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18年2月15日,农历年三十这一天。林晓北、颜丽、姜兆杰终于约定在红树湾体育场看台下的跑道起点处相会,商讨彼此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一
林晓北是在南方长大的北方人。祖父是南下修筑铁路的高级钳工,祖母是随队的医疗护士。到了父母这一辈,已经完全被南方的习俗同化了。因为祖父的夙愿就是终老前要回河北沧州的老家看看,所以晓北出生的时候就给他起名晓北。但由于各种原因,直到祖父归西,也没能带晓北回趟沧州,所以晓北这个名也只能是名义上的“晓北”了。晓北渐渐长大,已少有人和他提起祖父的夙愿,他也不以为意,倒是觉得自己的名字挺好,起码大家叫起来朗朗上口,他听起来也顺耳。总之,习惯了。
晓北的父母也一直在铁路工作,父亲是铁路局的普通工人,母亲是铁路附属幼儿园的老师,晓北的童年简单而幸福。记忆中,父亲每次下夜班,都会给他带回好吃的。多数时候是面包牛奶,偶尔是饼干水果,有一次居然是一个大大的鹅蛋,让捧着大鹅蛋的晓北喜不自禁。这些,都是父亲加班的营养品。夏日里,母亲总是在窄窄的过道里铺上一张草席,吹着穿堂风,半躺着和晓北讲各种故事,有《葫芦兄弟》、《黑猫警长》、《舒克和贝塔》等等。到了数九寒冬,母亲总是在不大的客厅里生上一盆炭火,母子俩烤着火,看着黑白电视,炭炉里埋着的红薯散发出香气,诱人而温馨。
按理说晓北从小受教育的环境不差,但是他读书却很一般。小学中学一直徘徊在班级中下,考高中距离重点三十多分,家里不得已拿出一万块给他读了重点,那个时代这样录取的孩子叫“议价生”。这样的孩子在重点高中里是受到歧视的,因为班主任一入学就宣布,班级学号后二十的,都是“议价生”,座位都在班级后排,想往前坐就得努力。这话听起来有点激励的作用,但晓北觉得坐在后排挺好,那是属于他的世界。晓北高中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看各种书。那时男生喜欢看金庸、古龙的武侠,晓北都看了。女生喜欢读琼瑶、三毛,晓北也都看了。后来发展到只要是书,抓起来就看。慢慢地,晓北读书也都出点门道。
晓北自认为自己读书是有点品味的,书合不合口味,他读半页就能感觉出来。他着魔于风格各异的文字的魅力,他厌恶那些粗制滥造,错字连篇的盗版书。他要看的,是那种装帧精美,书名读起来有点意思或是经过他人推荐的书。例如有次历史课,老师说研究资本主义的发源,不能不读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其他同学就听听而已,而晓北真的去市内最大的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商务印书馆99年版,橙红色的皮面,汉译学术名著系列中一种。而且,当时书店就只有唯一的一套,堆在书架上久未有人翻动了。
读完这三卷本的《资本论》,足足花了晓北整个高二上学期。读完那一天,恰巧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堂物理考试,晓北连名字都没写,一直在读后序。监考老师实在忍无可忍,把他赶出考场。晓北几乎是欢呼雀跃地飞出考场的,考场外,他把最后一个字读完,仰天长叹。最后,他落了一个记大过的处分,理由是扰乱考试秩序。
晓北的父母都来校解决问题,德育主任把问题说得很大,晓北的父亲唯唯连声。把晓北领出学校,父亲就说了一句话:“没什么大错,但人都是要遵从现实的。”
于是乎晓北在学校收敛了许多,在学校老老实实,晚自习也不再捧着一本书读,只是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在自己的房间久久不眠,读各种喜欢的书。
