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酷爱黑夜,爱它陷入一片静寂之后的深沉模样,爱它低吟摇篮曲浅唱着将喧嚣的世界哄睡的可爱模样。
我曾在半夜睡醒,走过阳台时无意地望向乌黑一片的天穹。那一眼望后我顿时清醒过来,三作两步跑过去,双手立刻攀上阳台栏杆,踮起脚,头伸出去,游神般地呆呆地望着那一整片美得不像话的星空,越看越亮,也越看越多。至此,我从未再见过那晚那般夺目的满天星辰,我总怀疑那晚我究竟是不是做了个梦。
黑夜,是一个人心境沉淀的最佳状态。我希望我能保留那颗在半夜听万籁俱寂的心。
我融入梦中。是的,我的的确确进入到梦里。也许我还摊开手掌苦笑一声,然后又合上,因为梦里如同现实一般漆黑。
“靠,保险丝又烧断了。”女子右手拿着高高抬起的手电筒,左手则重重地且用力地把电闸盒盖上。
“啪!”这一声似乎是在发泄她的不满,又似乎是在提示着他人她此刻内心的郁闷。
我想那个他人——正是此刻依旧坐在电视机前木质椅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正朝着我走来,顺势在我旁边的藤椅上半颓废地躺着,她举起手中的手电筒往墙上晃了晃,叹息着说“才九点,这样的早。”
男人终于动了身,从那张狭窄的单人椅上站起来,把手里的遥控器放到了椅子上。他伸了伸个大懒腰后在空荡荡的地板上直接躺下。他不无可惜地说“难得一次周末不用加班,本打算今晚好好放松一下的。唉!可惜了。”
他侧身半躺地转向女子那边,眼睛朝上。也许他是在看女子,也许他只是在看女子左手旁开启的窗子。我定睛望着窗外,与现实中别无二致,高得不像样的大厦,亮得抢眼的霓虹灯,它们是如此地光彩夺目的密密麻麻明明晃晃地铺满在这么一小块地表上。
他又说“媳妇,你瞧瞧这窗外。我们选的这租房的楼层可是很不错的哎,把所有'姹紫嫣红'的景色和这些如同峰峦连绵不断的高楼都瞧得一清二楚!”
女子翘起二郎腿,置若罔闻瞧也不瞧上一眼,继续摆弄着她手中的手电筒。她纤长的手很是灵活,单手在光源前变化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投射在墙上已成为一幅幅变幻多端的黑白画。她似乎沉醉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
男人目光移向墙上,他呆呆地也看得入神,看样子是陷入了沉思。或许,他是想起自己远去的家乡。他是想起跟这手电筒,跟这霓虹灯有得媲美的萤火虫。他是想起在乡间每条小路上,在每个漆黑的夜晚里,那一只只一闪一闪的飞扬在半空的精灵,你的指路明灯。
尔后女子缓缓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我倒是情愿住在那充满霓虹灯的峰峦里,我们这租房像啥?像一块被隔离出来的无人区。”她似乎还说得不够似的“我们辛辛苦苦出来打拼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来看这窗外的夜景,这从来都不是我们所要的,我们为什么老得忍受三天两头的断电!”
男人无话可说,兴许他的性情里本就不会反驳,他一直在尝试着让自己知足常乐。
“这……这不是挺好的吗?”他终唯唯诺诺地出了声。
“是吗。”女子淡淡地说了个陈述句,我看得出来她内心深深的无力感,手电筒不受控制地从她手中滑落,兴许她本就没打算抓住它,这落地一声噪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分外突兀。她慵懒而又平淡的口气轻轻地在黑暗中响起。“房子就是个火坑,把我们这些年挣的所有的票子都焚烧而尽。这是件可怕的事,不是么?”
