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绵的民国时期,上海滩有两个极具盛名的七小姐,一个是宋子文的初恋盛爱颐,一个是张爱玲的后母孙用蕃。
孙用蕃的父亲孙宝琦是北京政府的国务总理,他的五房妻室为他添了8个儿子,16个女儿。
在众多儿女中,浓眉大眼温和乖巧的孙用蕃并不是出彩的一个,在幽深的高墙大院里,众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之间,一个庶出不得宠的小女孩早早用寂寞武装了自己。朝阳如露的年华,她用一场轰轰烈烈的恋情来祭奠青春。只是那时年少,爱情脆弱得不堪一击,终是难逃“落花人自醉,流水亦无情”的哀婉结局。她像奔突的小兽,在暗夜里独自舔舐遍体鳞伤的伤口,深墙大院里的人们眼角眉梢的讥诮,在她流血的伤口上猛补一刀。排山倒海的怨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沉寂消沉,终于在鸦片营造的虚假幻境中找到了一丝快慰。
与她迥然不同的,姐妹们的境遇千差万别。有了总理女儿的标签,孙家姐妹的“销路”都很好,专供权贵之家。亲家囊括恭亲王、冯国璋、盛宣怀、袁世凯等大人物。这时候,在云雾中沉寂多年的孙用蕃恍然间已经过了36个春秋,到了不能再拖的年纪。虽然在世俗眼里,她成了上架不久便囤积滞销的商品,但是孙家的权势与姐妹们庞大的联姻体系,使得七小姐孙用蕃纵然是不能下嫁的,这时,给李鸿章的外孙张廷重续弦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喧嚣的锣鼓声,红彤彤的仪仗队,大红幕布的隔帘下一张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娇俏脸庞,孙用蕃带着美好的期翼嫁入了张家大院。一双绣鞋踏上青石板,风刮起裙角,庭院中深深的草木躲在假山石砌后也偷偷掩笑,她的人生除去悲悯,开启了另一条充满希望的路。
只是她不曾发觉,喧嚣幕布下的张家大宅已然散发出挫败的腐味儿,透着落寞家族特有的沉香暗暗。雕花盘龙的木窗上沾满灰尘,华丽的锦缎长袍款式已经陈旧,水印木刻的信笺素纸,线装版的四书五经,杂乱地摆在书架上,扉页已经布满了褶皱。还有一个被世界和前妻遗弃的丈夫——张廷重,和他与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张爱玲,张子静。
然而,她的新生活华丽地启幕,并不曾因为个把瑕疵而削弱幸福感。在娘家没有存在感的她,在这里是发号施令的主权者,不用低眉侧目看人眼色。而张廷重,也是一个与她想象中误差不大的丈夫人选。他们一样抗拒西式事物,一样对鸦片情有独钟,对于他的黄赌毒的坏毛病,她却看得开,有资本的男人谁没沾点腥呢,甚至他吸鸦片的时候,她温柔地帮他点燃,二人一起坐卧烟榻,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孙用蕃与张廷重,两人的契合度犹如齿轮咬合,精密得没有丝毫误差。上天对于张廷重是慈悲的,走了一个看不上他的黄逸梵,又送来了一个仰视他的孙用蕃。他在前妻那里受到的伤害,由于孙用蕃的到来开始慢慢愈合。
短暂的幸福生活,由于经济上的过度透支开始出现裂痕。张廷重丢了邮政局的工作之后,靠着母亲留下的遗产过活,而孙用蕃除了带来的嫁妆以外也没有任何收入,府里佣人的开支,张宋两大家族的门面,两个人吸食鸦片的钱,还有张廷重黄赌毒的无底洞,再加上两个孩子的吃穿用度,他们的经济很快就拮据起来。想来,如果不是这种坐吃山空的活法,孙用蕃也不至于成为恶毒的后母。
眼看着花销越大,存余越来越少,她开始在各项上缩减开支。她看着张爱玲的身量与自己相仿,于是把自己的两箱旧衣服送给张爱玲,虽然在她看来衣料不错,而且大多没有怎么穿过,可这对于“八岁梳爱司头,十岁穿高跟鞋”的女孩子来说,无异于最大的侮辱。也许,她的馈赠是不曾怀有恶意的,可在一个青春正盛的少女看来,却是另一个样子了。
