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庭萧瑟如嘶,.五彩煊色的成片门绸在一阵阴风的席卷下好似发出阵阵悲鸣,时代的空气像是被无故抽空了原神,空留一身囊壳跌躇漫行。文丑班更恰似一只遗弃的落魂孤鹜扎根于京郊小镇。
朝廷广遭灾害的饥馑肆虑,其内部又被强效纷杂的人言所笼罩,以至朝野上下人心皆散,无不为被阁老们奉为圣谚的“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所左右,此景反射出的庙堂之外便是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市井伧荒,府衙紧闭之象。三公九卿早已披上了“杯中物”的外衣,在酣畅淋漓中尽享官威官福,辗转而复,半豹之徒顷刻间如漫天柳絮般充斥了殿堂,昔日戎装威赫下的盛邦终在强敌的利诱威逼之下,渐趋征战连年,山河日下。
陡然间,一道闪烁的身影掠过门绸,隐约中,他身着一袭戏袍,发鬓被镀边的宝钗高高吊起,拖沓的饰粉在他的面部显得甚缺庄重,神情中露出戏角惯有的忧郁色彩,然而此刻仿佛窘迫与忧郁并存,在他的双眸中打开了纠结战,他像是在极力躲闪着什么,四处伺机藏匿一般伸头缩脚地一路小跑,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武生寅,武生寅!”的呐喊声,那声音听起来着实饱含着几多愤恨……
他就是武生,适时战祸横行,世景炎凉,为便于区分戏班中的人员,班主七爷便采用了地支中的十二字排列起这些梨园子弟来,他排在第三,因而得名武生寅。
随着距离稍稍拉开,喊声也渐渐隐去,他大概是躲闪技巧不够娴熟,最终停在了一方硕大的石凳边上,双手叉着腰喘着粗气,口中不忘念念续续地小声嗫嚅道:“他奶奶的!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光知道欺负小的,七爷这老东西也太黑了!”那一幕像极了一个刚骂完架的村头泼妇!少顷,他气焰散去,缓缓地侧过身子,用手捋了捋冗长的戏袍下摆,然后很有礼节性地坐了下来,顺势从深不见底的袖筒里抽出一本书读将起来,班驳不堪的封面早已磨得不成原样,但上面几个烫金的蝇头小楷却仍旧清晰地赫然正立,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朱洪武传》!
武生自幼命运多舛,踏入文丑班后才将就渐渐积累起一些武艺,想起当初七爷摸着他的头直夸他是武学奇才时,他至今仍高兴得不能自拔,为此,他也曾焚膏继晷地苦学武学宗诣,平日里还不忘频览百家经典以求得卑以自牧的谦谦修养,为的就是能在戏坛中出人头地!可时间一长,不知是自己天资不够还是七爷的那番话的含金量不够,至始至终他就是在三流旦角上那么晃悠着,一流的位置仿佛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晨羲般的迷雾,让他摸不清未来的方向……
说到这里,武生忽然被书上的一句“穆昔南征军不归,虫沙猿鹤伏以西”给吸引住了,双眼直钩钩地顺着疑虑的思绪向下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成语的注释:“猿鹤虫沙”:“指无尚光荣的战死的将士。”
“做武士去!”武生眼前一亮,被自己这一大胆想法给吓坏了,他激动得跳起来,突然一股莫名的红色遮住了他的眼界,“什么啊这是?”武生吓得斜退了几步,定睛瞧去,原来是那裹被风扬起至今仍悬吊在架梁上的门绸!
