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佑十年冬,紫禁城的雪下得格外肃穆。铅灰色的云层压着琉璃瓦,碎玉般的雪沫子打在丹陛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捧着那方沉甸甸的檀木灵牌,指尖几乎要嵌进冰冷的木纹里。灵牌上“萧言之” 三个金粉大字在雪光下泛着冷意,每一笔都像用刀刻进我的眼瞳 —— 这三个字,曾是我年少时藏在桃花笺里的秘密,如今却成了阴阳两隔的凭证。
从坤宁宫到紫光阁不过半里路,宫人们早已扫出一条窄窄的雪道,明黄的琉璃瓦边缘挂着冰棱,折射出细碎的光。可我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像缠着千斤锁链。身后跟着的仪仗队悄无声息,唯有太监们靴底踏雪的咯吱声,衬得这寂静格外刺骨。我能感觉到,沈氏就跟在我身后不远处,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后颈上。
那是种怎样的眼神啊—— 混杂着怨毒、轻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今早她在宫门口见到我时,身上那件赤红色的候夫人朝服刺得我眼睛生疼。她本该是捧着灵牌的正主,是名正言顺的定北侯夫人,可皇帝偏偏下了那道旨意:“宸妃谢氏,素娴礼教,着代沈氏捧灵入祀紫光阁,以彰定北侯忠烈。”
我听见她在袖底咬牙切齿的冷笑。“谢微婉,” 她擦肩而过时,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以为替他捧灵,就能证明什么?他死了,死在你男人手里,而你,不过是个连自己心上人都保不住的可怜虫。”
寒风卷着她的话钻进我的耳朵,像冰碴子一样刮过心脏。我没有回头,只是将灵牌抱得更紧。檀木的凉意透过衣衫渗进肌肤,让我想起那年冬天,太液池冰面上萧言之掌心的温度。他说:“婉婉,别怕。” 可现在,我怕得浑身发抖。
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相府嫡女,春日宴上第一次见到萧言之。他刚从边关回来,玄色箭袖上还沾着未洗去的征尘,却在桃花树下对我颔首一笑。后来他教我射箭,弓弦震得我虎口发麻,他便握住我的手,指腹的薄茧蹭过我的皮肤,轻声说:“手腕要稳。” 风过桃林,落英缤纷,有一瓣正好停在他发间,我看得痴了,他却红了耳根,匆匆别过脸去。
皇帝的赐婚旨意来得猝不及防。那一日,他在桃林里找到我,手里攥着半片玉佩,玉质温润,正是我幼时不慎摔碎的那枚。“婉婉,” 他声音沙哑,“那道旨意,是催命符。” 我看着他腕间若隐若现的玄甲军令牌,突然明白了。赵家的江山,从来容不下功高震主的萧家和盘根错节的谢家。所谓赐婚,不过是将我们两家绑上同一艘船,再找个由头一同倾覆。
“我不会娶你,” 他看着我的眼睛,眸光坚定,“也不会让你卷入这潭浑水。” 他将半片玉佩塞进我手里,“收好它,等我……” 等什么呢?等他扫清障碍,等他兵权在握,还是等皇帝收起那把隐藏的刀?我们都知道,没有 “等” 了。
雪越下越大,打湿了我的鬓发,冰凉的雪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融雪。紫光阁的飞檐已在不远处显现,那座供奉着开国功臣的楼阁,此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着吞噬这世间的忠烈与冤屈。
我想起昨夜春桃偷偷塞给我的密报,那是边军幸存的副将冒死送回的。“将军被围黑风口,” 密报上的字迹潦草如血,“军中粮饷早被掺了沙土,箭矢不足,援军不至。帐中发现密诏,令其‘挑衅边国,以身殉国’…… 将军焚诏自刎,死前嘱末将:‘玄甲军不反,谢家无恙。’”
玄甲军不反,谢家无恙。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我和谢家暂时的安宁。可他不知道,皇帝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就在他殉国的第三日,御史台便弹劾沈家私通敌国,紧接着,查抄沈府的旨意下来,丞相被打入天牢,沈氏却因“候夫人” 的身份暂居宫中 —— 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软禁,是用她来敲打我,也是用我来羞辱她。
“娘娘,小心脚下。” 身后的春桃轻声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竟在雪道上停住了脚步。前方,紫光阁的朱漆大门已经敞开,内侍们捧着香烛祭品鱼贯而入,而门内阴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皇帝。赵衡。
他穿着明黄的龙袍,没有戴冠,只束着一条玉带,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竟添了几分难得的憔悴。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哀伤,有怜悯,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疲惫。“婉婉,” 他开口,声音比这风雪更冷,“辛苦了。”
