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莉娜·波特觉得这个暑假的开头简直糟透了。她最好的朋友玛雅跟着父母去了遥远的南海度假,答应寄来的贝壳明信片到现在连影子都没有。窗外的天气也像是故意跟她作对,连绵的雨丝敲打着玻璃,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空气又闷又黏。无聊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电视节目索然无味,书架上的书也翻得没了滋味。
“莉娜,别唉声叹气的,”妈妈的声音从楼下厨房传来,带着锅碗瓢盆的叮当响,“实在没事做,去阁楼帮我找找那个老式的野餐篮?你爸爸说可能在那些旧箱子后面。”
阁楼?莉娜心里嘀咕着。那个地方又黑又脏,堆满了积满灰尘、散发着樟脑球和陈年纸张混合怪味的杂物。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可总比继续窝在沙发上发霉强。她拖着脚步,慢吞吞地爬上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楼梯的木板在她脚下发出疲惫的呻吟。
推开沉重的阁楼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陈旧木头和遗忘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天窗透进一点模糊的天光。莉娜摸索着找到墙壁上那根老旧的拉线开关,“咔哒”一声,一盏功率极低的灯泡在屋顶中央亮起,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非但没有驱散多少黑暗,反而让堆积如山的杂物投下更多奇形怪状的、晃动的阴影。巨大的旧行李箱张着黑黢黢的嘴,盖着褪色花布的单人沙发像蹲伏的怪兽,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堆在角落,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纸箱,上面写着模糊的字迹:“冬衣”、“旧书”、“玩具——莉娜小时候”。
莉娜皱着小鼻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旧画框,目光在杂物堆里搜寻着那个传说中的野餐篮。她绕过一个堆满旧杂志的箱子,脚下踢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布满灰尘、缺了条腿的木马玩具。她绕过它,继续往里走。
就在阁楼最深处,紧贴着倾斜的屋顶墙壁的地方,她看到了它。
那是一个巨大的衣柜,或者说,更像是镶嵌在阁楼墙壁里的一扇厚重的柜门。它被几个落满灰尘、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旧床罩和一条破旧地毯半遮半掩着。衣柜本身是用深色的、纹理粗犷的木头做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最吸引莉娜的是它的门——那上面刻满了奇异的花纹。
那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图案。线条流畅而复杂,像是纠缠的藤蔓,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像是某种星座的符号。这些花纹覆盖了整个门板,在厚厚的灰尘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和……吸引力。
野餐篮?早被莉娜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不由自主地被那扇门吸引过去,心脏在胸腔里微微加速跳动。一种奇异的预感,混合着强烈的好奇,像小爪子一样挠着她的心。她屏住呼吸,伸出小手,轻轻地拂去门板中央最大一片区域的灰尘。
随着灰尘簌簌落下,那些花纹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它们似乎蕴含着某种韵律,某种低语。莉娜的手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门板中央一个最复杂的螺旋状花纹的中心。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冷木纹的一刹那——
嗡!
一声低沉而悦耳的嗡鸣,仿佛从木头深处传来,又像是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柔和的金色光芒,从她指尖触碰的地方骤然亮起!那光芒像一滴金色的水落入平静的湖面,迅速晕染开来,沿着门板上所有复杂的花纹流淌、蔓延!刹那间,整扇衣柜门上的纹路都亮了起来,金色的光在刻痕中流动,仿佛有生命的熔金在古老的河道里奔腾。无数微小的光点从花纹中逸散出来,像夏夜的萤火虫,又像细碎的金色星辰,在昏暗的阁楼里轻盈飞舞。
莉娜惊得猛吸一口气,忘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完全被这不可思议的景象攫住了。她指尖下的木门不再冰冷坚硬,反而传来一种奇异的、令人舒适的暖意,像是冬日里晒得暖暖的被子。
然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流动的金光渐渐汇聚,在门板中央她触碰的位置,凝聚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极其明亮温暖的光球。它如同一个缩小版的太阳,安静地悬浮在离门板几厘米的空中,缓缓旋转着,散发出令人安心的热量和光辉。光芒映照在莉娜写满惊奇的小脸上,也照亮了周围飞舞的细小光尘。
没有声音,没有警告。那温暖的光球轻轻向前一探,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伸出温暖的手,温柔地包裹住了莉娜还按在门上的小手。那感觉奇妙极了,像是把手浸入了流动的、有生命的光之泉水里,温暖而舒适,没有一丝灼热。
紧接着,光芒猛地一盛!
