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得去城里办张健康证,预约了时间,他们嘱咐说不让吃早饭,老程就知道得抽血化验肝功。
老程这人从小就体健貌端,嗯,黑点儿没影响市容,就算是貌端吧,关键是体健,从小健壮,很少得病。可能是小时候打预防针落下了心理阴影,看见针就浑身哆嗦麻木,还没去防疫站就已经开始肝儿颤腿软,加上最近腰疼牙疼的,真是没勇气去,好在老头儿善解人意,主动说请假一天领她去抽血化验,顺路再看看腰瞧瞧牙。
不管怎么害怕,时间还是到了那天,清晨起来二人骑着摩托向城里进发。
不认识路,打开导航,一直跑到中医院西邻,门口坐在马扎上的大爷惊讶地说他们早就不干这活了,然后按照指挥调转车头,七拐八拐找到一条小胡同。
东南角一个平房,已经有很多人戴着口罩在排队,跟着顺序走到工作人员那儿量体温,老程第一次看见测体温的温枪,挺高级,只在手腕处一放,“滴”的一声立马出数值了,不过老程也挺奇怪,是不是测的不准,咋我的体温怎么还不到三十六度?老头儿说或许是坐摩托车冻的吧,听着挺有道理。消消毒领了两个小瓶子,按照指示上二楼。
二楼也在排队,一个个出来进去撸着胳膊,看的老程不由自主开始哆嗦。临到她了把衣服挽起来伸进抽血口,当那个塑胶皮带勒紧肱二头肌时,她开始哭,情绪是早已酝酿好的,眼泪很快滑下来。
外头有个人眼尖,捕捉到这一罕见镜头后叫唤起来,“嘿,嘿,快看,吓哭了哈,吓哭了。”老程已经顾不得了,哗哗的淌泪,过了很长时间后(也就是老程觉得时间长),抽出手臂,按住一根棉棒,走出抽血室。门外所有的目光都投射过来,有的人叫着:“哈,还真哭啦?”她挤挤眼皮儿,两道眼泪又滑下来。望着众人不可思议的眼神,老程想,反正戴着口罩,也不认识我是谁,爱笑就让他们笑吧。
下了二楼做胸透,然后直奔中医院看腰。老程这腰怪,干点活就累得慌,歇一歇强点儿,疼起来不敢翻身,躺几天都能大跳。
年前就开始疼,反复几个月,其实她想去看看,到底哪里有毛病,可她又怕搞清楚,万一是骨刺呢?哎,猛一寻思还觉得扎得慌。她可不能做手术,抽血打针都吓得嗷嗷叫,更别说做手术打麻药了。
可是一直躺着脑袋昏沉沉的,颈椎也不好了,尤其肚子上莫名地堆积着层峦叠嶂的赘肉,静下来也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瘫痪呢?坐轮椅了咋办?将来怎么抱孙子四处溜达呢?
终于她下定决心,趁这个机会让老头领着去医院瞅瞅。医院挺忙,走廊里堆满了人,两人顺着各个诊室的牌子找到骨科。坐诊的是位男大夫,戴着口罩,瞅着年纪不大。
坐到那个木凳上,医生问她:“你怎么滴喽?”老程一手捋腰,一边说:“腰疼”。医生拿出病历本低头写字,
“多长时间了?”
“好几个月了,寻思在家躺躺就好了,哪知道不见强。”老程龇牙咧嘴地说。
医生撕下一张纸片,“拍个片子吧,一百七。”
“咦?怎么不过手捏捏按按?”
医生眼盯着电脑屏幕,“嗯,做完片子我再看,先去医疗卡里充二百块钱吧。”
老程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嘴巴张张合合,“额,那个,我想拍张清楚的,一步到位磁共振吧。”
“那也行,”医生说:“四百五,那去卡里存五百吧。”
“四百五?”老程抽一口冷气,凉的门牙黑洞洞的窟窿里刮过一阵儿穿堂风。转身出了诊室找到等待在外的老头儿一同去收款台,她拿出钱包捻出五张红彤彤的,马上就要易主的老人头盯着使劲儿瞅,然后颤巍巍递进玻璃窗口。工作人员伸手来接,一把抽过去,钞票划过指尖,拽的她心生疼。
捏着办好的医疗卡回到诊室,木凳上又坐了一个老太太在瞧病。老程凑上前问:“那个,额,大夫,你说我做个CT行不? ”
大夫扶扶眼镜歪头看看,“CT也行”
“拍的清楚吗?多少钱?”她问。
“CT二百,也挺清楚的。”
老程乐了,狂点头,“那行,那就CT吧,便宜,能省二百五,二百多斤麦子。”
穿过门诊楼到CT室 ,躺在那张大家伙上高擎着双手,医生说半年内不能要孩子,老程答应着心想,我治好了腰是抱孙子的,还生啥孩子。
缓缓推进一个大圆圈,她感觉脑袋有些发热,想睁开眼瞅瞅哪里有灯,慌忙又闭上了,可别被辐射再刺瞎了眼。半小时后片子出来了,拿着去找医生。他举着看看说问题不大,不碍事,养养就好。
“咦?是吗?不开点药吗?”