我垂下眼帘,不敢看他。这个我叫了多年“阿衡哥哥” 的男人,这个曾在守岁夜里给我揣来暖烘烘桂花糖的少年,如今成了九五之尊,也成了葬送我心上人生命的幕后推手。他知道萧言之的冤屈吗?他当然知道。那封密诏,那掺了沙土的粮饷,甚至连萧言之焚诏自刎的细节,他恐怕都了如指掌。
我曾在御书房撞见他对着萧言之的边疆战报出神。烛火跳跃,映得他眼底的金线龙纹忽明忽暗。“阿衡哥哥,” 我鼓起勇气问,“边军粮饷的事,可有眉目?萧将军……”
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萧将军?婉婉,你如今是朕的宸妃,该关心的是朕,是这江山。” 他将一份账册推到我面前,“看看吧,沈家盐引,谢家漕运,多少银子流进了他们的私囊,又有多少,本该是边军的粮饷。”
账册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可我知道,萧言之不是那样的人。“阿衡哥哥,” 我急得眼眶发红,“萧将军忠心耿耿,他不会……”
“忠心?”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婉婉,在这宫里,在这江山社稷面前,所谓的忠心,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筹码。萧言之手握玄甲军,萧谢两家盘根错节,朕若不除,如何睡得安稳?” 他顿了顿,伸手想抚摸我的脸颊,却被我躲开。“婉婉,朕知道你心里有他,”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可你是朕的妃子,这是命。就像萧言之,他的命,就是为这江山牺牲。”
那一刻,我看着他眼中陌生的帝王威仪,突然明白,那个在太液池边陪我们放风筝的少年阿衡,已经死了。死在了龙椅的冰冷触感里,死在了皇权的饕餮之口下。
“皇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雪中颤抖,“定北侯…… 他死得冤枉。”
赵衡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紫光阁内隐约可见的灵位,缓缓道:“逝者已矣,朕会厚待他的英灵。紫光阁的位置,朕已选好,就在开国元勋之列。”
就在这时,沈氏突然从队伍中冲了出来,她不顾宫人的阻拦,扑到我面前,脸上是凄厉的笑:“冤枉?谢微婉,你也配说冤枉?我父亲何罪之有?我沈家何罪之有?是你!是你和萧言之这对狗男女,引得皇上猜忌,害得我家破人亡!” 她猛地伸手,想要抢夺我怀中的灵牌,“这灵牌该我捧!我才是萧言之的夫人!”
“沈氏!放肆!” 赵衡厉声呵斥,侍卫们立刻上前将她按住。可她还是拼命挣扎着,用怨毒的眼神剜着我:“谢微婉,你等着!我父亲不会放过你,萧言之也不会放过你!你捧着他的灵牌,就不怕他夜里来找你索命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我最脆弱的地方。我不怕萧言之索命,我怕的是,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有多恨这深宫的冰冷,有多恨这皇权的无情。
我抱着灵牌,一步步走向紫光阁。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阁内庄严肃穆,檀香缭绕,正中央的神龛已经备好,只等我将灵牌安放上去。
萧言之出征前最后一次见我,是在我们初遇的桃林。那时桃花已谢,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他穿着玄甲,腰间配着那把饮血无数的长剑,却显得格外疲惫。“婉婉,” 他递给我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给你的东西,收好,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
我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支桃花簪,簪头缀着一颗血红的宝石,正是当年他掌心滴在冰面上的那滴血凝成的模样。“言之哥哥,” 我泪流满面,“你会回来的,对吗?”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却带着一丝决绝:“婉婉,忘了我。好好陪着皇上,活下去。” 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别为我哭,不值得。”
那时的我,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当是临别前的安慰。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却选择独自承担,将我推开,推向那个可以保护我,却也正是害死他的人身边。
我走到神龛前,小心翼翼地将灵牌安放上去。檀木灵牌触碰到神龛的瞬间,我仿佛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是萧言之吗?他是在怪我,还是在怜我?