莉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啊!”那光芒瞬间扩大,不再是包裹她的手,而是像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怀抱,将她整个人都温柔地、却又不容抗拒地笼罩进去。眼前的世界——昏暗的阁楼、堆积的杂物、飞舞的灰尘——瞬间被纯粹、耀眼、流动的金色光芒取代。她感觉不到脚下的木板,感觉不到空气,只有一片温暖、轻盈、旋转的光的海洋包裹着她,带着她向上、向前……或者,是向某个未知的方向飞速移动。时间感消失了,空间感也模糊了,只剩下这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旅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是一年。那包裹全身的光芒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
双脚突然重新感受到了坚实的地面。清凉的、带着奇异甜香和湿润泥土气息的空气猛地涌入鼻腔,冲散了阁楼里那股陈腐的味道。
莉娜下意识地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猛地睁开。
她站在一片……森林里。
但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森林。高大的树木拔地而起,它们的树干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半透明的银灰色,树皮光滑,隐隐能看到内部流淌着柔和的、水波般的蓝色或绿色的微光。巨大的、形态奇异的蕨类植物舒展开宽阔的叶片,那些叶片边缘闪烁着细碎的、彩虹般的珠光。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发出幽幽绿光的苔藓,像铺着一层柔软的夜光地毯。头顶没有太阳,但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柔和的、无处不在的浅金色光芒,仿佛空气本身就在发光。无数细小的、闪着微光的颗粒——像是有生命的尘埃——在空气中缓缓飘浮、舞动。
这里安静极了,只有一种低沉而悦耳的嗡鸣声,像是无数微小的风铃在远处合唱,又像是森林本身在呼吸。
莉娜呆立在原地,嘴巴微张,眼睛一眨不眨,像一尊小小的、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她完全忘记了阁楼,忘记了野餐篮,忘记了灰蒙蒙的雨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的声音大得她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在跟着震动。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的惊奇感像巨浪一样淹没了她。
“我……这是在做梦吗?”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她试探着抬起脚,小心翼翼地踩在脚下那层发光的苔藓上。苔藓柔软而富有弹性,随着她的踩踏,接触点周围漾开一圈更明亮的绿色光晕,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声从不远处一片巨大的、散发着淡紫色荧光的蘑菇丛后面传来。
“呜……呜……完了,全完了……这下彻底没救了……”
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充满了绝望。
莉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人?不,那声音听起来……不太像人。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她的后背,让她想立刻躲到最近的一棵发光的树后面。可另一种更强烈的好奇心却像小钩子一样拽住了她。
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像只受惊的小鹿,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无声无息地靠近那片巨大的紫色蘑菇丛。蘑菇的伞盖几乎有她半个人高,散发着朦胧的紫光。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向声音来源望去。
蘑菇丛后面的一片小空地上,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坐在地上,双爪(如果那能称为爪子的话)捂着脸,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发出压抑的抽泣。
那是一只……狐狸?
莉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它又不是她认知中任何一种狐狸。它的体型比普通狐狸稍小一点,一身蓬松的皮毛呈现出一种极其美丽的、仿佛晚霞燃烧般的火红色,间杂着几缕亮眼的金色条纹,在森林柔光下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最奇特的是它身后那几条尾巴——莉娜数了数,足足有三条!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此刻正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发光的苔藓地上,随着它的抽泣微微颤抖。
“……呜……奥利弗先生说得对……我就不该逞能……现在可好……‘烁光苔’也没了……‘晶露花’也弄丢了……呜……森林真的要变黑了……都怪我……”
狐狸(?)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用清晰无比的人类语言自责着,声音里充满了稚气和浓浓的懊悔。
莉娜彻底惊呆了。会说话的狐狸?三条尾巴?它在说什么?“烁光苔”?“晶露花”?森林变黑?无数个问号在她的小脑袋里疯狂地打着旋儿。
也许是她太过于震惊,呼吸声稍微重了一点点。
那个毛茸茸的身影猛地一僵!三条尾巴瞬间炸毛,像三根蓬松的火炬竖了起来!它像装了弹簧一样“噌”地原地跳起老高,灵活地在空中转了个身,稳稳落地,一双湿漉漉、圆溜溜、此刻瞪得溜圆的琥珀色眼睛,惊恐万分地盯住了蘑菇丛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的莉娜。
“哇呀——!”狐狸发出一声短促尖锐、能刺穿耳膜的惊叫,四爪并用,慌乱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被自己的三条尾巴绊倒,“什……什么东西?!谁在那儿?!是人……人……人类?!”它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三条尾巴紧张地竖在身后,像个巨大的惊叹号。
莉娜也被它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从蘑菇丛后完全站了出来,双手局促地绞在一起,小脸涨得通红:“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我叫莉娜!我只是……听见你在哭……”她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火红狐狸的三条尾巴依旧警惕地高高竖起,它飞快地上下打量着莉娜,从她沾着阁楼灰尘的旧运动鞋,到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再到她因为爬阁楼而蹭上灰印的T恤,最后落在她那双写满了惊奇、困惑和一点点害怕的棕色大眼睛上。它小巧的鼻子不停地翕动着,似乎在嗅闻着什么。
“莉娜?”狐狸重复着这个名字,尖细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那浓重的恐慌似乎消退了一点点,“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幻光森林!人类不可能进来的!奥利弗先生说过,屏障是完整的!”它往前小心翼翼地挪了一小步,歪着脑袋,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莉娜,“你……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古老……还有一点点……光?”它使劲嗅了嗅空气,眼神更加困惑了。
“幻光森林?”莉娜重复着这个美丽的名字,心中的惊奇压过了紧张,“屏障?我……我是从一个旧衣柜里进来的……就在我家阁楼上……它突然发光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自己都觉得这解释听起来荒诞极了。
“‘年轮之门’?!”狐狸突然失声惊叫,三条尾巴激动地同时甩动起来,像三团燃烧的火焰,“你……你是说‘年轮之门’打开了?!它选中了你?!”它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它猛地向前窜了几步,几乎要扑到莉娜面前,仰着小脑袋,眼睛瞪得比刚才更大,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找出什么隐藏的印记。
“‘年轮之门’?选中我?”莉娜被它炽热的目光看得更加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那是什么?我只是……碰了一下那扇门……”
“预言!是古老的预言!”狐狸兴奋地原地蹦跳了一下,差点又把自己绊倒,它手舞足蹈(或者说爪舞尾蹈)地比划着,“当森林的光陷入最深沉的黑暗,‘年轮之门’将再次开启,来自‘静默之地’的‘无根者’,将带来希望的种子!”它用吟唱般的语调念完,激动地用爪子指着莉娜,“‘静默之地’!那肯定就是你们人类的世界!‘无根者’!没有森林印记的生灵!是你!一定是你!”它兴奋地绕着莉娜跑了两圈,三条尾巴激动地扫过她的裤腿,“森林有救了!奥利弗先生!我得马上去告诉奥利弗先生!”它说着,转身就要跑。
“等等!”莉娜连忙叫住它,一大堆问题像泡泡一样冒出来,堵得她心慌,“什么预言?什么黑暗?森林到底怎么了?还有,你是谁呀?”