“啊哈!这一定是什么前兆吧!莫不是上天给我的暗语?一定是这样,还是光鲜的红色!说不准日后我还能荣升将军什么的呢!哈哈……!”过了一会儿,武生得意地抚着下额暗笑起来
想起所处的悲寥环境,想起自己一家老小至今仍处在水深火热当中,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至少本人还是有一定的武艺底子的啊!对,就这么办,为国杀敌去!”想到这里,他飞快地收起了夹在指间的那本书,用力拍了拍下摆上的灰尘,带着满心的欢悦,疾步驰向七爷的内厅。
内厅中央,无数夹杂灰粒的幽暗光线从微微张开的窗沿射了进来,给原本僻静的屋子增添了几分神秘感,这是一间看起来有些年月了的木制内厅,屋内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古木朽气和佛龛上的香烛的炫晕味,七爷裹着一身灰褐色的长袍,头顶一方花绒格子的坎边小帽,正摊坐在靠桌的一张巨型楠木椅上,他两指间的一根尖部微翘的烟枪正缓缓升起缕缕白烟,这烟丝使屋内的焖杀感尤重几层,直闻得一旁的武生一阵作呕。
“啥玩意儿?你要退班?净跟我没事打哈哈是吧?”一股油润圆滑的老到京
腔扑面而来,七爷猛吸一口烟后,狠戾地反问道。
“不是啊,七爷,我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做您这行,还是干些别的什么比较实际些,这不,我想好了去参军,特地来跟您说一声!”望着形体龙钟,精神却一丁点也不颟顸的七爷,武生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答道。
“哟!就你小子还惦记着去上沙场呢!得了吧,别做白日梦啰,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吧!参军?参他姥姥!朝廷都不管了,你小子还瞎折腾个屁啊!”七爷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用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眼光盯着武生训斥道。
“七爷,您可不能这么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武生极不赞同地转了一番眼珠后道。适才那股恕气连同冷酷的轻蔑一起塞满心头。
“得得得!我就不信这个理儿,这年头骨气顶不了饭吃!你也甭言语了,这事儿我说了算,没门!”
“可是,可是,七爷,我……”
“走走走!”
带着对七爷无限的怨恨与对室内莫名的难闻气味的反感,武生怒气冲冲地退了出来,
走在阳光刺眼的廊道上,天宇澄澈如靛,而武生的心潮却是澎湃不已,他一边走一边对适才的不快暗自藏否着,其间还不忘用力踢了几脚路旁的石子,“对了!我何不自己决定呢?谁也不告诉,说不准到时候在军中升了官还能给他们个惊喜呢!就这么决定,今晚就走!”想到这,武生不禁偷笑起来,为自己这个高明的先斩后奏感到无比暗喜。
月黑风高,黑黢黢的夜空中像是挂了一层涂了胶的帷幕,压得文丑班幽寂得好似一片乱坟场,忽然,一串黑影纵身跃过正厅前院,借着微弱的月光可窥见他灵活的身形忽闪忽现,不一会儿就从无尽的夜的足音里转眼消逝了。旦日清晨,在鄱阳某郡的驻军队伍中多出了一张崭新的面孔,他右耳下方还残留着一抹邋遢的粉渣。这是一支即将开赴前线的队伍,约莫正午时分,号角响起,刀戟纵横,马嘶震天,血染成河……
文丑班内,右威卫的特使正在诵读皇帝的亲笔御旨:……兹今日起任命京城文丑班为内待宫第一训武基地,其内所有武生一旦年满若冠之龄,皆得调入军中效命,适时朝廷将会嘉奖颇丰之酬劳……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有人抬着一具尸体往这边来了,说是我们戏班的人呢!”恰在这时,一个模似管堂的人跌跌撞撞地闯进内厅,冲着正在寒喧的七爷喊道。
“什么?有这等事!噢,赵将军,您先歇会儿,草民去去就来!”
“走,随我去看看!”
掀开白布一一刹那,七爷惊呆了,纹丝不动地躺在木板上的竟是武生寅!“敢情这小子是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的?”七爷独自暗衬道。从抬架的人口中才得知,原来武生是战死沙场的,准确的说应是“踏死沙场!”因为他并非利器所伤,而是受乱马之蹄所害,忆当日,武生那原本就不精到的拙劣武艺第一次碰上如此慌乱的战争场面硬是无法施展开来,他当时就吓趴下了,于是慌了神的武生就这样魂归马蹄之下了……
“哎!真是糟践了哟!这小子才满十八啊,等两年报国也不晚嘛!还有偿金啰!“抬走,抬走吧!”七爷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半眯着那双鼠眼,靠门轻轻叩了叩溢满了灰的烟缸,生拍叩坏了墙上的一皮一肉。
武生被抬到了令他心生初计的那方石凳上,这时风愈发刮得猛了,吊在架梁上的片片锣缎和风飘起,在空中自然舒展开来,然后渐至落下,刚好盖住了武生那冰冷的身躯……
门绸平,武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