我退后几步,对着灵牌深深一拜。紫光阁内光线昏暗,唯有灵牌上的金粉字在烛火下闪烁。我想起多年前,他在桃林里刻下的那个未完成的“永” 字,想起他说 “等边关安定了,我……”
如今,边关“安定” 了,他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里。而我,捧着他的灵牌,站在这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紫光阁里,只觉得遍体生寒。
赵衡走到我身边,伸手想扶我,却被我避开。他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低声说:“婉婉,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
我看着灵牌上的名字,看着沈氏被侍卫拖出去时那怨毒的眼神,看着赵衡脸上那复杂难辨的神情,突然觉得一阵荒谬的可笑。
从宫门到紫光阁,不过半里路,我却走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里,有桃花树下的懵懂情愫,有御书房里的冰冷对峙,有边关传来的噩耗,有深宫之中的算计。而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只留下我,捧着心上人冰冷的灵牌,站在这金碧辉煌却又冰冷刺骨的紫光阁里,守着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和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雪还在下,透过紫光阁的窗棂,我看见外面的世界一片苍茫。就像我的未来,一片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唯有怀中那半片玉佩,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提醒着我,曾经有一个人,叫萧言之,他曾用生命,爱过我。
第二章
紫宸殿的铜鹤香炉飘出龙涎香,与灵堂的檀木味绞成毒雾。赵衡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龙椅上,指尖绕着明黄帷帐的流苏,看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像在观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
“婉婉,” 他忽然笑了,声线却似腊月井水,“言之尸骨未寒,朕瞧着你终日守在灵前,倒不如……” 他顿了顿,抛来一方紫袍玉带的腰牌,“去西山皇陵替他守墓吧。也好让世人看看,朕的宸妃多么重情重义。”
腰牌触手生凉,刻着“皇陵奉祀” 四个阴文。我叩首时余光瞥见御案角落压着的密折 —— 沈氏父亲的供词墨迹未干,“漕运掺沙” 的罪证旁,用朱砂画着个刺眼的圈。这让我想起三年前他赐婚时的情景:金銮殿上,他将合卺酒递给萧言之,袖底却藏着玄甲军调防的兵符,笑得如同桃花妖:“两位爱卿喜结连理,朕心甚慰。”
那天萧言之的玄甲军刚收复三关,他铠甲未卸便被召进殿。赵衡亲手将凤冠霞帔摆在我面前,珍珠流苏映着他眼底的金线龙纹:“谢家有女婉兮,萧侯少年英雄,此乃天作之合。” 我攥紧袖中半片玉佩,听见萧言之的甲叶在寂静中轻响,他抱拳时,腕间玄甲军令牌磕在金砖上,发出冷硬的脆鸣:“臣…… 谢主隆恩,但臣与谢小姐素无婚约,恐难从命。”
殿上的水晶灯突然晃了晃。赵衡脸上的笑容僵成冰壳,他绕着龙椅踱步,指尖划过案上的《平边策》:“萧侯是嫌朕的赐婚不够风光?” 他忽然抓起案上的玉镇纸,狠狠砸在萧言之脚边,“还是说,你舍不得你那玄甲军?” 镇纸碎裂的声音里,我看见萧言之攥拳的手青筋暴起,指缝间渗出血珠 —— 那道十二岁在太液池留下的旧伤,又裂开了。
西山皇陵的守墓庐比咸福宫偏殿更冷。青石板地渗着潮气,唯一的木榻铺着磨出毛边的苇席。春桃刚把萧言之的桃花簪供在灵位前,门缝就钻进道黑影—— 沈氏披着件单薄的素服,发髻上插着根荆钗,却掩不住袖口露出的鎏金护甲。
“谢微婉,” 她将食盒摔在地上,糙米饭混着雪水溅上灵位,“皇上让你守墓,可没让你占着暖炉!” 她身后的嬷嬷立刻上前抢夺炭盆,春桃护着炭盆哭喊:“沈小主!娘娘身子弱,这炭……”
“弱?” 沈氏掐住春桃的脸,护甲在她腮边划出红痕,“当年她做宠妃时,可是能让皇上把南海夜明珠都堆在她宫里呢!” 她突然转向我,眼神像毒蛇吐信,“你以为皇上真疼你?他不过是要借我的手,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话让我猛地想起上个月的琼林宴。赵衡当众将我揽在怀里,用镶玉的银匙喂我吃荔枝,珍珠帘幕外的沈氏气得捏碎了帕子。可夜深人静时,他却掀开我的帐子,指尖冰凉地划过我锁骨:“婉婉,你说,要是沈氏知道,当年萧言之拒婚,是怕娶了你之后,朕会立刻对谢家动手…… 她会不会更恨你?”
萧言之拒婚的第三日,赵衡便下了道奇怪的圣旨:“定北侯萧言之,即刻领兵十万,镇守漠北黑风口。” 送他出征的长亭外,他勒住缰绳,马踏起的雪沫子溅在我裙角。“婉婉,” 他从箭囊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你最爱吃的糖糕,路上……” 话未说完,就被身后传来的呵斥打断 —— 沈氏坐着花轿追来,喜服外披着猩红斗篷,像团烧进雪地的火。
“萧言之!” 她掀开轿帘,珠翠叮当作响,“你既拒了圣婚,为何又接了这道送死的旨意?是不是为了她!” 她指着我,眼中燃起妒火,“你以为你去了边疆,她就能做你的望夫石?皇上说了,等你凯旋,便让她做你的平妻!”
