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杨自从一个月前出院以后,种种行为都透着股古怪的气味。比如,从不看情感节目的他,也开始静下心来观赏;从不吃甜品的他,竟然频频出现在甜品店,却又不见他买点什么。更稀奇的是,他原本一天不打麻将就会浑身不自在,可如今已经十来天没去搓过了。
老杨迟缓地从扶梯上一步步挪下来,按下墙上的开关,不负重望,日光灯亮了。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喘了口气,得意地喊了句“好喽!”,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要把又笨又沉的扶梯搬上阁楼,看得出他很想一口气把它扛上去,可是途中他不得不休息好几次。
从前老杨做这活儿可轻松得很,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干,一口气都不用喘,但自从上个月生了一场大病后,他明显感到自己的体力大不如从前了。不巧的是,老杨这人最好面子,他可不能忍受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被别人察觉。这也是他最近抢着要做活儿的根本原因,他要向别人证明,更要向自己证明,别看他老杨年近七旬,可仍是一条好汉,仍然意气风发。
说到老杨好面子,那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从来都只爱听别人的夸奖,赞美声越多,他的背挺得越直。相反,若是他听见一句含有讽刺他的意味的话,他能立马把自己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调整到威风凌凌的状态,随时准备死磕到底。前些日子,杨老头在麻将桌上糊错了牌,他明明意识到确实是自己看错了牌,但因为老张的一句“老杨啊,人老了眼睛花了唷!”,他认为这是对他赤裸裸的人身攻击,因为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老,或者说就算他意识到自己确实老了但也坚决不能容忍别人察觉到,就冲着这点,他还就是不服输。这自然激起了牌友们的公愤,他们早就达成共识,坚决抵制与耍赖的“老流氓”为伍。其实他们也并不会真的把老杨排挤出去,毕竟都是花甲老人,在麻将馆早已自成一派。他们承诺,只要老杨真心诚意地道歉,他们可以不计前嫌。
他的家人见他很久不去打麻将,心想一定是和牌友闹别扭了,这事儿他们也见怪不怪了。可不知怎么的,从前这种情况,他的家人随便劝劝,也就过去了,可这一回,每次有人劝他去道个歉,他都会两手背在后腰,昂着头一本正经地说:“不去不去,麻将我玩腻了,他们这些老头子,我还不乐意和他们耍哩!”奇怪的是,老杨的家人总觉得这句话并非出于他本心。
陈大姐还在厨房忙碌着,老杨朝她来回攒动的背影得意地喊了一句:“老太婆,灯修好喽!”见陈大姐没有丝毫反应,他也并不奇怪,因为他知道陈大姐早就耳背到如此地步了。他没去厨房,而是走进客厅,习惯性地点着一根“梅花”牌香烟,然后打开了电视,调到了陈老太最爱看的情感节目,这是为等会儿的午饭做准备。
陈大姐由于耳朵不方便,她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小到让人即便聚精会神也还是很难让人听清,出于好心,她不希望别人听她讲话就像她听别人讲话那么费力,于是她总爱扯着嗓门喊叫,殊不知自己的声音早已洪亮到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她每天的生活状态,于是大家给她的嘴封了一个名号——大喇叭。更可怕的是,陈大姐是那种发起脾气来毫不给人留情面的老人家,只要有人惹急了她,哪怕是她最疼爱的儿子,她也要把他十岁还尿床的糗事拎出来用“大喇叭”数落数落。这也是老杨最害怕的一点,自从陈大姐脾气的愈发暴躁,他不再敢和她斗气,心里总是盘算着她手里揪着多少条他的小辫子,而哪些秘密一经她口,会使他立马成为这片小区的八卦明星。
2
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响停了下来,进而是急促的脚步声,纱门还没来得及合上,“砰”的一声,一盘青菜被重重地扣在桌上,不出老杨所料,陈大姐又要开始唠叨了。
“你倒是享福,我一大早忙到现在,你还坐在那里,也不晓得去把菜端上桌!”
