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有尽而言无穷”说古人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说法,臧棣则反其道而行之,意有尽而言无穷。我们感觉“意”在他那里只占很小的篇幅,只是作为语言滑动,或能指游戏的某种成分,并不构成真正的核心和归宿,它是辅助,或者是使用语言不可避免出现的副产品。即便我想盛赞他某些句子表现出的感受力,这些东西也是悠忽而现,乍然而逝,很快他就转到了另外的地方去,他不发展这种感受力,也不以此为依归,而着迷于能指的不断滑动。:言能尽意,还是言不尽意。无论言能尽意还是言不尽意,意都大于或等于言,意本身是比语言要大的。现在基于某种西方语言学的理解,意开始小于言,事物,关于事物的言辞,包括无具体事物可以对应的语言含义,比如“圆的方”,“飞马”,都不能穷尽语言,也不能代表语言,语言能指称事物和意义,又不被它们所穷尽,它本身总多出什么来,它的能量未被这些东西耗尽或能耗尽。这个能指系统开始成为重点关心的对象,开始成为新的上帝。现在的争论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言能尽意还是言不尽意,而是意能不能尽言。基于言不尽意的理解,中国古人发展了一种特定的文学类型和灵性,文字主要是点染和启发,最重要的是生发出言能指示,而不能完全抵达的意味,它不像一碗水能全部端给我们,只是通过必要的提示,让心灵契入,产生应和和感应,秘响旁通。就像释伽拈叶,迦叶颔首微笑,目击道存,心有灵犀不点通。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言之言。这语言既被视为途径,也被视为障碍。人们走过去之后,就该过河拆桥了,庄子说:渔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古人或他人都说过了,说的比我更清晰漂亮,我多说无益。但鉴于很多人不知道,我还是多分享。《列子》,其中几段写琴声的美轮美奂,最值得关注的,是师文跟着师襄学琴非弦之不能钩,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内不得于心,外不应于器,故不敢发手而动弦。就是说音乐不是琴弦,也不是声音,而在另外一个地方。他不是鼓不动琴,而是构成音乐最内在的那个东西还未形成,内不得于心,外不应于器,所以才三年也没成调。
再如摄影作品的高下并不取决于摄影器材,而是心象的品质,就是说的这个。内在没有东西,没有感应,眼中创造的世界没有意味,无论用多好的器材都不可能拍出意味来。终究说来,无论鼓琴,写诗,摄影,本质一样,对于任何一个内在有真正东西的人来说,他都可以宣称:艺术不是别的什么,艺术就是我,我就是艺术。意有尽而言无穷反其道而行之,只有钩弦,成章,发声。不管心不心,只管器不器。器在他那里取代了心灵,拥有上帝,或比上帝还要高的地位。这到底是找到了解放,还是形成了新的奴役,坊间可以自抒己见。如果语言是可能的,那么每个作者几乎都期待那样的相遇: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可以了。这就是开放式的邀请,给你扔下几个词语,你可以用它编织自己的故事。这就是后现代,这就是诠释学诠释的,既然理解原文不可能,不如就不求原文式的理解,主动的寻求开放式的关系。开放式的关系,开放式的读者和作者的关系,就像开放式的婚姻:各玩各的,同时也彼此玩。并且,开放式婚姻这种说法,本身就是悖论,这不像蝙蝠,既是哺乳动物,又像鸟类。而是诸如“圆的方”这种矛盾的说法,婚姻就无所谓开放,开放的就无所谓婚姻。它们是彼此取消的。萨特和波伏娃找到了他们的自由吗?他们找的是自由吗,还是说,他们愿意承认并接受人类的有限性,并给予它恰当的尊重。可是,难道不能说,承受并接受它,本身就是被它给奴役了。明明找的是自由,结果只得到了奴役。开放式的读者和作者的关系其实也大致如此。这是相当淫荡的一种关系。因为他们彼此都不真诚,并且也从没想过达到真诚,他们要的不是稳固亲密深入的关系,不是达成真正的理解,真正的心灵互通,不是真正的融为一体,就像辛波斯卡诗中说的,“他们的四只眼睛看见同一只飞鸟落在窗台上”。他们要的只是错过,完美的错过,要的是各自的想象,美丽的误会。简单说就是艳遇。就是彼此并不相互了解,但装出好像已经认识了“永恒”那么久的时间,命中注定的一对,只在今夜。这就像李敖说的 ,一对男女在床上的时候,男的想象另一个女的,女的想象另一个男的,最后相当于四个人乱哄哄的躺在一张床上。开放式的读者和作者的关系,类似如此。
《.观看鸟巢如何搭起》
一只鸟飞走时,
留下了一小段绳子。
更多的鸟飞走时,
留下了足够的绳子。
每条绳子都很柔软,
像刚出后的小菜蛇,
每条绳子都不容易
和比邻的绳子都区分开来。
每条绳子都很脏,
在别的地方毫无用处,形同废品,
仿佛只有鸟知道
最后还能用它们来做些什么。
不必太挑剔这些鸟
为什么喜欢用绳子来营造
它们的窝,正如
不能过分地追究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