萧言之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有震惊,有痛惜,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决绝。他最终只是对沈氏冷声道:“侯夫人请回,末将戍边,是为江山。” 他策马而去时,箭囊上的铜扣在风雪中闪了最后一下,像滴凝固的血。
沈氏的嬷嬷已经抢走了炭盆,寒风吹得灵位前的烛火直晃。我看着沈氏指甲缝里未洗净的丹蔻,忽然想起今早春桃偷听到的对话—— 内侍总管往她妆奁里塞了包东西,说:“皇上说了,要让谢娘娘‘好好’守墓,别冻坏了,也别…… 太快死了。”
“沈小主,” 我抚上灵位前的桃花簪,簪头红宝石硌着掌心旧疤,“你可知,当年萧言之拒婚,不是为了我。” 我抬眼看她,雪光透过窗棂照在我脸上,想必苍白得像灵牌上的金粉,“他是怕娶了我,谢家便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而玄甲军…… 就再没了退路。”
沈氏脸上的怨毒突然僵住。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祭台,桃林许愿时萧言之刻的“永” 字石镇滚落在地,裂开的纹路像极了太液池的冰面。“你说谎!” 她尖叫着扑过来,鎏金护甲直刺我咽喉,“他若不爱你,为何要把这破簪子带在身边?为何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
春桃尖叫着扑上来阻拦,却被嬷嬷狠狠推倒。千钧一发之际,我抓起灵位前的香炉砸向沈氏,檀香灰迷了她的眼。混乱中,我看见她袖中掉出半张烧焦的纸—— 上面 “玄甲军粮” 的字迹,和我在御书房见过的残信一模一样。
“够了!” 殿外突然传来呵斥。赵衡披着墨狐大氅站在雪地里,明黄斗篷上落满雪花,像撒了把碎金。他扶起踉跄的沈氏,语气却冷得像冰:“沈氏,朕让你‘照顾’宸妃,谁让你动手了?” 他转头看我,目光在桃花簪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婉婉,看来这守墓的日子,你过得不太安稳啊。”
我跪在碎了一地的祭器中,看着他靴底沾着的雪水混着檀香灰,在青石板上洇出暗黄的痕迹。这让我想起他当年在太液池冰面上写的字—— 歪歪扭扭的 “永结同心”,被风吹化的雪水一冲,就什么都不剩了。
萧言之奔赴边疆的次日,沈氏便被抬进了侯府。可新婚之夜,京城里却传遍了流言:“定北侯心里只有宸妃娘娘,连合卺酒都泼了侯夫人一脸。” 我在宫里听见时,正对着铜镜插簪,那支桃花簪突然从手中滑落,簪头红宝石磕在妆台上,碎成两半。
当晚赵衡来我宫中,屏退左右后,他从袖中摸出张纸条,上面是沈氏父亲的笔迹:“萧言之拥兵自重,可借谢家女离间之。” 他将纸条放进烛火,看着它烧成灰烬:“婉婉,你看,这世上的事,哪有什么真心,不过是权衡罢了。” 他握住我的手,指尖却在颤抖,“只有朕对你,是真的……”
赵衡打发走沈氏后,独自走进守墓庐。他蹲下身,捡起那半块“永” 字石镇,指腹摩挲着裂开的纹路。“婉婉,”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醒亡灵,“当年朕赐婚,其实是想逼他反。”
我猛地抬头。
他看着我,眼中翻涌着复杂的光:“只要他反了,朕就能名正言顺地清剿世家,可他……” 他握紧石镇,指节发白,“他宁肯去黑风口送死,也不愿让玄甲军背上反贼的名。”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绸布,展开来竟是道密诏,“这是言之焚诏前,副将偷偷抄录的 ——‘令萧言之挑衅边国,兵败殉国,玄甲军就地解散,谢家……’”
他没说下去,只是将密诏塞进我手里。绢纸冰凉,上面的朱砂字迹却像在滴血。我终于明白,为何赵衡要让我守墓,又要让沈氏刁难—— 他既要用我的 “深情” 粉饰太平,又要用沈氏的怨恨折磨我,让我永远活在萧言之的阴影里,活在他精心编织的愧疚与痛苦中。
就像当年他赐婚,看似是恩宠,实则是陷阱;就像他散播我和萧言之的流言,看似是成全,实则是离间;就像他如今让我守墓,看似是怜悯,实则是囚禁。
雪又大了,守墓庐的烛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赵衡站起身,替我拢了拢滑落的披帛,指尖擦过我眼角的泪痕,温热得不像他。“婉婉,” 他望着灵位上的名字,轻声说,“这江山太重了,重到…… 朕不得不负他,也负你。”
他走了,明黄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像一滴墨融入宣纸。我摊开掌心的密诏,上面“谢家无恙” 四个字晕开了,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灵位前的桃花簪静静躺着,碎成两半的红宝石,多像太液池冰面上,那两滴永远无法融合的血珠。而我,就守在这青灯冷墓前,守着他用命换来的“无恙”,守着这朱墙之内,比冰雪更冷的真相。
第三章
监斩台上的铜钲声穿透雨幕,像把钝刀在我颅骨上反复切割。我浑身湿透的囚衣黏在身上,每一步都踩在浸透血水的青石板上,脚踝被沉重的镣铐磨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三日前,赵衡亲手给我戴上这副镣铐时,还在用绣帕替我擦去额角的雨水:“婉婉,乖,看完这场‘热闹’,朕便带你去看桃花。”
此刻的“热闹”,是谢家满门三百一十七口的头颅。
刑场四周的梧桐树枝上挂着浸透雨水的白幡,我爹的头颅就悬在最显眼的位置,花白的胡须上还滴着血珠,eyeball 却直勾勾地望着侯府方向 —— 那里,萧言之正站在监斩台最高处,玄色蟒袍被暴雨浇成深紫,腰间悬着的尚方宝剑在电光中泛着冷光。
萧言之得胜还朝那日,朱雀门的积雪尚未化尽。他骑着玄甲军的踏雪乌骓,头盔上的红缨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是缴获的敌国金印与捆成串的降将。赵衡亲自在午门迎接,将象征最高军权的虎符塞进他手里,笑得如同朝阳:“言之哥哥,朕就知道,只有你能解漠北之困!”