老杨慢吞吞地捻熄了香烟,朝厨房走去。
“一屋子烟味,说了多少遍不要在里屋抽烟,就是不听,你看看墙壁,刚刮的仿瓷就被熏黑了。”陈大姐跺着脚喊道,老杨悠闲的神情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挑衅。
“好好好,下次不会了。”老杨毫不示弱,头也不回地应付到。
“下次你再抽把你的烟都丢到河里去!”
老杨叹了一口气,走进厨房,看见灶台上的菜后,用长满老茧的手抹了抹嘴唇,突然傻笑起来。“哇呀,米粉蒸肉啊,香啊,还是我老太婆好!”说完朝陈大姐竖起了大拇指,好像陈大姐的唠叨根本不存在一样。
陈大姐最恨的就是别人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连忙不怀好气地说:“米粉蒸肉放在那里不要动,这不是给你吃的。怎么?给你烧菜做饭还不够?你还要吃好的?”
老杨从陈大姐的语气里听出她有些不怀好意,他可是那种一感受到别人有不尊重他的意思,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人,他立马收起笑容。“不给我吃?你知道这是用谁的钱买的吗,还不给我吃!!?。”
“你管我给谁吃,给谁吃都不给你吃!”陈大姐说完粗鲁地把米粉蒸肉从他手中夺过来,然后装进了保温桶,看来她是认真的。
这句话对老杨来说简直是视他如草芥,好面子的人最大的禁忌,再加上刚才下达过无数遍的禁烟令,这些使他的怒意瞬间破土而出,他瞪圆着眼睛,说:“你干啥嘛,有话不会好好说啊!!?”
陈大姐虽然听不清别人说话,但却练就了看唇语的好功夫,这次她不仅看清了老杨的言语,还看清了老杨不耐烦的表情。不幸的是,陈大姐最烦别人对她发脾气,尤其是眼前这个在她眼里忘恩负义的老头。
“还不耐烦啊,要我好好说话?我问你啊,你这一个多星期了没去打麻将是为什么啊?别以为我不晓得,今天早上去菜市场碰到老张,他说你不讲道理就算了,还要拿凳子砸他!”
“他胡说!才不是!”杨老头没想到这么丢脸的事竟然被老伴知道了,显然这个秘密毫无征兆地被“大喇叭”广播出来让他手足无措。
小区不大,冬天的中午,太阳总是很暖和,邻居都敞着门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以往叽叽喳喳的他们今天却不见有人寒暄,估计是有趣的谈资已经聊腻味了吧。理所当然的,陈大姐这么一句充满故事性的“广播”,像是电视里的电视预告,吊足了每个听众的胃口,引来了好些人。
领头人是隔壁的胖婶,她站在杨老头家的门口,手上织着毛衣,眼睛却朝厨房里打探,看见老杨站在那里尴尬得哑口无言,于是笑着装作苦口婆心的样子说:“老杨啊,脾气别太大!就让陈大姐唠叨几句算了。”其他几个邻居笑了笑,也附和了几声。
陈大姐知道老杨最爱的就是面子,而她最爱的就是丢他的面子,这是赢一场嘴仗的秘诀,于是她趁热打铁道:“老张说,你明明少个牌,还硬要说自己糊了!他说你人老眼花,叫你仔细看,你还不服气,骂人家是老糊涂,然后呢,你发现自己是没糊,但就是咽不下别人说你老的那口气,举起凳子还要和别人打架!哼,你是有本事啊!”
