

我有些恍惚,撑起久跪的身体,站立起来。

今夜是不一样的......

结果今夜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鵺神也并没有听从我的召唤而出来......

当然,她也没有。

然而就在这时——

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白色人影。

其二十一·归期未有期

【园田海未】

不要强行剥落过去那镀银的记忆中一些微妙的谎言上的锈斑。

我呆呆地、无措地立在原地,望着那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现在已是春天,却仿佛凝聚着冬季簌簌寒风的箭矢离弦飞驰的声响,以及箭射中靶子时的刹那发出的如同瞬间松弛的大鼓之声,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失去锐利的白箭羽。

一步,一步,我向她靠近。

每迈出一步,仿佛都是踩踏在如同柔软的生物肚皮般的暗夜里,而且要把这令人窒息的暗夜踏碎,我觉得我头顶不再是神堂的木顶,而是透之而去的鵺山山顶亘古闪耀着广袤的星空。

还有明月光。

一步,一步,我开始迟疑。

还是......我在做梦?这一年来我虽然再想不起她的真容,却总是一次一次梦到她,我已经在梦境中逡巡太久,永无终结......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梦境啊......恍如一墙之隔的青春相邻而居地生活着......可是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了呢?曾经如此贴近如此重复,现如今连回忆都成了奢望,连梦境也成了毫无意义且如谜语一样的内容......暗示着夭折的不详的美丽梦境啊......

当我还很年幼的时候,单纯地认为现实只有一个,当前也只有一个,而未来却孕育着种种变化。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现实又会变得多种多样甚至应接不暇。

这样独立于自我视角来看的话,过去看上去则在歪曲误解着无数的变化,又似乎在强行联结着接连不断的复杂诡谲的现实。因此与梦境的界限变得愈来愈模糊不清。而像如此这般善变的现实之记忆,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变得与梦境别无二致了。

这会是又在......做梦么?

我极力警告自己千万不要抱希望,免得伤痕愈深......这样......

一点一点靠近,缓缓伸手,触到她冰冷没有一丝生气的脸颊。

然后再难控制地,泪水淌了下来。

是她的形代。

十分精致的人偶,几乎与真人别无二致,只是是个尚未完成的半成品,四周还堆散着一些尚未用到的丝绸和友禅绸等用来作衣料与饰物的材料。

(是啊......也是因为只是个半成品,所以本来应该在鵺神祭礼当天随着镇魂川漂荡而去的形代,现在还堆放在这里吧?)

我将人偶搂了起来,却忽然发现,人偶的表面十分干净光滑,没有一丝一毫的灰尘。

怎、怎么会?

按理说如果是在这里堆放很久的话,理应早就积灰了才对啊。

并且......

如果一直在这里的话,身为祭司时不时会上山来祭拜的我,一定不会现在才发现才对。

那么......这个人偶是?

心神一动,我将她搂到光线稍明的地方,借着烛火照了照。

虽然只是一个半成品,但她的周身的绘色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并且绘色的笔法熟悉至极......就像、就像是......

我瞪大眼......望着她已经绘了一半的面容......

一直横亘在脑海中那根丝弦骤然间不自然地牵引、拉扯起来,转瞬间通过脊髓传来了战栗、眩晕和颤抖,宛如毫无抵抗地淋在倾盆大雨中,记忆的残缺碎片悄悄开始拼合.......

“ことり......是......是你么?”我咬紧牙关,头疼欲裂。

然后......仿佛一切都是耳朵瞬间的错觉般,却真真实实拥有着撕裂天空如棉帛般的巨大力量——

耳后传来缠裹着夜色与初春寒气的少女的窃笑,幽微冰凉如同细雪初绽。

其二十二·流光殊可惊

【高坂穗乃果】

“将军整夜都会在南鵺山的山顶神堂祝祷,高坂さん不必等了,请先回客房休息吧。”

“嗯,好的,谢谢。”我朝眼前一身玄青的管家微微颔首。

“将军担心客人无聊,又想您可能对这个比较感兴趣,就令我将它送来了,长夜漫漫,聊作消遣吧?”管家说着,递给我一个嵌银丝的蓝底托盘,上面整齐地叠着之前在西守宅邸大致翻阅过的鵺神参礼变故的全纪录。