男子没接女子的话,自顾自没头没尾一股脑地说“的确,这里的夜景再好和我们的家乡也是简直没法比的。”
“你说媳妇,我们的家乡哪里好看。”他似乎有意讨好女子,笑呵呵地说着。
“要说好呢……这似乎也是个难事,我是说不上来。但是呢当是这个家乡的夜晚就比这儿好得太多了,美多了,强上了一百倍。单说那深蓝的夜幕中布满仿佛触手可及的小星星。反着冷光,眩了眼眸。低下头揉揉眼珠子,再次抬起头仰望时,看见那星星更亮更大了。总之……不是像这儿的天空,这样的暗,星这样的淡。”男子继续叨叨絮絮着也不管女子有没有在听。
但是我知道,女子已经陷入了自己的遐想。我相信在她的遐想里家乡的夜晚肯定比男子描绘得更美好。因为我看见,她不经意上扬的嘴角和眼睑沁出的泪水。
“可是,那样的好。我们又为什么要从乡下跑到城市里来?”她的话就像是被风吹散似的,语气听起来是那样的不稳,带着浓浓的凄凉之意。
男子的神情有些恍惚,他失落地重新平躺回地板上,双手枕在后脑勺。他不愿意跳出刚才他所描绘美好景象的桎梏。一旦跳出来……这是件可怕的事,不是么。
他无视女人的问话依旧在他的回想中说下去,“城市到底有哪点比得上家乡呢?它的空气里既没有乡间新翻出的泥土好闻的腥味,也没有一望无际在微风吹拂下摇头晃脑的黄橙橙油菜花田。那里的味道不是这儿的水泥地,不是这工厂的废气,也不是这车辆的尾气。家乡的味道比这好闻多了,风中有芳香,是高地的野百合,是雨后泥泞小路的清爽,是老张家的桂花,是六婶家门前的一株茉莉花,是我和发小偷偷翻进果园的苹果香味,是母亲临别时包给我们一袋自家种的爬满了一整片墙壁的金银花……媳妇,你还记得家乡的味道吗?你的印象是不是和我的一样?你的又是什么样的呢?”
女子轻轻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道“差不多……都快忘了。”她继而回应了男子的问话,似要打破他所有的美好回忆,她的话就像是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突”骤间响起,不留余地。“我倒是记得这里的‘气味’,它既不能给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乡下人一个落脚的地方,也不能给它的穷亲戚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顶,它不能施舍一份能温饱不会挨饿的相称工作,更不能开辟一块小天地来给予外地人的休憩地。它的容量就摆在那里,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不言不语,它心里在想着有那么多人拼了命地想要挤进来,要么你是牢牢死守住你的位置,站稳阵脚。要么你是受不了忍不住,你他妈就给我滚蛋!瞧,这里就是这样的可怕,它既不是游子想要寻觅的温暖的家,也不是一个你想来就来的巨大收容所。那么,我们为何不远千里,辛苦奔波,想在这座城市里站稳、扎根、安家!”
“你……是知道答案的。”男子似乎被女子的悲观所感染了,语气里隐隐透出疲惫。面对现实的他也是这般的不堪一击。
“我开始怀念家乡的味道了。”她越说越激动,显得异常亢奋,“我想起由砖块砌成的灶台,里面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温暖的味道。我想起木柴燃烧成木炭,袅袅炊烟升起,空气里弥漫着木柴燃烧后熟悉又好闻的味道。我想起母亲做的那一桌并不丰盛的菜式但是每人跟前都有一碗热腾腾的香软带有丝丝甜味的白米饭……”
我静静地站着听着他们各自的心声,竟感到无可奈何。内心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就只有一句叹息。
城市和乡下就好像是一对争吵的兄弟,它们多年未和好。城市大哥以一种名为光速的东西飞速地向前移动,乡下小弟则匍匐前行鞭长莫及。结果,他俩距离越拉越长,隔阂越来越大。
女子和男子就是这位乡下小弟极为渺小的代表,他们拼了命地向前冲,尝试撞破城市外围这牢固的铁墙,融入进去。可是,他们没法容进。或许还需要无数个十年,或许那么多个十年后这对兄弟就会“和好”。或许今后会如她所愿住进那些充满霓虹灯的峰峦里而非是一无所有的廉价租房。
“我想家了。”女子嗫嚅道。
“等等,等逢年过节不用加班加点,我们一有空闲就回去……不会等太久的。”男子平静的话里已经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了,这些年的经历他已然懂得如何流利地应付女子的想家。他,早已习惯。
窗外的夜幕已经徐徐落下,夜空里没有任何闪亮的东西,只剩余几点零零落落的稀疏灯光在地面上亮着。如果,你细看,你会发现黑压压的天空似要吞噬掉整块地表,夜色与高楼大厦融为一体。从屋内望出去你会有种错觉,仿佛是置身在一片漆黑的空地上。
早已习惯观看被璀璨灯光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城市的你,在一盏盏亮光熄灭后,你才会发觉,这座由钢筋铁骨筑起的城市,原来是那样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