火红狐狸猛地刹住脚步,转回身,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兴奋,忘了基本的礼貌。它努力挺了挺小小的胸膛,让自己看起来庄重一点,但那三条不安分的尾巴还是暴露了它的激动。它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尽量正式的、但依旧带着稚气的尖细声音说:
“啊!失礼了!莉娜阁下!我是弗林特!”它抬起一只前爪,像模像样地按在自己火红的胸口,“幻光森林的巡林者!呃……见习的!”它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至于森林……你看!”它的声音低沉下来,三条尾巴也垂落了一些。
弗林特抬起爪子,指向森林的深处。
莉娜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之前她完全被眼前奇幻的光影和弗林特吸引,此刻仔细看去,她的心猛地一沉。
这片森林并非处处光明。在弗林特所指的方向,光线明显变得稀薄、黯淡。远处那些原本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树木,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败的纱,内部流淌的光晕变得极其微弱,甚至有些树干的银灰色泽变得灰暗,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枯槁感。地面上发光的苔藓也变得稀疏、黯淡,大片区域被一种深色的、仿佛霉菌般的暗影覆盖。空气中原本无处不在的浅金色柔光,在那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走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压抑的昏暗。连空气中飘浮的发光微粒,在那个方向也稀少得可怜。一种沉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寂静,正从那个方向隐隐传来。
“那是……‘噬光兽’的阴影……”弗林特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三条尾巴紧紧蜷缩在身侧,“它在吞噬森林的光!光精灵的力量在衰弱,‘烁光苔’的光芒在熄灭,‘晶露花’快要枯死了……森林的‘心光’越来越弱……”它沮丧地低下头,“我刚才……就是想去收集一些还能发光的‘烁光苔’,试着做点什么……结果笨手笨脚,把苔藓弄散了,装苔藓的‘晶露花’花苞也弄丢了……”它又带上了哭腔,“都怪我……”
莉娜看着远处那片令人心头发紧的灰暗,又看看眼前这个沮丧得快要缩成一团毛球的三尾小狐狸,心中的惊奇被一种沉重的忧虑取代了。这个刚刚向她敞开大门的奇幻世界,竟然面临着如此可怕的危机。
“那……那个预言……”莉娜迟疑地问,“说我能带来希望的种子?可是……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我什么都不会啊。”她感到一阵茫然和无措。拯救森林?这听起来像是童话里英雄才能做到的事情。
弗林特抬起头,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睛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预言不会错的!‘年轮之门’选中了你!奥利弗先生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他是森林里最睿智的学者!跟我来!”它不再犹豫,转身朝着与那片灰暗相反的方向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急切地招呼莉娜,“快点呀,莉娜阁下!就在前面!水晶湖边的智慧古树!”
莉娜看着弗林特充满期盼的眼神,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让她来到此地的衣柜门的方向——早已被层层叠叠发光植物遮挡,看不见了。一股奇异的勇气,混合着对这个奇妙世界的好奇和对弗林特口中危机的担忧,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她深吸了一口森林里清凉甘甜的空气,感受着脚下发光苔藓传来的柔软触感。
“好!”莉娜用力点了点头,迈开脚步,跟上了那团跳跃的、火红色的身影,踏入了这片名为“幻光”的森林深处。无数发光的植物在她身边摇曳,细碎的光尘在她奔跑带起的微风中打着旋儿,像是在为她引路。一个不可思议的冒险,就这样在阁楼灰尘的尽头,在光芒与阴影交织的森林里,正式拉开了帷幕。前方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那位睿智的奥利弗先生,又能否解开她的迷茫?她的小小身影,很快就被巨大蕨类植物宽大的、散发着荧光的叶片所吞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