我略有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

“那便不打扰了,有什么事,高坂さん只需吩咐就是。”他毕恭毕敬地说着,接着退出了将军府主厅。

四周忽然如同雨水渗入海滨沙地里一般寂静无声,我取下厚厚的散发着木樨清香的和纸本,直接在丝柏地板上跪坐了下来。

六折屏风上绘着的青竹叶在烛火的微光下透着的纤细墨痕尽情投映在手中鹅黄的纸页之上,夜风轻拂,烛光摇曳,墨痕的暗影也随之轻晃起来。不远处的案台上却忽然划出一道耀眼的雪色裂纹——海未并未带走的佩剑静默地伫立着,刃口在灯火的睥睨下晃着冰冷的霜冻般的色泽。

“竟然没有带走佩剑么?”我喃喃自言自语。

自从我认识她以来,佩剑似乎从未有片刻离过身......是因为祭拜之礼的过程中不可以佩戴刀剑的关系么?

敛起纷飞的思绪,我将烛火拨亮了些,打开去年鵺神祭礼的手札,准备好好阅读一遍。

“......弥生三月,雏祭夜鵺神参礼......燃地灯......坐夜送寒.....以木屑和油作团焚于门首沿阶......”

开篇似乎是在讲祭礼的准备过程?

我大致将前面的祭礼准备扫了一遍,紧接着翻到了西守副座手记的回忆录。

说是回忆录,也不算是吧......就此稿笔迹的凌乱癫狂程度而言,也许称之为“狂言疯语”更加合适,毫无章法的行文才起了两行便再也辨认不清,然后便是西木野大人代笔的记录了,我注意到文首的特别标注——

“......为了真实地还原当时的情景,我依然使用了西守副座巫女矢泽妮可视角的第一人称,以下记录由西木野真姬代笔......”

......真是奇怪的表述啊。

一般来说,由第一人称的视角写成的所谓“记录”才是最具有欺骗性的材料吧,而西木野大人开篇就是“为了真实地还原当时的情景”,此举反而显得有些刻意为之了。

简直......就像是为了隐瞒什么,或者说误导读者而故意写出来的话呢......

可是毕竟涉及到西守副座癫狂的真相,我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了什么,西木野大人才会以“极其容易误导读者”的第一视角来混淆视听。

......或者说一切只是我多想了而已?毕竟一切的材料都是建立在西守副座的口述之上,即使带上西守副座自己的主观臆想,那么也是整个扑朔迷离的失踪事件中最重要而“客观”(也许可以这么说吧?)的第一证词了。而“希望还原整个事情受害人的全部感受”的西木野大人,依旧用第一视角来进行记录,这样的行为也实属人之常情。

我翻开手札,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阅读这份融合了两个人的“主观第一视角”的材料。

它记录着直接的目击者与受害人的第一视角的真实感受,从某种意义上讲维系着揭开整个谜题的关键线索。然而,经由两个人的主观第一视角刻意或者非刻意的主观渲染,这样的材料所能葆有的客观度又还剩多少呢?

“真的会有鵺神大人的存在么?”即使事已至此,我还是不太敢完全相信。

某处虚掩着的门忽然“哐当”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一下子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没有关门么?

我站起身,却望见主厅的前大门好好的合着。

......刚才不是前门在响?

回头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主厅内侧的静室门虚掩着,在偶尔灌进来的夜风吹拂下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原来那边还有一扇门,吓我一跳。

又是一阵风,静室门又开始“咔哒咔哒”,在寂静的深夜莫名让人觉得寒气渗人。

还是去关紧吧......

我放下手札,朝主厅内侧走过去,正准备拉上虚掩的门扉,就在这时,听到静室里传来窃窃的私语一般的声响。

......有人在里面?

那个声音十分奇怪,既不像是男人,也不像是女人,既不像是老人,也不像是小孩,似乎在静室内部隔得较远的地方,我也听不清楚具体在说什么......

莫名的不安感窜遍后颈,冷不丁想起了前半夜出现在海未家里又奔向南鵺山的那个鸟头怪人......

......又、又回来了?

这样的念头仅仅是一现,我的后背便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几乎要落下一层鸡皮疙瘩......

眼前虚掩的纸门只开了一条细缝,漆黑的墨色类似烂泥一般仿佛正朝自己扑过来。而人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偏偏却身不由己,往往全身发软反而不能惊呼或者逃开......