门外不知是谁起了头笑了一声,转而是一群人的哄堂大笑。“老杨啊,上次你在我家打麻将,也是如此啊,你可得改改。”胖婶笑着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说书人,一个故事因为她的锦上添花变得更加有趣了。
这下老杨可再也按捺不住了,邻居们现在全都知道了他理亏还要搬凳子砸人的糗事,他觉得自己的面子就像水泥地上的灰尘,被陈大姐麻利又粗暴地扫进垃圾桶。他瞪了瞪围在门前的邻居,发现自己再继续说话是正中他们的下怀,于是他决定不再做徒劳的辩解了,像领导一般利索的挥了挥手,用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喊了一句脏话,转身便走。这下不得了,那句脏话的嘴型对陈大姐来说就是战争的导火索,刚烧完菜还要被老头子当着邻居的面骂,她愤怒的情绪像被关了一夜的猛兽冲破栅栏般涌上心头。
门前的邻居们闻后嬉笑了几声,陈大姐可不能再忍受了,她年近七旬,始终认为自己之所以一生过得凄惨,是因为当初瞎了眼睛嫁给了老杨。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时光机,也正因如此,她为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而感到自己的命更加凄惨,不过好在她有大嗓门和一帮爱看热闹的邻居,她还可以有人倾诉,这让她稍微好过一些。
“我这辈子给这个死老头子做牛做马唷,上个月他生场大病躺在医院里,不晓得是谁在他跟前服侍他,我真是傻啊,我当初就不该管他,要不是我服侍他,看他今天还能不能有这个命来骂我!别人不愿理你,你活该,你!哪个叫你不讲理的!?”陈老太这次使出了近乎所有的力量,背也因为发力弯成了一把弓,她用锅铲指着杨老头的背影,带着哭腔喊道:“我真是恨也恨死他了,当初我带两个孩子多苦唷,他就这样对我,前些年有一次,叫他天冷穿件衣服,他不穿,我说你一个老头子还跟小伙子比,就因为这事他也能跟我吵起来,还把我推倒在地上,我真是命苦!”陈大姐一边喊一边向门口的邻居演示动作,恨不得能把当年的影像录成视频,这样就可以在他们面前反复播放了。
老杨停住脚步,瞪圆了双眼,额头上比刚才多了几颗冷汗,压低嗓门说:“好了好了,什么时候的事了,总提总提,烦不烦啊,道过不晓得多少次谦了,也没再动过你了,你还提。”他最害怕被人提起的就是这件事,因为他向来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气质也完全不输于领导人,而这件事足以把他所有的天资和努力全都破坏。
胖婶停下手上的毛线活,瞅向老杨,自以为有趣地说:“老杨啊,老杨啊,好男不跟女斗,陈大姐说你两句就算了嘛!”
老杨气得咬牙切齿,但他知道如果再继续下去全小区的人都要闻声赶来,于是低声吼到:“不要你管,你走你走!”说完便踏进了卧室,重重摔了下门表示自己的不满。
胖婶笑了笑以便缓解一下被老杨呵斥的尴尬,然后扭着腰悠然离开了。其他人虽然意犹未尽,但眼见连男主角都下了台,也不情愿地散了。
陈大姐见他进了房门,也立马安静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她调节情绪的能力强,其实她刚才那样歇斯底里地喊叫,并不是真的有多记恨老杨,而是她早就把发泄情绪当成了自己的一个日常爱好,那些陈词滥调,邻居们都可以背下来大半。陈大姐听不清别人说话,没法和人正常地聊天说地,这使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流,自然而然的,唯一的发泄方式也就只剩下大喊大叫了。
她把饭乘好端到客厅的桌子上,然后对卧室里喊:“老头子啊,出来吃饭!”声音虽大,但语气亲昵,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接着她提起装着米粉蒸肉的保温桶不知去了哪里。
3
老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每次打完嘴仗他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因为他既不如陈大姐那样灵牙利嘴大嗓门,也不像陈老太能像变脸似的一句话一张脸——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他年纪大了,每次一旦心情低落起来,他都需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他也不希望自己就因为一句听起来有点瞧不起他的话就和人发脾气,但他就是改不掉爱面子的毛病,而让人郁闷的是,这坏毛病竟还随着年龄的年长和身体的虚弱变得愈加严重。他回想起刚才,陈大姐也不过说了一句“给谁吃也不给他吃”,他就雷霆大怒,上一次和老张吵架也是因为他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说他老杨“人老眼花”。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次他没去道歉,并不像陈大姐以为的那么不堪,他并非已经好面子到不讲理的地步了,以至于大家都讨厌他,而是从一开始他就打算这次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去和好了。