我在宫墙上远远望着,看见他翻身下马时,腕间那枚玄甲军令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块刻着“忠勇” 二字的玉牌 —— 赵衡赐的。当晚他被召进御书房,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经过我所居的承乾宫时,他隔着雨幕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被身后跟着的沈相打断:“定北侯,皇上还等着您商议‘封赏’谢家的事呢。”
惊雷在头顶炸开时,我终于挣脱了侍卫的钳制。镣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我像头受伤的困兽,朝着谢家老宅的方向狂奔。雨水混着血水在巷道里汇成溪流,漂浮着碎发、断簪和我母亲常戴的翡翠耳坠—— 半个时辰前,这里还是我生长了二十年的家。
“爹!娘!” 我扑倒在一具无头尸身前,认出那是我二哥常穿的湖蓝色锦袍。他昨天还在给我写信,说新得了块好玉,要给我雕只桃花簪。可现在,他的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指尖却永远冰凉了。
“谢微婉!” 身后传来萧言之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潮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猛地回头,看见他站在巷道口,蟒袍下摆浸在血水里,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手里还攥着监斩令,那黄色的绸布被血水污染,像团燃烧的鬼火。
“你看啊!” 我指着满地的尸体,声音因哭喊而嘶哑,“这就是你屠的门!这就是你萧言之亲手杀的人!” 我抓起地上一块带血的玉佩,狠狠砸向他,“你不是说要护我周全吗?你不是说玄甲军在,没人能伤我吗?!”
玉佩砸在他胸口,又弹落在地。他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却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化作一句沙哑的:“婉婉,别闹了。”
“别闹了?”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雨水糊了我的眼,“萧言之,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爹的头!你看着我二哥的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不闹’?!” 我踉跄着走向他,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像索命的铁链,“赵衡让你做监斩官,你就做了?他让你屠我全族,你就屠了?当年太液池的血,你白流了吗?桃林里的‘永’字,你白刻了吗?!”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我,却在半空中顿住,指尖滴着血—— 不是他的,是沾了谢家的血。“婉婉,” 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你信我……”
“信你?”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涌,“我信你什么?信你看着我家破人亡,还能站在这里,做你的定北侯?信你拿着尚方宝剑,斩我亲人的头颅?” 我指着他腰间的剑,“你拔出来!你杀了我!你给我全家陪葬!”
三日前,萧言之被赵衡单独召进御书房。春桃冒死趴在窗下,听见赵衡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言之,谢家通敌的证据确凿,朕要你做监斩官。”
“皇上!” 萧言之的声音陡然拔高,“谢相忠君爱国,断无通敌之理!这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 赵衡冷笑一声,“言之,你可知,朕若不杀谢家,沈家便要反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只要你肯开口为谢家求情,朕便赦了他们 ——”
春桃听到这里,被侍卫发现打晕了过去。但我知道,赵衡的话没说完。因为沈相早已在萧府四周布下了刀斧手,只等他开口求情,便以“联合谋反” 的罪名,将萧谢两家一并剿杀。这是赵衡的毒计,用我全家的性命,逼他做出选择。
萧言之看着我,眼中布满血丝,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像在流泪。他慢慢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谢家老宅的断壁残垣上,不知何时站满了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他们的绣春刀在雨中闪着寒光,刀刃正对着萧言之的后心。
“婉婉,”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你看清楚,这把刀,从来不在我手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锦衣卫指挥使正站在屋脊上,手里捏着枚信炮,只要萧言之有任何“不轨” 举动,顷刻间便会万箭齐发。而远处,沈相的人马已经包围了整个街区,明晃晃的刀枪在雨幕中连成一片,像一片冰冷的海。
“你以为,” 萧言之的声音突然哽咽,“我不想救吗?你以为,看着他们死,我这里……” 他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雨水混着血水从他指缝间流下,“不疼吗?”