“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陈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一大半是因为自惭形秽……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领口发了毛的绵呢长袍,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在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
童年在李鸿章庇佑下的张爱玲吃穿用度都是顶级的,再加上母亲新潮西式的熏陶,她的衣橱里除了绫罗绸缎就是质地上乘的西式罗裙。一般的衣物货色,她根本是看不上眼的,更何况别人穿过的二手货了。日后张爱玲恋衣成癖,与继母增旧衣这段故事,显然是脱不了干系的。那碎牛肉色的棉袍、领口发了毛的棉呢长袍,从此在她的文字里永垂不朽。
瓷器上的裂痕,无论多么微小,一旦横生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张爱玲在父亲的教导下读诗,作文,一度父女情深,这些她虽然也是爱的,但是母亲启蒙给她西方教育更是让她向往。中学毕业之后,张爱玲萌生了留学的念头。她与父母商议留学,黄逸梵特意从国外赶回来,支持女儿留洋。对女儿寄予厚望的张廷重眼看着张爱玲要走一条黄逸梵的老路,顿时气炸了肺,他不能忍受第二次的背叛,极力反对。
对于黄逸梵的回国,另一个全副武装的人便是孙用蕃,这个平日里的假想敌已经亲临战场,她的每一根细胞都散发着敌意,当场就骂了出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字字散发着恶意的子句,狠狠敲打着张爱玲敏感骄傲的心,于是她奋力反抗,白热化的争持中,孙用蕃扬手打下了一巴掌。这一巴掌里,透着决绝的恨意,宣泄着昔日里的不满和沉年里积蓄下来的怨怼。而于张爱玲,这是一生难以磨灭的印记,她打向的不止是十几岁的女儿,还有与她血脉相连的黄逸梵,这个未曾谋面却惊扰她一世的情敌。
脸上火辣的张爱玲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扬起了手,手还没落下孙用蕃已经哭喊着跑上楼,楼上的张廷重听见孙用蕃的哭声,不由分说将昔日里对黄逸梵的愤恨一并化成拳脚,散落在张爱玲的身上。
这著名的一巴掌,作实了继母的恶名。它打散了血缘,断绝了父女亲情。一段时间里,孙用蕃一直以灰姑娘后母的恶毒形象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的确,所有对婚姻有丁点威胁的存在,都让她如芒在刺,如鲠在喉。只有足够的在乎,才会生出这样坚固的捍卫。如果不在意,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在一切威胁因子面前竖起汗毛,瞪圆眼睛,弓起身躯,时刻准备反扑。在她心里,婚姻是需要时刻捍卫的堡垒,也是她最后的退路,城破了,她不能退回到娘家繁杂的环境里以一个笑柄的姿态廖度余生,她只有杀身殉情这最后一条路。人世间的烟火繁事,不是教科书后的习题集,总有一个非A即B的标准答案。有时候,人们总会在人生的岔路口做出不同的选择,有人偏爱宽阔笔直的大路,也有人更欣赏山前小径的幽深僻静。一场婚姻,一个男人,对一个人来讲是束缚也是拖累,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别人那里,它就注定开不出一场盛大的烟花。前者是黄逸梵的不良资产,她奋力挣脱,纵身飞翔;而后者却是孙用蕃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同一道选择题,两个性情不同人得出迥然相反的答案。而孙用蕃的爱情,总让人觉得有一种不杀生,便成仁的悲凉。她确实不曾手软。