类似我现在的状态,我隐隐约约觉得,可能从刚才开始,就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背后偷偷注视着我,一旦它逮着了机会,就要......

“咔哒咔哒咔哒”——

纸门忽然再次晃动起来,我倒抽一口凉气,本能后退几步,不料踩到什么东西,重心不稳,“砰”的一声跌倒在地。

糟了......

就在我跌倒发出声音的瞬间,那个男女莫辨的诡异私语声戛然而止。

被、被发现了?

我想爬起来,掉头就跑,双腿却跟被附身一般不听使唤......

而就在这时,眼前的纸门缓缓地,一点一点洞开,漆黑的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不、不要啊——

就在我以为这次再也逃不掉了的时候,门开的动作再次顿住,卡在了大约一尺左右的缝隙处,自下而上观之,宛如怪鸟长喙的裂口般......那间暗室没有传来任何反应,只有寂静盈满了两间和室。

......是风吹的么?

豆大的汗滴顺着侧脸缓缓滑落,我不敢放松自己,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纸门缝隙的卡口,仿佛下一秒那里就要瞬间洞开然后钻出什么恐怖的东西出来......

因为太过紧张害怕,反而没办法将视线从那条缝隙移开......时间静静地流淌着......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

然而什么也没有钻出来,之前那个诡异的声音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果然......是神经太紧绷了吧?

我逐渐放松下来,应该是我听错了,明明什么也没有吧。

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无意中往门缝的最上面,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瞥了一眼。

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珠由上而下、一动不动地窥视着我......然后忽然地,眼珠换成了一张鲜红的咧开的嘴——

“......笑.....笑眯眯......”

其二十三·同来看雪霏

【高坂穗乃果】

我直直地盯着纸门之上悬挂在天花板下的凄惨怪脸。

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反而会变得不可思议的冷静。

我一向不是一个相信怪力乱神的人,即使来到这里之后经历种种不可解释的事情,我也能极力找出“合理”理由来宽慰自己,毕竟,我还没有与“它”正面对峙过啊,而特定环境下的特殊气氛,的确会使人的判断出现主观性的偏差。

比如少年时期参加过的“百物语”,从更久远的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怪谈会民俗。人们相信讲完一百个怪谈之后必定有妖怪出现,而与之相称的百物语怪谈会,则必须有一定的形式要求。在月圆之夜点上青纸糊的行灯,插上一百根灯芯点燃,参与百物语的人们轮番讲一个可怕的怪异故事,每讲完一个故事就拔掉一根灯芯。当灯芯拔完的时候,房间陷入阴森恐怖的黑暗,此时只需要静静地等待妖怪的出现即可。不仅如此,为了烘托当时的氛围,大家都会穿上青色的窄袖和服,将大拇指捆在一起动弹不得,每每熄灭一盏灯的时候便举起镜子照自己的脸——当然直到最后的最后也不会有真的妖怪出现,最多是好事的同学假扮而来。一直以来我都是知道的,甚至自己也曾经变装扮成鬼怪来吓唬别人。但不论如何,在那样的情况下,说一点也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特定环境下的特殊气氛,的确会使人的判断出现主观性的偏差。然而,诸如“扮得可真像呢!差点就以为是真的了!”的嬉笑抱怨之声却莫名令我后怕,在那样的情况下,孰真孰假真的就那么分明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也许我们之中当真混入了什么东西也说不定吧......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非虚。”之前与翼的对话还萦绕在耳边。

今夜遭遇之难以解释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一时之间我无法接受,更无法理解。人在遇到极度恐怖无法解释的事情之时,往往会选择欺骗。“我看错了吧?”,“应该是太累了”,“可能是眼花了”,种种理由,竭力说服自己不要去相信眼见的东西,试探变成疑问,疑问又变成肯定,肯定再变成果决——“我一定是看错了。”

因为通常情况下,人本身的自我保护意识就会在看到“某种一定不想看到的东西”之时立马转开视线,或者落荒而逃,然后在此之后拒绝回想,自我欺骗,直到完完全全过滤掉那瞬间的恐怖印象,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

当然,除了在“特定”的时候,会猛然想起,然后不寒而栗。

那么我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我持续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惨白的脸,由于前厅烛火明明灭灭的原因,有时候“它”的通红双眼垂挂般毫无感情地望着我,有时候又隐在黑暗里。那张惨惨淡淡的结满泡沫般浮白血痂的嘴,抽搐着、撕裂着,分不清楚是血水还是涎水顺着唇角滴滴答答落在门沿上。

“笑、笑眯眯......笑眯眯.....笑......”

