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冬的清晨,北方可能会更冷些,南方的初冬也泛着冷冷的寒意,与秋天擦肩而过。
坐落在F城某工业园区的一家拉丝厂内,一股股刺鼻浓烈的味道从洗钢丝的车间里涌出来,和着晨雾,在院子里弥漫着,久久不愿散去。
这家工厂有着独立的院子,临着大门的北面是一幢两层的小楼,二楼里面住着老板一家,夫妻间里分别住着,老方一家,老许一家,还有春天刚来的小尚一家。
楼里其余的地方都被丰富的利用着,老方媳妇儿磨模在一楼,卫生间也在一楼,却只有一小间,男女混用。
可是因为人多,能用上这个小卫生间可真是要碰运气了。
小尚的老婆早晨起来,拉了几下这个小卫生间的门,都没有拉开,等了一会儿,里面的人还不出来,凭以往的经验判断,里面的人可能在蹲坑。
如果再等一会儿还不出来,那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里面肯定是便秘患者,也许会是老板那个身材如正方形的老娘。
遂来到了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小楼的对面洗钢丝(洗线)的车间旁边有一处简易搭成的厕所,因为这个厕所没有门,说不上来个男的还是女的。
小尚的老婆王波就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发现里面没人,一阵窃喜,可是进去后,转瞬又忧心如焚,不停地往出入口处张望,生怕闯入一个男人,她每隔几秒钟就使劲地假咳一下,好使得外面的人不敢贸然闯入。
当王波逃也似的从厕所里出来时,院里的雾气越来越重,混杂着浓烈的盐酸味道,好像还有小雨霫霫的样子,王波捂鼻而过。
下雨倒没什么,尽管冷到骨子里。可是这刺鼻的味道却使她很憋闷,不敢呼吸,这味道像吸血鬼似的驱赶着她来到了车间,这里的味道就没有那么难闻了,王波终于舒了一口气。
工人们都还没有来,王波每天都是最早来的那一个,拉丝车间和支力簧车间是连着的,像东北早些年生产队的大通铺(火炕)一样,无限延长又包罗万象。
王波还没开始掰支力之前,几次瞅着她脚上穿的那双新买的八块钱的带毛的鞋,脚部一股股暖流涌上来,浑身也暖和起来。
想想刚刚甩掉的那双大鞋底的自做的拖鞋,心里怎么都觉得幸福。
那双现在想起来寒酸的拖鞋,还是捡了一双跟自己的脚不匹配的鞋底,然后缝上一块能搭住脚的鞋面,曾经为了节省几元钱而可以忍受的不舒服,此刻都觉得不值得。
心里想着,“这多舒服呢!早就该买一双鞋了呢!省得招了更多的白眼儿。”
可是这双鞋也不是自己买的呀,想着,“要不是老公给买回来,自己今天可能还穿着那双两头撅起的,趿趿的破拖鞋,真是傻啊,啥时候了,还穿单拖鞋呢。”
王波已经掰完了两捆支力,一面铁制的案板上,其余的三个人也都陆续的赶来了,案板的四个角都带着掰支力的工具,四个角旁都各占着一个人,四个人见面寒暄了几句,就奋力地开始了工作。
出支力簧的师傅就是老板的亲娘,一个有故事的老太婆,她穿着的衣服都是男人通穿的颜色,灰的,黑的,深蓝的。
身材魁梧,却不挺拔,罗圈腿,矮墩墩的,头发好像带着自来卷儿,泛着油光,其实并不是搽的头油。
有几颗银牙不知道是不是银做的,老板虽然有钱,可这师傅老太婆却很穷,抽烟的钱还是偷摸卖点儿废铁换来的。
四个人都卯足了劲儿,谁也不想掰出的支力比别人少,王波是先来的,按常理说她每天掰的数量是最多的。
除了挨着王波左边的老太太的闺女外,右边的向辉和对角的和珍都是不服气的。
她们两个即使来的晚了,也想着肯定能超过王波的,(她们都是按计件)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明白,为什么会这么自信,虽然每天还是不可避免的只有王波的捆数多。
和珍总会想起前几天的事儿,那天中午的时候,也就是十一点多钟吧,王波的老公来到支力车间这边,喊着,“赶紧回去做饭!”王波抬起头说了句,“等会儿吧,让我把这捆掰满的。”
王波的老公听了这话,就气势汹汹地赶过来,照着正在干活儿的王波就是狠狠地踹了一脚,踹得王波应声就跌倒在地。
那个男人还不罢休,嘴里还骂着,“聋✘喀喀地,是不是没听着老子跟你说话啊!”
和珍看了那情景,抿着嘴不住的笑,向辉更是头没抬眼没瞅的,干着自己的活儿,心里有着自己的欢喜,那欢喜让自己的内心变得宁静又多彩。
只有老太婆的那个比老太婆还雄壮的女儿一把就把王波拉了起来,嘴里嘟囔着,“你这是干啥呀?你啥玩意儿呢?”