有一阵晓北很喜欢吟诵古典诗词,他从各种唐诗宋词选本里挑出自己喜欢的,一首首吟出来。那个年代,能找到的资料很有限。晓北把市里最大一家新华书店有关吟诵的磁带都买了,一盘盘听。好的,他反复听,学着吟;一些他自己觉得不好的,他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吟。
整个高三的夜晚,晓北都是捧着诗词选本如痴如醉地吟诵。高考,他想考人大的图书馆专业,无奈分差得太多。退而求其次,读了一家省内综合性大学的中文专业。总之,他需要一个空间,能让他更自由地读书。
大学里,晓北的专业课也一般般。但中文系,书看得多多少有点用。遇到那种需要交一篇论文就能得学分的课,其他学生马虎应付,而晓北总能发表高见,得到高分。
2003年春,非典肆掠,晓北所在的大学也不得不停课。前期已经离校的学生不得再返校,还在学校的学生就地封闭,不得离开校园。晓北宿舍6个人,4个本地的孩子回家了。晓北家所在的城市距离学校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他没回去。另外一个学生家是山东的,也没回去,两人相依为命。
整个三月,学校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人数却越来越少,从中午食堂吃饭的人就可以看得出来。后来,学校最大的食堂中午也只开两个窗口了。再后来,女生宿舍楼发现一例疑似病例。晓北晚饭后看着救护车停在女生宿舍楼前把疑似患者拉走,同宿舍的另外三个女生上了另外一辆救护车。
晓北有些莫名地紧张,生活也变得愈发的单调。早上8点起床,去食堂吃个早餐,专门选一个靠窗的坐。然后9点去图书馆旧馆,这里改成了期刊阅览室。从9点读书到12点,主要看《小说选刊》。午饭后午睡一小时,下午2点又去旧馆,看看《收获》或者《十月》的长篇小说专号。一个长篇一下午看不完,晚饭后7点又再次到旧馆,看到10点闭馆,争取把下午的长篇读完,如果读不完,这一天就会觉得很遗憾。时间久了,旧馆的三个管理员都认识晓北。因为有时一整天时间里,旧馆就晓北一个人。可以说那段日子里,三个馆员不断交班给晓北一人服务。有一位带着厚厚眼镜的阿姨对晓北最好,只要她当晚班,就准许晓北读完手上的长篇再闭馆。而她,总是拿着一摞摞厚厚的《甲骨文学刊》在灯光下凑着近近地看。有时晓北看完了,她还没回过神来。晓北和她告辞,她和善地笑笑,招呼晓北明天再来。
那段日子里,晓北几乎看遍了上世纪9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发表在大型文学期刊上的当代中长篇小说。他的毕业论文选题是“1995—2005,当代中长篇小说创作十年回顾与评析”,导师认为他选题太大,一个本科生根本不可能做出来。结果晓北对导师的建议置若罔闻,围着这个题目写出一篇三十五万字的毕业论文。导师看到论文初稿后叹为观止,不再说什么。晓北也得以顺利毕业,他大学唯一获得的荣誉称号就是“本科生优秀毕业论文”。很多年后晓北偶然发现,他的这篇论文被当年带他的导师拆分成三篇发到了一个很专业的学术期刊上,晓北付之一笑,这时的晓北,对这些早已超然世外了。
二
颜丽是个可爱的女生,从小就是。她读书的年代还不流行“颜值”这个词,不过颜丽的颜值打小就不错。颜丽天生一副娃娃脸,圆乎乎的,白净净的。配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招人喜欢。
但颜丽个子不高,记忆中初中毕业后就没怎么长。到大学毕业也才155不到,所以去学校实习的时候老师都说她和高中生没两样。颜丽的本科专业是新闻,她想当老师,也考了教师资格证,自己联系了学校去实习。正当她想去学校上班时,她父亲被查出尿毒症,需要定期透析。颜丽不得已放弃教师工作,回到家乡的一家报社做编辑,这样时间相对自由些,可以照顾父亲。