我怔住了。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却让我看清了他眼底深藏的痛苦与无奈。那不是演出来的,那是真的剜心之痛。可我还是恨,恨他的无能为力,恨他的“顾全大局”,恨他明明可以选择,却还是举起了那支监斩令。
“萧言之,”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你举起监斩令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这满地的血了。”
我转身,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步走向谢家老宅的废墟。雨水冲刷着满地的尸体,也冲刷着我脸上的泪水和血水。我听见萧言之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受伤的野兽,可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赵衡此刻一定在某个高处看着我们,看着这场他精心策划的悲剧。他用我全家的性命,试出了萧言之的“忠心”,也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情分。
而萧言之,他用屠我满门的方式,保住了玄甲军最后的火种,也保住了我这条残破的命。只是这命,早已比死更难受。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与冤屈都冲刷干净。但我知道,有些血,一旦流了,就再也洗不掉了。就像萧言之掌心那道十二岁的旧伤,和我此刻心中这道深不见底的裂痕,终将伴随我们,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在废墟中跪下,捡起半块烧焦的玉佩—— 那是我小时候摔碎的,萧言之一直替我收着。如今,它和我家的命运一样,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了。
身后,萧言之还站在雨里,像一尊被血水浸透的石像。可我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了。因为我知道,从血雨屠门的这一刻起,我们之间,除了恨,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章
深秋的雁门关外,朔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车帘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我掀起厚重的毡帘,望见萧言之的玄甲军在戈壁滩上列成蜿蜒的长阵,黑色的旌旗被风撕得猎猎作响,像一道凝固的血痕。他骑着踏雪乌骓立在阵前,玄色披风鼓荡如翼,却掩不住肩背处新添的箭伤—— 那是三日前,他替我挡下沈相刺客时留下的。
“娘娘,” 春桃将暖炉往我身边挪了挪,“定北侯说,前面就是黑风口,让您的车驾在此等候。”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因为我们都知道,赵衡的密诏就藏在萧言之贴身的箭囊里,那上面用朱砂写着:“令萧言之挑衅单于王庭,诱敌深入。”
谢家被抄后,我成了宫中最尴尬的存在。赵衡将我幽禁在承乾宫,表面上依旧赏赐不断,甚至在我生辰时送来整株的夜明珠树,可每到深夜,他便会带着酒气闯入,抓着我的手腕看太液池的方向:“婉婉,你说,言之是不是还在恨朕?”
而萧言之,在屠门事件后被明升暗降,剥夺了玄甲军的实际兵权,却又在三个月前突然被任命为和亲使,前往漠北单于王庭。临行前他冒险入宫见我,袖中掉出半张烧焦的兵符—— 那是玄甲军旧部拼死保留的信物。“婉婉,” 他眼底布满血丝,“赵衡要的是萧家彻底覆灭,我此去……”
萧言之策马来到我车前,脸上覆着铁制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他翻身下马时,我看见他靴底沾着暗红的泥土—— 那是谢家老宅门前的血土,他竟一直带在身上。
“皇上有旨,”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的冷硬,“着宸妃谢氏,送和亲使至黑风口。” 他顿了顿,解下腰间的酒囊抛给我,“关外苦寒,喝些酒暖身子。”
酒囊触手温热,显然是他贴身带着的。我拔开塞子,闻到一股熟悉的桃花酿香气—— 那是当年桃林里,他亲手为我酿的酒。酒液滑过喉咙,却像刀一样割着我的心。我知道,这是他在向我告别。
“萧言之,” 我抓住他的手腕,隔着甲叶都能感受到他皮肤的冰凉,“那道密诏……”
他猛地抽回手,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一丝痛楚:“娘娘慎言。” 他翻身上马,背对着我挥了挥手,“送娘娘回宫。”
玄甲军的队伍开始移动,黑色的洪流消失在戈壁尽头的风沙里。我站在黑风口的巨石上,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被漫天黄沙吞噬。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太液池的冰面,他也是这样背对着我,掌心滴下的血珠冻成冰晶。
春桃曾冒死从内侍总管处偷来密诏副本。上面除了“挑衅边国” 的命令,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事成之后,借单于之手除之,朕将亲率大军,以‘复仇’为名,踏平漠北。” 而密诏的末尾,用朱砂画着个狰狞的笑脸 —— 那是赵衡独有的标记。
我这才明白,赵衡的真正目的,从来不是让萧言之去和亲,而是要借边国的刀除掉他,再以“为大将复仇” 的名义发动战争,用萧言之的死,成就他的赫赫军功。而所谓的 “不明军队伏击”,不过是赵衡早已布下的后手 —— 他要的,是萧家势力彻底从这世间消失。
萧言之出使后的第十日,边关传来急报:“定北侯萧言之,在单于王庭当众斩杀来使,挑衅边国,已被乱箭射死!”
