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黄沙梁,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我在一簇簇盛开着黄色花朵的柠条丛后,疲惫地躺了下来,将四肢摊平,臂膀舒展开,随手抓起一把沙土土,感受它们从指间的缝隙里慢慢地滑落流出。在太阳的照耀下,每个沙土粒儿都闪着耀眼的金光,仿佛是一群流动的精灵,在黄沙梁上奔跑、撒欢儿、拥挤嬉闹着。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生物都是喜欢黄沙梁的,那些平时舒展柔软枝条的柳树,翻滚着绿色麦浪的庄稼,都成群结队聚在离村庄不远的打谷场旁;从杨树杈上冲下来抢鸡娃儿米粒,又被母鸡们赶跑,一哄而散飞向树杈的麻雀早已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在枝头、田野里欢唱的喜鹊和豌豆鸟儿,也不愿到这里落脚;习惯在坡梁上窜来窜去的山羊羔,小驴驹,任劳任怨的老牛也不会来这片地方。除了沙土,黄沙梁上还有少量的沙蒿丛和沙蓬草,偶尔还能碰到一两只悠闲的沙鼠,这是一种无遮无拦的空旷和寂寞,大概也只有像我这种闲人才会到这里逛一逛。
在柔软的黄沙梁上,卸掉一身的疲惫和躁动,沉浸在难得的平静中,就这样进入了梦乡。在这个孤寂而无声的世界里,人是渺小的,时光仿佛凝固了,瞭望生活的场景会无比开阔,体会生命的意义亦是无比深刻,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些流逝在梁上的日子里。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在沙土里,我是沙土的孩子。每置身于晋北高原,总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前世,或许那就是来自遥远故乡黄沙梁的呼唤。
许多年前,祖先们从关内走西口出来,就定居到这个叫做“土城”的村庄里,再也没有迁移。只有大爷家的那一支在迁到蒙古后套草地后,又回到了这里。祖先们日出而耕,日落而归,挥着老镢头开垦土地,在黄土坡上创造生活。
当记忆流淌到父亲这一代,如出一辙,父亲是祖母在黄土里刨土豆的时候降生的,在祖母眼里,父亲就是诞生在黄沙土里的一颗土豆。和父辈们相比,我是幸运的,我在窑洞的土炕上降生,虽然没有在沙土里降生,但和沙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约所有在黄土高原上生活的人,命中注定都会与黄沙土有一种永远割舍不掉的渊源。出生在窑洞的土炕上,村里的接生婆用一堆绵绵细细的沙土土把他们从头到脚裹上,再擦干净。还没有睁开眼看清楚世界是啥样的,就闻到了沙土的味道。
在故乡,我们把极细又绵、松软干净的黄沙土叫做沙土土,沙土土是凝结着故乡人温暖和柔情的方言土语,在字典里是查不到的。沙土土是风带来的,是最干净的土。当孩子降生在被土炕烙得暖乎乎的沙土土上,接生婆用一双灵巧的手,将孩子放在沙土土上滚一圈,润湿的身躯从头到脚都裹上了金黄的沙土土,就像秋天收获的谷穗一般。
“孩子们要降生在沙土土上”这一习俗起源于何时,怎样形成的,大概连祖先们也未曾想过,只知道这样做后生们就亲近了泥土,身体就长得结实。这就是土生土长,和稻谷从土地里长出来一样。如果不出生在黄沙土里,又能出生在哪里呢?就像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讲到的一样,“在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在数量上站着最高地位的神”。诚然,人的降生和离去都离不了土,土是一位近乎人性的神。
陕北民歌和内蒙古漫瀚调唱出:“一座座山来一道道沟/我照不见那妹子我不想走/远远的看见你不敢吼/我扬了一把黄土风刮走”“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来看你”“沙圪堵点灯杨家弯弯明/二少爷招兵忽撒撒的人”“双山梁梁高来双山梁梁低/我在那双山梁梁圪凹凹里等过你”这样的句子,可见黄沙梁和沙土土对于蒙汉人民的重要,黄土情已经渗入了他们的骨髓。在他们看来民歌以漫瀚调命名,是自然的,亦是合情合理的,“漫瀚”在蒙古语里又称“芒赫”,意为“沙丘”“沙梁”,漫瀚调就是发源在鄂尔多斯高原沙丘、沙梁里的民歌,是行走在沙梁上的艺术。
黄土梁上的窑洞,土垒的院墙,土墙下的羊圈……这样的印迹比比皆是,是我一个普通人所无法追寻的。不管是谁,只要踏在黄沙梁的沙土上,就能唤醒尘封的故事,前世的记忆,会不由自主地披满一身金光闪闪的沙土土。
沿着黄沙梁行走,黄土高原的地貌特征在这里得到全部彰显,这是一块产生史诗和英雄的地方,北斗七星照耀下苍凉的北方原野。黄河从这里入晋,两岸在黄河水的哺育下,呈现着古老民族的肤色。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一群奇特的人,他们虽置身于一方闭塞的空间,却从未丢弃坚强、执着、淳朴、宽厚和善良。他们的故事,总是在沉重和温暖之间徘徊着,脆弱中带着坚韧,沉重却又不乏希望。
这又是一片与战争联系在一起的沙梁,圆圆的烽火台矗立在不远处黄土丘陵上,与沙土浑然一色。每一段历史的尘埃落定,都会有无法掩映的落寞孤寂和无法释怀的深沉,曾经的金戈铁马都被大风刮过的沙土一起埋葬,成为一个又一个的黄沙梁,将无边的内蒙草原和淳朴的黄土高原联系在一起。
有时,当我走在繁华喧嚣的都市,就想起了遥远的黄沙梁,我梦幻着自己又回到了黄沙梁,像一只离了群的羊羔,在黄沙梁漫无目的的走,不停地张望着,任凭沙土灌满鞋子,下坡又上坡……直到双腿就像灌满了铅,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走到了那个布满沙土的黄沙梁,再一次躺在柔软的沙土土上……每每追忆儿时躺在黄沙梁的黄昏,都仿佛与它对视着,看到一颗颗沙尘里的纯净透明。我想我是属于黄沙梁的,除了留在梁上岁月,还有挥之不去的牵挂。
遥远的黄沙梁上的沙土土,把我的脚印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