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纸媒进入最后的狂欢。颜丽所在的报社虽说是传统的地方性党报,但也有相当大的自由度。颜丽负责娱乐版面,做得有声有色。入行三年,年年是报社优秀编辑,当地的房地产商也愿意在娱乐版登广告。社长几次想带颜丽去参加一些广告商张罗的饭局,但颜丽一次都没去,理由是“我重病的爸爸在家”。正因如此,报社的一些阿姨觉得颜丽是一个靠谱的好姑娘,忙着给颜丽找对象,颜丽也一一拒绝,理由是“不想拖累人家”。一来二去,颜丽在报社变得独来独往起来。周一开例会她来,其他都是等到中午她才在报社出现,一直忙到晚上十点,报纸开机印刷,她的一天工作就算结束。
工作结束后,颜丽安静地步行回家。这时她父母已经安睡,她开始用猫拨号上网,登录VOGEU、NYLON等国际知名时尚期刊的网站,看看那些纸醉金迷的图片和精细入微的文字。颜丽是做了娱乐版编辑之后才慢慢关注这些的,一半是源自业余,另一半源自她对国际时尚界的痴迷。
那个时代,颜丽家一个月网费要三百多块,她交这笔钱时,父母是不知道的。
颜丽浏览到凌晨,关上电脑,虔诚地洗漱,牙齿要反复刷两遍,然后缓缓地穿上睡衣,躺上床。颜丽一年四季都穿睡衣睡,冬天盖被子,春秋盖毯子,夏天什么都不盖。不管天气多热,她都穿着睡衣,很快能睡着。
颜丽的父亲在颜丽工作的前五年病情都很稳定,但一次流感后情况急转而下,撑了不到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享年六十五岁。颜丽的母亲悲痛欲绝,颜丽请了长假陪着母亲,一陪就是半年。报社领导电话通知颜丽再不回报社上班就要劝退,颜丽无所谓,很快去报社办了离职手续。
这之后,颜丽带着母亲游历了南方几个省份,最终把母亲安顿在贵州都匀姨妈的家里。姨妈姨夫的儿女都在外地上班,老两口住一大套房子,请了一个相熟的晚辈照料,颜丽的母亲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三个老人在一起也可以聊聊天。颜丽陪着母亲住了半个月,感觉母亲各方面都很适应,就放心地回家了。
说是回家,其实家里已经荒芜了。出去的这大半年里,家里断水断电,颜丽回家打扫了一整天,半夜才入眠。梦里,她回忆起高中时搬家到这里的场景,父亲喜笑颜开地和亲戚们喝酒,母亲从厨房端出一道道拿手菜,多温馨,可是现在只能出现在梦里了。
一觉醒来,颜丽再次打扫了父母的房间,把母亲一些生活必需品和冬季的衣服打包,通过物流发往都匀。打理好这些后,她把父母摆在屋里的合影拿出,放到自己房间。
后来的几天,颜丽把家细细归整了一遍,不要的东西都清走了。然后把自己的两套夏装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装到了背包里,买了一张从家到深圳的火车票,硬座票。
离开的那天早上,她去银行取钱,自己的卡上只有一千两百块,她取了两百,卡上余下一千。钱包里,两百多现金,一张身份证,一张银行卡,两张证件照。
颜丽是2006年8月25日下午4点12分到深圳的,来罗湖火车站接她的是她的大学同学,一位男生,一位读大学时很聊得来的男生。
这位男生毕业就到深圳,新闻专业出身的他选择了到一家深圳知名的百货公司做宣传。工作五年,慢慢显出他在商业上的一些才华,加之有不错的沟通能力,当颜丽到深圳时,他是这家百货公司一家分店的男装部主管。
男生把颜丽带到自己的住处——位于罗湖人民桥边的电影大厦,一栋楼龄正好二十年的老公寓。男生租住的公寓在二十层,两房一厅,和同事合租。为了颜丽的到来,这位男生专门请同事兼舍友吃了顿饭,请他多体谅。同事狡黠地笑笑,挑了挑眉毛说:“如果有什么妨碍的,你直说,我回避。”
男生给舍友敬了杯酒,说的还是感谢的话。
于是颜丽刚来深圳的一周里,都住在电影大厦二十层的这套公寓里。颜丽四处投简历,简历投出的第三天就收到一家时尚期刊的面试通知。面试地点在蛇口海上世界附近,颜丽查了路线,从罗湖坐地铁到世界之窗,然后转公交过去,路上耗费了一个半小时。
面试颜丽的是这家时尚杂志的主编,一位看上去很高知的女性,她问颜丽:“你原来在报社做娱乐版,我们这是时尚期刊,这个转型你能做好吗?”