消息传入宫中时,赵衡正在御花园赏菊。他听完奏报,手中的鎏金酒盏“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碎片溅起的菊花瓣沾了他一身。“言之…… 他怎么敢?” 他喃喃自语,脸上却没有半分悲伤,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诡异笑容。
三日后,赵衡昭告天下,以“为定北侯复仇” 为名,亲率大军征讨漠北。出征那日,他穿着崭新的玄甲,披着萧言之曾用过的黑色披风,在朱雀门誓师:“漠北蛮夷,害我忠良,朕必踏平其王庭,以慰言之在天之灵!”
我站在宫墙上,看着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出城门,明黄的龙旗在风中飘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可我知道,那火焰下埋葬的,是萧言之用命换来的和平,是玄甲军忠魂的泣血呐喊。
赵衡出征后的第五日,春桃带来了一个噩耗:“娘娘,玄甲军旧部在班师途中遭到伏击,全军覆没了……” 她递给我一块染血的令牌,正是萧言之当年送给我的玄甲军信物,“活下来的伤兵说,伏击他们的人,穿着朝廷的军服,用的是…… 沈相府上的暗器。”
我握着那块冰冷的令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原来赵衡的计划如此周密—— 先借边国之手除掉萧言之,再以 “平叛” 为名,将忠于萧家的玄甲军旧部一网打尽。而沈相,不过是他用来执行最后一击的棋子,等仗打完了,沈家的末日也不远了。
赵衡得胜还朝那天,京城下了一场罕见的血雨。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中提着单于王庭的金印,脸上洋溢着征服者的笑容。百姓们在道旁山呼万岁,却没人知道,这辉煌的军功背后,是多少忠魂的鲜血。
我被赵衡强行带至午门观礼。他握着我的手,指腹摩挲着我掌心的旧疤:“婉婉,你看,朕为言之报了仇,漠北已经是我大胤的疆土了。” 他的声音温柔,眼中却闪烁着冰冷的光,“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我们了。”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血雨落在我的脸上,像泪水一样冰凉。“皇上,” 我轻声说,“您说得对,再也没有人了。”
萧言之死了,玄甲军灭了,谢家没了,沈家也即将覆灭。这偌大的江山,终于彻底成了他赵衡一个人的天下。而我,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活着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坐在那把染血的龙椅上,直到天荒地老。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被征服的。比如太液池冰面上的血迹,比如桃林里未刻完的“永” 字,比如萧言之临死前,那双望着故国方向的眼睛。
血雨还在继续,冲刷着午门的金砖,也冲刷着这世间的罪恶。赵衡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向皇宫深处,明黄的龙袍在血雨中格外刺眼。
而我,望着远方黑风口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说:“言之,对不起,我没能保住你,也没能保住他们。这血海深仇,我会替你记住,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赵衡让我活着,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他要我活着,看着他如何用铁血手腕巩固皇权,看着他如何将这江山踩在脚下,看着他如何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而我,将在这深宫里,守着满目的疮痍和满心的仇恨,度过余生。因为我知道,只有活着,才能等到那一天,等到这血色的王朝,迎来它应有的结局。
第五章
咸福宫偏殿的铜盆里,积雪融水冒着白气,却暖不透我浸在冰水里的手。沈氏捏着镶金护甲的指尖划过我腕间的旧疤,那道十二岁被冰棱割出的伤口,如今正渗出暗红的血珠,在寒水里散成淡粉色的丝缕。
“谢微婉,” 她的声音甜腻如蜜,护甲却猛地掐进我肘间的穴位,“皇上说你畏寒,我特意备了这盆‘暖水’—— 你瞧,水里还泡着你谢家满门的骨灰呢。”
木盆边缘确实浮着层灰白粉末,混着未燃尽的绸缎碎屑。三日前赵衡“亲征” 漠北凯旋,转身就以 “巫蛊厌胜” 的罪名下旨抄了沈府,唯独留下沈氏在宫中 “伺候” 我 —— 这 “伺候” 从灌馊饭升级成了剜肉放血,昨日她刚用银簪挑破我耳垂,说是要 “取下晦气”。
赵衡班师那日,午门的血雨刚停。他踩着沈家进献的波斯地毯入宫,明黄龙袍上还沾着漠北的沙尘,却径直来到我被幽禁的承乾宫。“婉婉,” 他举起单于王庭的金印,印纽上的红宝石映着他眼底的血丝,“朕把漠北打下来了,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我看着他靴底沾着的血泥—— 那颜色像极了谢家老宅门前的土。他却以为我在害怕,伸手想抱我,袖口露出道新疤:“这是朕替言之挡箭留下的,你看,朕也能保护你。” 那道疤蜿蜒如蛇,恰在当年萧言之替他挡箭的同一位置,连深浅都分毫不差。
沈氏的护甲已经掐进我小臂的皮肉。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 这是京城罕见的五月飞雪,棉絮似的雪片粘在窗棂上,让我想起萧言之出征前给我的桃花酿,酒坛封口也是这样的棉纸。
“够了。” 殿门突然被推开,赵衡披着件未及系带的龙袍站在门口,玉带拖在地上沾了雪水。他看见我小臂上的血窟窿,瞳孔骤然收缩,一脚踹翻了沈氏:“朕让你‘照顾’宸妃,谁让你下毒手了?!”