在此之前,我一直致力于寻求真相,所以此时的我该庆幸自己在此前由于忽然的惊吓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因此得以将“真相”瞧了一个分明,还是该崩溃呢?然而,若我当时成功随了本能反应大叫一声落荒而逃,余生恐怕都会被这瞬间的恐怖印象纠缠侵扰。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以正常人的情况来看,“人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在那么高的位置,并且那张脸的角度十分诡异,就像是......就像是......颈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弯折起来那样,下颔骨骼突兀地扭曲着......

它是趴在天花板上的。

我依旧瘫软在地上,呆呆地仰视着那个东西,真奇怪,明明全身已经吓得浑身脱力,大脑思维却依然飞速地活跃着,就像是那些即将报废的老机器在推进废品场的前一刻那样拼命地吱呀吱呀地运转,马上......马上就会发出最后一声冷冰冰的机械式悲鸣,然后崩溃吧......

那双红凄凄的眼睛无神地转动着,好似在打量着我,目光又好似穿透了我直直望穿到我背后,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

“笑、笑眯眯......笑眯眯.....笑......”

无意义的、含混不清的语句还在重复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缓慢。

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反而会变得不可思议的冷静。

是啊......稍微拥有一分理智的人都会反应过来吧?那应该不是什么鬼神,或者是妖怪。

......而是一个人。

我直直地盯着那个姑且可以称之为人的东西,内心的恐惧不减反增。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趴在天花板上?

将军府的房屋内部构造十分统一,前厅之门面阙五间,进深两间,重檐歇山顶,斗拱硕大,出檐深远,屋内正脊两端和垂脊分别横着正吻和垂兽。但是内间的天花板之上却是悬空的设计,按理说不会有任何可以作为依凭着力点的梁架,那个人是怎么趴在上面的?

我试着站起身,后退几步想回到前厅旁侧,视线一直不敢移开那张脸半分,生怕我一个恍神,它就以某种不可思议的诡异方式忽然逼近我的眼前......

随着我慎微缓慢的移动,那空洞惨淡的视线呆呆地黏着着,也许它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想看着我也说不定......

别、别一直看着我啊......

顶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注视,我退回了前厅,已是大汗淋漓。

它还望着我......它还望着我......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什么冰凉东西忽然倒在我手臂旁边。

我吓得几欲落荒而逃,仔细一看,却是之前就注意到的立在案台之上的海未的佩剑——原来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案台之处。在微暗烛火的映照下,剑身上暗掩着的百炼淬火不断折叠锻打后形成的虹蔚龙藻纹清晰无比,嵌在剑格上蓝色的琉璃铭花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脑海中倏忽闪过少女琥珀色的沉静双瞳,恰如恐怖孤寂的暗夜从勇气的终极的裂缝中泻出的一缕月光,我猛然间回过神来,握紧滑落身侧的剑。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根本没有什么鬼神,别自己吓自己。

我咬咬牙,借着手中的剑带来的勇气,再次望向那张苍白的脸。

那......好像真的是一个人......

按照刚才的推理,室内没有任何的着力点可以让它趴着......那么它是怎么上去的?

我瞪大眼......是了!除非......除非它......不,应该是他或者她......

那个人是被绑上去或者挂上去的!

可是为什么......在戒备森严的将军府里,会有什么人被这样对待......难道是之前那个鬼鬼祟祟的鸟头人做的?我稍微想了想,顿觉不寒而栗!

而现在更要紧的事是救他/她下来吧?我提起剑快步上前,准备打开那间静室的门。

真是......蠢货!很明显,除非有人踩在高跷上,或者这个人天生腿长到非人的长度,才可能出现“人脸”在纸门上方无限贴近天花板的高度!而半夜三更会有谁踩着高跷来吓唬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有那样长的身体?

室内的天花板没有任何可以着力的梁架可以供人爬在上面,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那个人是被绑上去或者挂上去的。

不管怎样,我得赶紧救人才行!