颜丽耿直地说:“我觉得自己一直在时尚的前沿。”
女主编看看颜丽,点点头。那天颜丽穿着破洞的牛仔裤,搭配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白衬衫,天热,衬衫被汗微微浸湿了。女主编眼里,颜丽干练中不失一点性感,应该适合这个工作。
给颜丽的待遇是月薪三千,加工作午餐。工作时间上相对自由,因为加上颜丽,杂志社也只有六个人,唯一的男性是社长。
颜丽在这家杂志社一点不像新人,入职的第一个月就单独完成了一个专题,那期杂志出刊后销量直升,颜丽做的那个专题被很多发网站转载,颜丽一时成为杂志社的红人。
颜丽搬出电影大厦,在蛇口的老旧小区里租了一个单间,每天按时上班。
时间自由的时候,颜丽喜欢去海上世界。那时的海上世界正在升级改造,渔女雕像破旧不堪。颜丽绕过渔女雕像,走到海边,坐在石凳上,看海。身后,是一片荒草,荒草中,经常有摄影师带着野模在拍照。摄影师寂寞难耐,经常在荒草中按住野模乱摸,颜丽瞥了一眼,继续回头看海。
半年后,杂志年会,七个人来到海边别墅。颜丽身着一身黑色晚礼服,这身晚礼服颜丽亲手修改过,和她不高并略为丰满的身材很搭配,显得上围挺立,下身裙摆又散开的恰到好处。
社长一一敬酒,最后一个敬颜丽。颜丽抿了一小口,社长爽朗地说:“今天可以尽兴。”
颜丽笑笑:“很好,谢谢!”
“你也很好,明年继续努力。”
“过完年我要离开杂志社了。”
社长对颜丽这句话猝不及防,现场氛围也一下凝固。女主编出来打圆场说:“颜丽,你的能力我们看得到,有要求可以再提,今天大家高兴。”
颜丽一饮而尽,依旧笑笑说:“谢谢你们给我深圳第一份工作,我会找到更好的。”
辞职后的颜丽休息了一个多月,整理自己的简历,把自己在杂志社做过的专题一一扫描、存档。在作出一份自己满意的简历后她投了几家心仪的公司,这些公司无一例外是互联网时尚界的翘楚,颜丽敏感地发觉今后互联网将是时尚界最大的平台。
简历投出后颜丽坐绿皮车回了一趟都匀,去看母亲,这次她选择的是卧铺。
坐在卧铺车厢的边凳上,目光追寻窗外南方冬季荒芜的田地,她思考了许多。
为什么性格内敛的自己会从事时尚编辑的工作?
从业以来自己有哪些进步?
未来自己想做些什么?
想着,想着,看着窗外,焚烧秸秆的烟缭绕在灰蒙蒙的空中,颜丽想起自己幼时和父亲到农村的场景。父亲带她去自己年轻时插队的村里参观。老乡们很热情,杀了一只黑山羊,烧了足足两大捆秸秆,煮了一锅羊汤。羊汤的味道很鲜美,但颜丽更痴迷秸秆燃烧后那种带有碳质的香味。
此时车厢中的颜丽,甚至可以透过车窗嗅到这种气味,这种留存在童年记忆中的气味。
这也许就是颜丽能成为一位时尚编辑的理由。她敏感,对美,对变异甚至扭曲的美,都有天生的敏感。
而且她能够通过图片和文字的精妙组合来体现她对美的理解。是的,她编辑的东西是独特的,甚至超越了那些超模,那些摄影师,那些设计师对于美的理解。
这不奇怪,颜丽的审美是冷酷的,就像一位红酒的品鉴师无论对什么档次的酒都按照严苛的流程去体味。
颜丽想做一个中立的,权威的,不屈从的审美平台,就像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审委员会,不管外界多聒噪,始终坚持自己的标准,虽然这个标准显得老旧且死板。
除夕的早上颜丽到达都匀,没有人来接她,她熟稔地搭乘公交车到了姨妈家。姨妈的儿女都没有回来过年,照顾老人们的晚辈也回去过年了。三个老人在客厅烤火,桌上摆着几盘做好的菜,他们准备晚上热一下吃。
颜丽的到来让她们很惊喜也很意外,颜丽的妈妈看到颜丽高兴得都要哭了,姨妈和姨夫也抚着颜丽的手,好像颜丽就是他们最好的新年礼物。
颜丽安顿好三位老人,到菜场买了豆苗,绿油油的豆苗。即使在都匀这样的城市,除夕这天豆苗都要十块一斤。颜丽毅然决然地买了两斤,而且多给了摊主五块,她自己挑了最嫩的。另外买了水豆腐和一斤梅肉。