沈氏瘫在雪地里,护甲散落一地:“皇上!她是妖女!是她克死了萧言之,克死了我沈家……”
“住口!” 赵衡拔出侍卫的佩刀,刀刃在雪光中闪着冷光,“你沈家通敌卖国,谋害忠良,朕早该杀了你们!” 他挥刀的瞬间,我看见他袖中掉出半张纸条 —— 是当年沈相写给单于王庭的密信,末尾却多了赵衡的朱批:“准奏,事成之后,赏黄金万两。”
春桃曾在御书房的暗格里找到份卷宗,记载着赵衡登基以来的所有密令:
嘉佑七年,“赐婚萧谢,实为驱虎吞狼,若萧拒婚,则令其戍边”;
嘉佑十年,“密诏萧言之挑衅边国,许单于王庭‘诛杀萧某者,封王’”;
嘉佑十一年,“着沈相伏杀玄甲军旧部,事后以‘通敌’罪除之”。
卷宗最后一页,用朱砂画着三个重叠的圈—— 萧、谢、沈,如今都已变成血色的叉。
沈氏的尖叫在殿外戛然而止。赵衡扔了刀,跪在我面前,双手颤抖着想抱我,却又怕碰伤伤口。“婉婉,” 他的声音哽咽,“别怕,朕给你报仇了,沈家满门都给你陪葬!” 他从袖中摸出个锦盒,里面是枚鸽卵大的夜明珠,“这是南海新贡的,朕给你做陪葬……”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血从嘴角渗出来,在雪地上开出朵红梅。“皇上,” 我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他的手腕,“你说…… 萧言之的墓…… 可曾…… 种了桃花?”
他猛地怔住,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却化作一滴泪,落在我手背上:“种了,种满了桃林,就像你小时候喜欢的那样。”
我闭上眼,听见他在我耳边低语:“婉婉,别怪朕,这江山太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像十二岁那年太液池的风,吹散了萧言之未完的话。
我死后第三日,赵衡下了两道旨意:
废宸妃谢氏为庶人,“以其与定北侯有私,玷污宫闱”;
赐“萧公夫人” 之礼,将我葬于萧言之墓侧,“以全其生前之志”。
春桃偷偷告诉我,宣读旨意的老太监说,赵衡在御书房哭了整夜,把萧言之的令牌攥得渗出血来,嘴里反复念着:“言之哥哥,婉婉妹妹,这江山…… 朕替你们守着……”
下葬那日,果然种满了桃树。我穿着玄色命妇朝服,衣摆暗纹绣着半只断线风筝,线尾系着朵褪色的桃花—— 这是赵衡特意吩咐的。春桃说,送葬队伍经过玄武门时,赵衡独自站在角楼上,明黄的身影在桃林中显得格外孤单。
百日之后,京城下了场更大的雪。赵衡登上景山万春亭,遣散了所有侍卫。据山下扫雪的太监说,他们听见亭上传来嚎啕大哭声,像受伤的野兽,断断续续喊着:“言之…… 婉婉…… 朕错了……”
他对世人说,将我葬在萧言之墓侧,是成全我们的情意。可我知道,这是他最残忍的报复—— 让我和萧言之,这两个他既想占有又想毁灭的人,死后也只能隔着一抔黄土两两相望,像太液池冰面上那两滴无法融合的血珠,永远被冻在他皇权的阴影里。
许多年后,春桃成了宫里的老嬷嬷,常对小宫女们讲起宸妃娘娘。她说娘娘下葬时,桃林里落了场罕见的雪,雪花落在墓碑上,把“萧公夫人” 四个字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碑角系着的一缕青丝,风一吹,就扫过旁边墓碑上 “萧言之” 三个金粉字。
而景山万春亭的栏杆上,至今留着道深深的指痕。老太监们说,那是皇上当年痛哭时抠出来的,指痕里常年积着雪水,像一滴永远流不干的泪。
雪还在下,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又结了层薄冰。冰下面,冻着十二岁太液池的碎冰,冻着萧言之掌心的血,冻着我袖底的半片玉佩,也冻着那个登高痛哭的帝王—— 他终于得到了整个江山,却永远失去了能让他在雪夜里揣来暖糖的人。
这万里江山,终究成了他一个人的孤坟。而我和萧言之,不过是他坟前两株被风雪摧残的桃花,开在记忆的废墟里,年复一年,用无声的呜咽,诉说着那个关于权力、爱与背叛的,冰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