烛光被屏风挡住了大半,因此前厅尽头的静室一片漆黑,也正是在漆黑中我才会看错也说不定啊!和参加百物语会害怕是一样的道理,特定环境下的特殊气氛,的确会使人的判断出现主观性的偏差。

得赶紧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着,一下子拉开原本只开了一小条缝隙的静室拉门。

......

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借着些微透露进来的烛光,只见眼前掩在深深黑暗里的老旧地板上,静静地立着一双纤细裸白的脚......

我仰起头,那双脚的主人——以不可思议的高度贴在天花板上的苍白扭曲的人脸——依然注视着我,片刻也不曾离开。

其二十四·谁言雪似花

【园田海未】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生气,还有点不屑的感觉。

我们总想歇斯底里的去诠释意义的所在,只是意义的本质有时候只是这个荒谬世界里的偏执狂罢了。

......

搂着南守巫女形代的双手刹那间脱力,人偶滑落在地上,发出钝钝的响。

我并没有回头。

神明既然已经出现,那么说明飨祭尚未结束,而仪式结束之前,是绝对不可以回头的。

(“不可以回头,在仪式结束前,不可以回头。”)

我静静地候在原地,觉得周遭的一切忽而变得澄澈透明,如同置身于水底一般清晰可见,连同海面无人知晓的雨,连同雨中无法缺席的脆弱。

面前的三具足神台上,摆放着一只白色的花瓶,花瓶里曾经插着一束银莲,如今早已枯萎。干损的枝干宛如夏末的鸣蜩飞走的茧壳,刺破空的尖利毛刺互相交错,又像是长满红色铁锈的纤细铁条——镌满时光腐蚀的痕迹。

我忽然觉得那枯枝很美。

透过一种生理上荒废了的观感,反而清晰地窥视到了优雅而纤薄的感情那剥落下来的碎片。时间之精华,情绪之神髓,超越现实的梦幻那浓艳的逗留。

“大人觉得呢?”我轻声向她发问着。夜空早已沉寂,早已经失去了最初赶来时隐隐望到的天际星光与夜间晚霞,只剩寂静神堂中摇曳的细微烛火。案台枯枝在这微光的窥伺下,在四壁投下淡淡的愁容一般的阴影纹理。纹理十分醒目,宛若被竹篦细细梳理过似的,我期待着神能够透过这纹理看到自己。

她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冷笑着。

我整理了凌乱的衣袍,向案前移步,取下供在神堂前的银莲花枯枝,锈色斑斑的花枝宛如血染的尸骸,瘦小的花瓣上,分布着纤细的鹅黄脉络,干枯着蜷缩的叶片边缘,染上了清一色的朱红,恍若透过薄纱看到火焰一般艳丽无比。

碰一下,怕是要碎了吧?

我闭上双眼,青涩而虔诚的唇正驱动着它全部的纤细敏感的触觉,微微地轻触了一下枯死的银莲,宛若黎明轻拥山脊。

然后在相触的刹那间,枯干的花枝崩落下来,跌碎在地上,化为齑粉。

我抬起头,不禁莫名其妙想到,这衰颓为什么竟现出了黎明的色泽?

“你竟不愿意回头吗?”她的声音冰冷,却实实在在舔灼着我的内心,如同地狱的火苗。

我们总想歇斯底里的去诠释意义的所在,只是意义的本质有时候只是这个荒谬世界里的偏执狂罢了。

时机已经成熟,现在必须出现某些征兆。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鲜有人至的山顶神堂荒废的一角,杂乱地堆着祭祀用的螺钿器皿,而此刻它们正承受着月亮的清辉,是自己最渴望的、最光辉的、最能唤起陶醉感的想象。

我想起一首剑道的古和歌。

......

意欲不思时

所思之念亦为思

实则仍在思

无欲无念无所思

万般空寂乃无思

夜出空山岭

晨归浩淼西海边

明月何曾思

明月无思君何思

不忧月归山无脊

......

该是神明显灵的时候了吧。

“好久不见。”我轻声说着,然后回过头去。

少女拢着纯白的衣袖,浅色的长发深深垂落,熟悉的轮廓此时此刻清晰地重现复刻,再难遗忘。淡金色的双眸氤氲在轻柔飘动的寒雾中,宛若烟波浩渺的水镜。

我望着她毫无波澜的双眸,犹如望着月亮这种死去已久的冰冷星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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