和珍和向辉总是看到王波被打,来上班时,不是这块儿青了就是那块儿紫了。有时是因为王波从他老公的兜里发现女孩子的大头贴了,或者是在手机上看到与女的开房去的信息了。
渐渐的,能干的王波在人群里好像矮了一截,再加上耳朵有点儿背,就是神经性的,时而别人小声说话也能听见,时而别人冷不丁大声一喊,一紧张就什么也听不清了。
老板曾不止一次地劝说王波的老公,“好好对你的老婆吧,多好的女人啊,能干善良又漂亮!”
王波的老公反问道,“那你咋没娶个聋老婆呢?”噎得老板再也无话可说了。
2
这个南北贯通的车间里,顶部安了滑车的,滑车的下面有一根一米多长的吊钩,车间里如果想把货物从这边运到那边去,用滑车就省了很多人力。
小李是用按钮操纵滑车的人,支力车间的支力簧,要装进一个用很粗的钢筋焊成的有一米半的长和宽的铁框里。
掰支力的案板上方正好是滑车行走的必经之路,当一铁框的支力簧被滑车送到特定的地方后,滑车又返了回来,去装下一铁框。
就在返回的途中,经过掰支力的案板上方时,那个铁吊钩一倾斜,那架有百八十斤的铁框就应声掉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聚精会神掰支力的王波头上,顺势滚落到了向辉的脚旁,向辉也被撞了个趔趄。
“快来人那!快来人啊!!脑袋开花了!砸出大窟窿来了!!”
出簧的老太婆拐着罗圈腿跑了过来,赶忙把王波抱在自己的怀里。带着哭腔,用手捂着王波的脑袋,那里正汩汩往出冒血。
“该死的小李子,你开滑车不好好开,你瞅谁呢?相中哪个娘们儿了,就这么一个好人那,让你给砸死了!!”老太婆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手一个劲儿的哆嗦,嘴也打着颤。
车间里的人都聚了过来,和珍和向辉试了试王波的鼻息,异口同声地说了句,“还有气儿呢,没死!”
“快给她老公找来呀!”不知谁说了一句。
跟小尚一个拉丝车间的大个儿小跑着来到二楼,一个只有两三平米的房间里,使劲推了上夜班的小尚几下,说道:“你媳妇儿昏过去了!快起来!”
小尚迷迷糊糊地随大个儿跑出来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舀了一瓢凉水,看他的媳妇儿正昏倒在老太婆的怀里,把手里的一瓢凉水都泼在了他媳妇儿的脸上。王波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反应。
“泼什么凉水啊!你这不是糟蹋人呢吗?都砸坏了,这还冒着血呢!”老太婆不敢松开她的手,生怕那血都涌出来,就呜嚎地冲着小尚喊道。
“赶紧上医院,再不走命都没了!”好像是厂里管事儿的老许说了一句。
“没车呀,老板的车也没在家,被老板开走了呀!”
“打车也打不到啊,离大路还那么远!”
“守卫,把你的插车开来,把人送到大马路上!”老许吩咐着。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弄到插车上,此时外面的天阴沉着,冷得入骨,小雨还在下着,落到谁的身上都冰凉冰凉的,整个车间里的人都没有心思干活儿了,都想着王波会死吗?
守卫就开着插车像颠簸着一颗黄豆粒儿般把王波送到大马路上,然后截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市里。
王波躺在急救室的推车里,推车被急促的推来推去,越过一个门槛,又转过一个下坡,最后停在了急诊室内。
伤口被医生处理后,王波的眼睛也慢慢睁开了,输液的时候,护士找了半天的血管,都找不到,只见王波工作的两只手臂都被黑色的油污覆盖着。
“快打盆水来,把手洗一下!”护士摊开双手,带着几分嫌弃的神情冲小尚说道,小尚打来了水,不住地埋怨着,“这手让你整的,咋整这么黑呢,谁干活儿也没有你埋汰,一干起活儿来就不管天儿不管地儿的。”
“你真是创造了奇迹啊!那么重的铁物正砸在头顶上,一般的情况下,不是残就是死了。”主治医师来病房探视的时候冲王波说。
3
第二天,老板和老板娘来了,还送了一个花篮儿,王波很是受宠若惊,觉得自己受了伤很对不起老板和老板娘的。毕竟医药费都是老板付的,而且还送了花篮儿,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啊!
