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人物创作第二十八期:第一场雪·踏雪回乡人的创作。

她看看手中的纸币,有两张一百和几张十元二十元的面额,指肚捏在上面能感觉到父亲的体温,那是入殓师刚刚从父亲前胸口袋里掏出来的。
她颤抖的手指把纸币卷进掌心,泪水无声地淌到嘴角,温热咸涩。她感觉屋顶在歪斜,身子也随着歪向一边。一只膀子用力夹住了她的身体,将她半提起来,好让她站稳。她把头靠在他肩上,盯着西墙跟平躺在旧门板上一动不动的父亲,没有棉被覆盖的父亲薄成一张纸片。
入殓师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唯一白事司仪福谦,是父亲的老朋友。在她为老房子翻修装璜一新后,父亲的老屋成为村里的一幢漂亮别墅。父亲很是得意,曾领福谦到家里来玩。但父亲住了两年光景,在腊月年关将至竟断了最后的呼吸,没有等到春节。
福谦这次上门是应她的请求,来负责父亲整个葬礼事宜。堂屋里只有她的丈夫林铎扶着她立在地中间,母亲时进时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第一次当孝子孝女,她像被拎到黑板前面的小学生一样不知所措。她的脖子僵成一根竹竿,头沉得像灌了铅,随时要抛落。
她大姨在大门外探头探脑,关注姊妹家的丧葬礼仪是大姨目前顶顶重要的事。再不能出什么差错,否则活的人要遭殃。妹夫的身体原来还行,可好端端的请福谦到家里来玩啥呢?人家是殡葬司仪,凭空不作兴上门,若上门必是家里死了人,这不是自寻晦气吗?果然,妹夫患了癌症很快转移,两年就搭上了性命。福谦能说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福谦不动声色摆弄父亲尚未僵硬的身体,有条不紊地为父亲穿上寿衣,换上皮鞋,戴上礼帽。一切穿戴整齐妥当之后,停在堂屋正中的水晶棺材睡进了盛装的父亲,一条红锦寿被盖在他身上,鲜亮得刺目。时间停下脚步,堂屋外似有鹅毛翩翩落下,天黑了。
空气将她的眼睫毛冻得板结,眼皮撑不开,泪痕干渍更绷紧了她的脸,她干裂的嘴唇和瘦削的下巴酷似水晶棺材里的父亲。父亲本来非常壮实,刀削一样瘦下来是最后两个月的事。而她从小又黑又瘦,脖子总像天鹅似的昂着,一直昂到了城里。她第一次见公园湖面游着的黑天鹅出神,林铎指着对她说:“这么黑,是不是你?”她一撇嘴:“是又怎样?再黑也是天鹅!”
往年回村,要拖到腊月二十八九,与林铎父母吃年夜饭,正月初一才回娘家吃团圆饭。这次刚过腊八,特地请假提前回来,指望能在家多陪父母几天,却是与父亲的最后一面。她脚底轻飘飘的,像离了树枝的一片叶子,林铎的手臂再加点力,抖索的叶子很快就碎。鹅毛落地凝成冰,她的发间银丝飞舞,雪飘了她一头。
福谦指使有人去放鞭炮,有人上香,有人烧纸钱,有人陪夜,有人扯孝布,有人开菜单,有人采买,唯独没有安排她做什么。怎么没有她的事?她是父亲的独生女,按理说该当儿子,女婿也是半个儿子,关键时刻顶门户。对于村中葬礼的一套流程,她知之甚少。此刻她一脸茫然,欲言又止。福谦看她一眼,“你明天要起早出门送信,后天任务更重,要有心里准备。”
母亲和大姨伏在棺材两侧的地上,一会儿嚎啕一会儿呜咽,似数落又似哭诉,无论多高亢多嘈杂,她也不劝,呆在一旁像个聋子。她眼睛干涩,头昏脑胀,一点也哭不出来。父亲口袋里一直有钱,一路上若受大鬼小鬼差使应该不会为难。
她看着供桌上父亲的遗像,那是去年春天她陪父亲拍的。那时父亲就说女儿争光,房子建得气派,住了舒适,能住一年就享一年福。所以拍照时父女都很欣慰。此时父亲嘴角上扬,微笑的眼神与她对视,一个声音从头顶贯进耳膜: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她一个激灵,手心里的钱攥得潮湿发烫,那是父亲的余温续上她的体温。她旋即塞进羽绒服口袋,拉上拉链。
她推开林铎的手臂,站直立定,在廊柱旁抬手将头发拢到脑后,麻利地挽成一个紧缩的发髻,眉清目秀,额前不留一丝乱发。她抬眼望,天青地凛,雨夹雪无声飘落,夜幕下她的家不知何时灯火通明,将父亲的灵堂照得雪亮。长明灯透着暖光,留住父亲在人间的最后夜晚。她卷起毛绒袖扣,看了看林铎,从明天起,就是他俩任务的开始。
一夜未合眼的林铎负责所有物品的采买和场地准备等等,她则披麻戴孝到父亲的至亲长辈家报信跪请。舅爷姨母、大伯二伯……所有的亲戚变得特别重要,不能有一个失礼,更不能有一个疏忽遗漏。雨雪时停时下,偏远的地方要走个把小时才能到,她的冲锋衣和雨裤沾满泥污。当人们看到她顶着重孝、金鱼的眼泡、被雨水打湿耷拉的头发,跪在他们面前时,不禁也红了眼眶。没了爹的孩子啊!
也许是父亲对人间不舍对自己不甘,又或者是老天有意考验她,直到第三天出殡,别说不见太阳,就是风雪也比先前更大了。三九严寒,她没有泪水,她和林铎在无数次的起与跪里满身汗水。
按照福谦的步骤安排一切顺利,待中午吊唁的亲朋“吃米饭”后,父亲将被送到殡仪馆火化。然而就在她坐在棺材旁陪父亲吃最后一顿饭,端着饭碗难以下咽时,大多数人都吃好午饭准备散席,场篷里一个声音高了出来:“老三走了,我是老大,老三家的事我做主!我说散席就散席,我想喝就喝!”
林铎走近她身边面露难色,“你二伯喝了点酒,说谁敢散席就掀台子。”她一听两眼冒火,父亲停在堂屋尸骨未寒,你二伯料我孤女寡母好欺负,居然趁人之危,今天倒要看看谁敢掀台子?
一旁的小伯急忙拦住了她,二伯酒多了说胡话,被他女儿拉走了。你不能发火,叫你父亲怎么上路?
她杏眼圆睁:这是我的家,谁来当我的家做我的主,先问问我答不答应!二伯他自己也生的女儿,欺我女儿之辈,当我什么?今天送别父亲,我就是儿子,以后也是,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