想到这他起身打开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桃酥,刚拿一块放到嘴边,又放下了。这是陈大姐最爱的桃酥,老杨货比三家,跑了很远的路才买到的,原本是想等会儿吃完饭给陈大姐一个惊喜,可现在看来是泡汤了。从前他从不会做类似的事情,闲余的时间只会去打麻将,直到上个月他发高烧住了院,看见自己的老伴又是卑躬屈膝地求大夫又是彻夜不眠地照料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确实老了,不中用了,这是他迟早要承认和面对的事实。虽然她总是得理不饶人天天喊着咒骂他的话,但关键时候却不留余力地把他照顾到尽可能最周全。最让他感动的是有一天晚上,陈大姐以为老杨睡着了,于是她趴在床头,带着哭腔细语道:“老头子,你要是走了,我还活着干嘛,我活着就是为了服侍你啊!”杨老头听到这句话觉得万分惭愧,他想到陈大姐和他生活了一辈子也没能让她过上清闲的好日子,自己脾气还暴躁,年轻时甚至对她动过粗,可到头来,忠心耿耿的陈大姐除了嘴上骂几句,对他却仍然不离不弃。接着他又想,如今本是共度晚年的时候,他却把陈大姐一个人丢在家里,只顾着自己享乐打麻将,突然,他觉得自己欠她的用命都换不来。想着想着,向来坚守“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条教条的他竟也一把鼻涕一把泪。
那晚,他一边抚摸着陈大姐花白的头发一边暗暗发誓,等病好了就不打麻将了,花时间多陪陪她。但麻将瘾哪是说戒就能戒的,大病初愈后他还是忍不住准时赴约了一段日子,直到那天他和老张吵架。等吵完架冷静下来,他决定不再去道歉了,觉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作为戒麻将的理由,这样就能理所当然地留在家里陪陪陈大姐了。他并不打算把事实告诉陈大姐,因为那样会显得他过于儿女情长,不像个男子汉。可没老杨预料到的是,她非但不理解自己,还借此挖苦他。
他越想越心烦,然后躺回床上,使劲地翻了一个身,故意发出声响。正当他思忖着是不是应该重新投入麻将桌的怀抱时,一串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杨啊,三缺一,快来唷!”竟然是老张的声音,在老杨耍赖打人后还主动邀请,这可是麻将圈的头一回。
老杨很惊讶,接着又是一阵窃喜,然后支支吾吾的有些为难的样子。因为他还没想明白刚才的问题,觉得去了的话一切又回到当初,没时间再陪陈大姐了;可没料到陈大姐如此不领情,若不去的话,这又对不起自己。
正在老杨犹豫之际,电话那头传来:“老杨啊,上次的事啊,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快来。”
他挠挠头,还在想怎么回答才好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通过听筒传入他的耳朵。是他的老伴陈大姐,她正用满含笑意的大嗓门问:“老王啊,刚做的米粉蒸肉,你也吃点,来来来!”
他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刀子嘴豆腐心的陈大姐啊,那不给他吃的米粉蒸肉说到底还是为了他才做的呀!其实,陈大姐从来就不忍心看着老杨一个人孤零零的,她宁愿自己孤单点,也希望老杨能做点他自己喜欢的事情消遣消遣。最近她一直纳闷为什么老杨这段时间都不去打麻将了,直到今早去菜市场买菜,才得知老杨这次不但不讲理还动手打人,于是,向来节俭的她立马买了一直不舍得买的米粉和肉,心里想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带着米粉蒸肉去替老杨道歉,老张他们不会不原谅他吧?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陈大姐的大嗓门和其他人嘴里吃东西的“吧咂”声却像优美的鸟叫声传了过来。
老杨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像春日花开般展开,接着得意地扬起嘴角,说:“不去了。我犯的错,不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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