“不用,不行贴几张膏药”,医生喊着下一位。
出了骨科算计着牙科大夫的下班时间,赶紧往楼上爬。老程打小就喜欢吃糖,常常跟她爸讨了二分钱就去商店买一块儿,撕吧撕吧将糖扔嘴里慢慢含化,糖纸揉的哗哗作响,团成一个球向天抛去。长大后她常举着镜子看那些灿灿金光的假牙,心里想着是该怨小商店卖糖的大大?还是该怨给钱的爸爸呢?完全蒙在鼓里莫名躺枪的大大和爸爸知道后,会不会说你咋就不怨自己嘴馋呢?
一步步爬上三楼,各种电钻齿轮“滋滋”作响,就这声音足已让她心慌腿软。走廊北面的椅子上坐着几位患者,老程在老头儿的陪同下跟护士报名排队,空气里飘散着磨牙产生的焦糊味儿。此刻老程心里活动很活跃,十根手指交织在一起,拧着花样变换各种形状,指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脑海里居然蹦出一首歌来:
愁啊愁,
牙疼滋味不好受,
自从过了花木兰路口,
我就来到医院的楼。
眼泪呀止不住的流,
止不住的往下流,
一寸半的医卡拿在手呀,
各个诊室任遨游。
看见呀大夫昂着头,
身子如同筛糠抖,
“老虎凳”上紧闭双眸呀,
任其“宰割”任其“鱼肉”。
不一会儿有了空位,老程战战兢兢爬起来,大义凛然坐上躺椅,眼前锃明瓦亮的仪器“虎视眈眈”地盯的她发毛。一双漂亮大眼睛的女孩儿穿着白大褂走过来,透过口罩,在老程眼里瞬间面目狰狞,目露凶光。女孩儿手持“屠刀”(镊子)刚准备行刑,老程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滑下来了,身子往后使劲儿缩,央求着不想让她碰,看看牙就行。
女孩儿脾气好,态度更好,不急不躁,连哄带劝还稍微恐吓点儿,才算是同意“上刑”。在商讨用不用麻药的问题上,老程问:“你打麻药疼不?”女孩轻声细气地回答:“你别紧张,咱们这儿进口针很细,本来不疼,但是你越紧张就会发放大疼痛感。”老程泪眼朦胧里瞅着女大夫心想,这姑娘,这烟卷话说的真有水平啊。
龇牙咧嘴的一通忙活,老程惨叫不断,眼泪没停,各种器械上阵,最后打蜡抛光,女大夫下班都十二点了,老程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预约下回复诊的时间,才算结束,打道回府。
到家后老程撸起袖子,胳膊上隐约还能看到抽血留下的针眼儿,再照照镜子看门牙,白白的,没有了黑洞,瞬间气质提升不少,然后对着阳光看CT片子,脊椎清晰可辨。老程不明白(此处口吐芬芳)咦?花了二百啥也没瞧出来,这不钱白花了吗?
老头儿看她那样儿说:“怎么滴?没看出点儿病来还挺难受啊?”
“嘿,也是哈,幸亏没啥大病,嘿,还能看孙子,还能蹦。”糊了两张虎骨膏躺炕上的老程说:“要是没有这点毛病,我特么就无忧无虑了。”
因此有诗云:
老程这天还挺忙,清晨抽血心慌慌,
防疫站里众人观,泪水冲刷毁容妆。
后去医院看看腰,拍张C T瞧端详,
大夫说是木有事,糊张膏药多卧床。
再爬三楼寻牙科,老虎凳上赴刑场,
锛凿斧钻可劲造,又花好几百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