除夕夜,颜丽和三位老人围着电磁炉打火锅。颜丽拿着漏勺细致地烫着梅肉,烫着冷掉的鸡肉,烫着水豆腐。虔诚地放进每一位老人的碗里,还不忘嘱咐菜有点烫,让老人们慢慢吃。
“小丽,我们不老,我们会吃,你自己也吃。”颜丽的母亲发话了。
颜丽心里一酸,父亲过世后,很少有和母亲吃饭的机会,母亲也很少叫她小丽了。
“颜丽,你吃哈,不用管我们。”姨妈也劝着。
“今天过年,要嚯酒哟!”姨夫眉开眼笑。
一边说,一颤巍巍地走进房里,过了好一会拎出一瓶酒。姨夫费了半天力气,也拧不开盖子。
颜丽接过来,看着酒的包装纸都褪色了,是一瓶上世纪九十年代出厂的鸭溪窖。
颜丽咬牙拧开,浓厚沉淀的酒香四溢,从来没喝过白酒的颜丽也觉得这味道很诱惑。
姨夫劝着,姨妈笑着,母亲点头,颜丽给姨夫斟了满满一杯,自己倒了三分之一。
装酒的杯子就是老人们平常喝水的玻璃杯,一杯装满有将近两百毫升。
这样算来,姨夫杯里有四两酒,颜丽杯里也有将近二两。
姨夫像孩子似的咂摸着杯中的酒,如同好不容易喝到水的乌鸦。
姨妈和母亲劝自己吃菜,颜丽吃下几片梅肉,一块豆腐,和一块烫的软烂的芋头。
姨夫的酒下去一点,艰难地端起杯子,敬颜丽。
看着姨夫红扑扑的脸,颜丽好像看到自己过世了的父亲。她安然地端起酒杯,碰了碰姨夫的,祝福他老人家身体健康。
姨夫高兴地下了一口酒,颜丽挤着眉毛吸了一小口。出乎她的意料,这酒并不辣,很醇很柔,带着一股热浪就到了肚子里。
那一晚,姨夫话很多,姨妈和母亲也很高兴,颜丽出乎意料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她晕乎乎地收拾好残局,洗好碗,陪着三位老人在客厅里烤火。
火盆是那种老式的炭火盆,炭火已烧成灰白色,客厅的窗开了一条缝,老人们都知道这是必须的。
姨夫和姨妈都困了,拥着大衣到卧室睡了。颜丽和母亲坐在火盆前聊了好久,母亲的脸被火光映着,落泪了,因为那缠人的思念。
母亲也睡了,颜丽撩拨着渐渐熄灭的炭火,又拧开酒瓶,倒了小半杯酒,小口的抿着,抿着,酒中有无尽的滋味。
三
姜兆杰出生那年,是改革开放二十周年,作为深圳本地人的他,是改革春风受益的一代。
他一出生村里就派发了现金奖励,因为他是男丁。他七个月领到了人生第一笔财富——村里每年的分红。
兆杰是长孙,所以格外被看重。周岁就被祖父带到祠堂,给祖先上香,并郑重其事地在家谱中记上一笔。
三岁上村里的幼儿园,七岁上村里的小学,十二岁上离家不远的初中。从小到大,兆杰都属于那种读书不行,捣蛋在行的孩子。村里一起长大的一拨,都认他是老大。
兆杰性格其实不错,上初中后很喜欢他的班主任,一位名牌师范大学的师范毕业生,两人很聊得来,亦师亦友。兆杰的班主任也觉得,兆杰除了读书一般,其他都很好,所以重用兆杰,让他当了三年的班长。
在兆杰的管理下,这个班级成为年级最优秀的班级,班上一大半学生考入了重点高中,兆杰只读了一个职业学校。不过还好,这个学校就在他家附近,兆杰每天走读。
在职校里兆杰读的是汽修专业,初中的班主任专门给兆杰写了一封推荐信,并带着兆杰到职校报到,希望他在这里能好好学一门手艺。
兆杰的管理才能再一次发挥了作用。职校里,混日子逃课的学生很多,一般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兆杰当班长这个班,大家都能按时上课,因为兆杰在第一次开班会时说:“大家同学一场,不容易,多努力,不要让班主任难做,有问题我尽量帮大家解决。”
说完,兆杰给大家派校园卡,大家也没在意。后来使用时才发现,卡里充了500元。原本以为是学校自动充进去了,问了其他班的同学才知道,这是汽修1班特有的“福利”。所以这些孩子再调皮,也给兆杰班长一些面子,和和睦睦过了三年。
在这三年里,有一件事情特别值得兆杰骄傲。由他带队的职业技能小组,代表学校所在的职业教育集团参加了全省的职业技能比武,斩获全省二等奖。