“这小李子,开滑车不好好开,把好好的人砸进医院里,我家孩子的奶奶自从你住院,想起来就骂小李子,把小李子骂的都不敢上班了。”老板娘笑着说。白皙的脸上荡起了波纹,她的眼珠儿有些发黄,一口雪白的牙也赫然显露出来。
“哎!也不能怪小李子开滑车开的,那是王波耳朵背,没躲开,四个人咋就砸到她了呢?”王波的老公小尚讨好似的插了一嘴。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好像刚才说了错话一样。
然后说了几句浮皮潦草的话,就跟老板匆匆离开了。
老板和老板娘前脚走,后脚老太婆就携着跟她一样正方形身材的女儿来了,一大把香蕉好像是香蕉之王,不知道在哪里买的,还有别的水果,两个人提溜来整整两特大方便袋。
小尚给老太婆一根烟,还用火给点着了,老太婆没抽,把烟掐死了。
她坐到离王波最近的病床上,庞大的身体向前倾着,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王波头上伤口的周围,被血凝成的坚硬的头发。
眼里含着泪花说,“你这闺女真是命大呀,那血出的,我用手都堵不住啊!”
“大婶儿,你快往里坐,这么冷的天你和小丽还来看我!”王波像见到亲人般的,终于也哭了起来,她把老太婆只坐着半个屁股的身子往床上使劲儿拽着,老太婆终于才算坐安稳了。
“这小李子开滑车左顾右盼地,不好好开,那铁框都没好好挂钩上,就开滑车,这下把人砸了,该死的小李子,我想起就骂他。“
”这还挺好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咋整,这么好的闺女,那两个掰支力的女人,一天事事儿的,干点活儿挑三拣四的,你啥累活儿都干,八个粗的支力也就你一个人给我掰。”老太婆拽着王波的手说着。
小尚又接过话说,“也不能怪小李子,她耳朵背,咋没砸到别人呢。别人知道躲,就她听不见,才砸到的,怨她自己!”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谁脑袋顶上长眼睛了,再说王波也没有那么聋,也不是什么都听不见,那滑车成天从她们几个掰支力的头上走,而王波的头顶上是正对着滑车道的!”
“你自己的老婆受伤了你还说这样的鬼话,你平时就说打就骂她的,她哪点不好?"
"耳朵就是稍微背点儿,你总拿出来说事儿,说王波耳朵聋,你才出去找女人,你这人可真是的,那你娶她干什么?”
老太婆因激动万分,脸红脖子粗的,她男人一样粗狂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冲着小尚几乎是喊着说道。
“那不是家里穷么,说不上媳妇儿,才娶这样一个聋老婆。”小尚说这话时,正摆弄着手机。
老太婆气得不再说话,她的两只手一直攥着王波的手,心疼地瞅着王波头顶上包着纱布的伤口,问,“还疼的严重吗?”
“好多了,不怎么疼了,谢谢大婶儿一直对我这么好!”王波说着就依偎在老太婆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尽管舍不得老太婆走,可是老太婆还要回厂里出支力簧呢,老太婆和她的女儿两个正方形拐着罗圈儿腿走出病房的时候,王波的眼泪都不住的流。
4
小尚在医院的病房里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坐不住站不住的。
拿着手机一会儿跑病房外鼓捣一会儿,一会儿又心烦意乱地跑回病房,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的叫嚷着,“这病房是人呆的地方吗?什么他妈的味道,熏死老子了,出院!
”你说啥?你要让我出院?我这头一直都在疼,还没好呢。”
“这还没到六天呢,医生说最少要住半个月院才能好的差不多呢。”王波摸着头上的伤口胆怯地说。
“你真他妈聋的不轻啊,我说出院!再不出院要把人熏死的。你倒是挺喜欢在这里呆着的哈,那你就在这养着吧!你可是不用干活儿了,多大点儿的伤啊,住起来还没完了!?“
”哪个老娘们像你,聋✘喀喀地,那铁框掉下来也听不着,砸伤了还得我陪着你,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小尚说完就开始收拾东西。
王波拗不过他,只好随着他出院了,可是头顶上的伤口却撕裂般的疼痛。
主治医师再三叮嘱王波,如果头疼得实在厉害,一定要回来继续住院。
回到厂里的那天,小尚没有上班,而是迫不及待地跟相识不久的一个女子幽会去了,就是王波在他工作服里发现的那张大头贴上的女子。
王波回来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与该女子在宾馆里的苟且之事。
回到厂里后,一切都变了,老板娘有时在厕所处与王波相遇,总像躲瘟疫一样,老方媳妇和老许媳妇也都离她远远的,聚到一起还窃窃私语。
只有老太婆和她的女儿经常过来,有时给做碗汤送过来,有时又送张大饼过来。
王波的头一直疼着,她的老公总是无影无踪。
她的伤口直至很久以后每当刮风下雨的时候,都会撕裂一般的疼痛,好像提醒王波曾经不堪的过往,最终她和小尚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离婚是王波提出来的,听说后来小尚得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病,而且是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