事情闹得这样大,小姑张茂渊前来说情,刚一见张茂渊的身影来到前庭,孙用蕃便冷笑着露出一副尖刻的嘴脸:“是来捉鸦片的么?”她从来都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激怒他。烟榻上的张廷重怒气冲冲地跳起来,用烟枪不由分说地打伤了张茂渊。她是聪明的,一句话就把和事老张茂渊推到了张廷重的对立面。
她用尽心机,铸造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壁垒。在阴郁的张家大宅里到处都是黄逸梵的踪迹,满室西式风格的装修,遗留下的旧物,甚至连墙上挂的油画,都散发着黄逸梵豆蔻指尖染过的西式油墨味儿。满眼的旧物,时刻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最不能让她容忍的,是这宅院与黄逸梵的娘家同住一条巷子,而张廷重却与前小舅子终日厮混在一起。这样藕断丝连的关系,扰得她日夜不得安宁。她果断决定搬家,虽然新屋既不宽敞也不明净,幽深不见天日,但没有前妻的余味,她依然住得安心。她遣散老仆人,不允许有任何触动她神经的物件存在;甚至挑拨张廷重兄妹的关系,使贴有黄逸梵闺蜜标签的张茂渊永不登门。她用凌厉抹杀她存在过的痕迹,不曾手软,不曾犹豫。
有时候,爱情就是一场杀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败下阵来的永远都是心慈手软的那一个。虽然黄逸梵从不曾与她相争,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孙用蕃知道,张廷重对黄逸梵是有情的,她的离去成为了他心口的一点朱砂,痛却难以割舍,他搬去黄家巷也是为了缅怀旧人。一个不与其相争的敌人,有着不能割舍的血脉优势,强大到只要动一动手指,便能让她的男人丢盔弃甲重蹈覆辙。她的爱情里,时时涌动着静静的杀机。所以,她只能草木皆兵。在所有的情感里面,爱情是最具有排他性的。它蒙蔽人的眼睛,让人在迷魂阵中迷失方向,有时甚至是是非曲直。
上海江苏路285号弄28号,对于出生在五六十年代在这弄堂里嬉戏玩耍的孩子来说,他们的童年里都住着一个亲切平和的“老姑姑”。她不像有些老人那样孤僻乏味,她举止端庄又很有趣,皮肤里透着娇养的白皙。她常常给在她门前玩耍的孩子们分糖吃;有时候,谁家的小孩子生了病,这个腰板挺直的老姑姑会被孩子的父母请去帮忙注射打针;她和邻居合用一个保姆,冲冲热水瓶,磨磨芝麻粉,给她喜欢的乖小孩吃蜜饯、糖果。她蜗居的小房子只有十四平,刚开始的时候,那里是小孩子们的博物馆,她的房间里总是有好多漂亮的好东西,做工精良散发着古老味道的座钟、精致美观的相架,就连盛芝麻糊的碗盏、调羹据说都是以前宫里的古董。然而,这些东西渐渐开始消失,当他们全部消失之后,“老姑姑”也彻底的消失了。人们在她最后留下的遗物里,发现拆开的信封上,收件人的位置写着“孙用蕃收”。
原来,这就是那个曾经一巴掌扬名上海滩的恶毒继母。她的晚年平静祥和,自食其力,也乐于助人,她温暖的笑容在很多人的童年里熠熠生辉。你甚至无法从那样优雅从容的脸上,看到一丝曾经凌厉的捍卫。对于那一巴掌,她淡淡地说:“张爱玲成了著名作家,如果是由于受了我的刺激,那倒也不是坏事,恶名骂声冲着我来,我八十多岁的人了,只要无愧于心,外界的恶名我认了,一切都无所谓的。”人入暮年,她的生活已是独独用孤单艰难形容不了的处境,可她的脸上却透着豁达的慈悲,清冽的优雅。那曾经的旧年往事,仿佛早已从她心中剥离,曾经草木皆兵的女人,现在任谁也再不能惊扰她半分。生活在她面前,是一株并蒂的两生花,同一株根茎却开出迥然不同的两种色泽,一朵姿态妖冶的紫,一朵翘首可人的橙。她曾为爱阴郁,迷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最后却赤诚洁白,像暮霭中的晨光,温暖宜人。
时光真是一个奇妙的钟摆,前一秒可以杀身成仁,为爱手握噬血的暗箭;就一秒便可以往事随风,立地成佛。
最后的最后,她守了他一生,为他送了终。婚姻与爱情,从来都是一道解不开的谜题。红尘沾染,谁又能跳出一个情字的纷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