这条新闻在珠江台播出时,兆杰专门录了视频,拿给他初中的班主任看。初中的班主任也很激动,带着兆杰回自己现在带的班级做宣讲。
讲台上的兆杰很羞涩,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人努力就好,各有各的路。”
兆杰毕业,老爸希望他回村里管理市场,兆杰却执意去修车。
“修车,修什么车,你回村直接给你买车啦!”父亲不解地怼兆杰。
兆杰不说话,非暴力不合作。僵持了几天,父母随他去了。
兆杰凭借自己省级二等奖的荣誉,加盟了一家日系高端车公司的维修部,而且专门负责应急抢修。
兆杰喜欢这个工作,有挑战性。工作三班倒,任何时段都可能有事。工作流程一般是收到任务,迅速达到事故地点,然后工作组开始抢修。
结果只有两个:修好,客人继续上路;修不好,打电话回总部叫拖车。
如果结果是后者,工作组就会觉得很丧气。因为一般这种服务都是提供给VIP客户,如果拖车,也意味着公司信誉受损。
兆杰入行一年,就获得了优秀员工奖,自己带领的小组,也被评为最佳小组。领完奖兆杰带着自己小组的成员到自己家屋顶烧烤聚会。
“杰哥,你家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这么拼?”小组里一个小弟问兆杰。
“人各有各的路,修车就是我的路。”兆杰平静地回答。
这一晚,大家都很开心,七个人喝了三件啤酒,都喝醉了,全部倒在兆杰的屋里睡。
第二天早晨,兆杰最先醒来,他到楼顶把昨夜剩下的垃圾清理干净,让阳台恢复原来的模样。因为他知道,祖父每天早晨都会上阳台来浇花,另外给龟喂食,祖父不喜欢乱糟糟的阳台。
兆杰还在清理,祖父就上来了。老人家没有怪罪孙子的意思,坐在凳子上,看着兆杰清理。
兆杰看看祖父,有些不好意思。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暮,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祖父吟着诗,对着兆杰笑。
“阿公,你念的什么?”
“哈哈,我劝你们年轻人,饮得就饮,要嗨!哈哈哈!”祖父大笑,兆杰也跟着大笑,他觉得嗨这个字从祖父嘴里说出很有趣,老头还挺潮。
兆杰的祖父解放前出生,跟着村里的老儒生读过几年书,解放后高小毕业,那个时代也算有文化的。
祖父对兆杰这个长孙寄予厚望,一直想姜家在这一辈出个大学生。兆杰去读职校他不高兴了很久,但看到孙子工作能够自食其力,又转悲为喜。兆杰是村里年轻一辈中独立的比较早的,没有像很多村里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纸醉金迷,这点让全家人都很放心。
兆杰在这家日系车企又干了两年,人脉渐广。终于禁不住朋友的劝说,到东莞加盟一家车行,主要做改装车的生意。
那几年的东莞地下改装车生意潜滋暗长,每个周末的晚上,在企石厚街一带,飙车党聚集,排气管的嘶鸣声穿透夜空。各种氙气大灯点燃了黑暗,速度与激情的真实版不断上演。
车行的老板本身就是一个大庄家,只做熟人生意。店面也很低调,在一个城中村的地下车库里。
车库很大,但只有四个改装位,其他的空间留着试车。
兆杰在这里学会了抽烟,不抽两口通宵改车撑不住。来这里改车的顾客往往对豪车很不屑,他们喜欢在一些有“潜力”的日系车上“爆改”。
也许你经常在街上看到喷漆很炫酷的锐志甚至飞度,起步随便秒BBA等德系车,这些车往往就是兆杰他们车行的杰作。
兆杰在日系车企三年的技术积淀让他在车行如鱼得水,找兆杰改车的人越来越多,出价也越来越高。兆杰依旧一板一眼地去改,去调,去试。对他来说,一辆出色的改装车就好像一件艺术品。
《头文字D》的上映让这个行业曝光在大众面前,在兆杰看来,这仅仅是电影,是漫画。而东莞每个周末的局,才是现实中最残酷的绞杀。
这样的局每周都有,但有些局意义非凡。
有一位老板,是这类局中最大的庄家,也是一个日系跑车收藏爱好者,在东莞专门有车库,停着他多年收藏的各类日系跑车。
过了耳顺之年,老板有淡出的意思,加之子女都已移民海外,他也想去享几年清福。唯一让他挂念不下的,是他收藏的近两百辆各类跑车。
至于为什么只收日系的跑车,这位老板的理由也很简单。改革开放初,他们是第一批改装车玩家,那时只有一些日本的报废车走私过来,所以他们就是从改这些车入手的。后来渐渐有了积累,也见识了法拉利、兰博基尼等超跑的厉害,但在他们这辈人眼里,最好的跑车依旧是九十年代日本的“四大天王”。
这位老板找来兆杰的老板和另外一位在东莞做改装车的大咖,向他们表明了自己隐退的意思,并提出希望他们有人能接手他的收藏,价钱无所谓,关键是要把东西留住。
两位看老爷子这么有心,心思也活动起来,但都不好开口出价。姓方的大咖是东莞本地人,比兆杰老板年长,颇有分寸地说了句:“我们都是吃这碗饭的,承蒙基叔看得上。这样好不好,基叔拿出两辆车给我们两家车行改,然后比一局直道竞速,哪家赢了,哪家就出价,我想我们出的价钱基叔一定会满意。阿康,好不好?”
没等兆杰老板回答,基叔就大声说:“好,这样好!你们谁赢了就报价,车和车场全转给你们。”
局就这样定下来了,基叔拿出的是自己当年最爱的丰田supra,一黑一白,95年出厂,车况至今都非常好。
江湖称这车为“牛魔王”,也是日系四大跑车里的“直道之王”。
改车期限一个月,8月8号比赛,这一天是基叔的生日。
兆杰没改过这么老的车,兆杰老板比兆杰大不了几岁,也没有改过这样的古董跑车。整个车行的人研究了一周,甚至请了专门的日语翻译在日本改装车论坛上付费下载了全套supra的资料。
十天过去了,大家对着这亮漆黑发亮的supra还是无所适从。
“看是没用的,出去拉一拉看。”兆杰熄灭手中的烟,向老板要车钥匙。
那一晚,兆杰东莞深圳跑了一个来回,专挑直道加速。这辆出厂二十年的车子,没有丝毫老态,就像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动力澎湃。
兆杰很兴奋,他好像摸到了牛魔王的命脉,脑海中忽然闪出“庖丁解牛”这个成语。这个成语是祖父和他一起吃牛肉火锅时告诉他的,祖父说好的厨师切牛肉是游刃有余的,因为得了道。
兆杰也要摸到“牛魔王”的“道”,他对着全日文的supra图纸,彻夜未眠。
距离比赛只有十天,对方车行的动向让人不安。方老板下了重本,替换了supra上的很多零件,最后阶段在调试发动机。
而兆杰这边,他坚持不做大的改动,除了替换一些老化的零件,其他的不去动。兆杰改这台车的初衷是用一些新的技术去激发supra的潜力。
比赛前三天,兆杰的作品完工。凌晨四点,supra咆哮着穿越东平大道,速度足以让肾上腺飙升到极致。
8月8号凌晨,基叔站在起点,左右两旁是黑白两色的supra。
白色supra的驾驶者是方老板请来的职业车手,在国内小有名气。一般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但谁会和钱过不去。
黑色supra的驾驶座上,坐的是兆杰,这是他的心血,他是最了解这辆车的人。
比赛长度一公里,直道。
发动机的撕咬声让现场热血沸腾,基叔聊发少年狂,手中旗帜全力一挥。
白色supra抢先一步窜出,黑色supra开始就落后半个车身的距离。
300米,白色supra领先将近一个车位。
500米,黑色supra几乎和白色supra并驾齐驱。
800米,黑色supra反超一个车位。
兆杰目光如炬,踩着油门的脚连着自己的心。
接近终点,黑色supra忽然失去平衡,以260迈的速度侧翻,如被轮盘甩出的滚珠,直接砸向路边绿化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