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只大我四岁,但是他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年了。他的离去,是一次不幸的车祸。那是在农村,秋收的时候,大家都在忙着“抢收”。在一个装满庄稼的小四轮拖拉机上,我舅舅负责押车,像小时候电影《青松岭》里那个张万山,但是那个驾驶员“钱广”却技术有限,把车开进了深沟。这样,我的舅舅也就玉石俱焚。钱广也是《青松岭》里的人物,是赶马车的好把式,这个拖拉机驾驶员可跟不上他。
电影《青松岭》是一九七四年放映的新片,那时我正好十岁,和舅舅是好朋友。但是,和舅舅第一次见面可不是那时,而是在四年前我刚刚六岁时。那时我已开始上学,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半大孩子,很友好地走到了我身边。他长着一双浓眉大眼,只是眼神有些怪,好像捉摸不定。我奶奶马上说:“这个,你要叫舅舅。他是老幺,也可以叫幺舅!”我爷爷马上补充了一句,把我吓一大跳。他说:“天上的雷公,地上的母舅!”我听见后,马上背脊上一麻,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因为我听见“雷公”,就想到了“蜈蚣”,再想到天上“打雷”,岂有不麻不起疙瘩的道理?
舅舅一来,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可怕。他一点也没有“雷公”的脾气,而是很温和,经常带着我到外边玩。在山地里,我们一起去捡“玉米根”,把里面的土抖尽,然后背回家做燃料。但更多的时候,他是离开我,和一些大孩子玩儿。有一次,我发现母亲把他叫到一边,严厉地呵斥,只差用手打在他的身上。我在旁边为他捏了一把汗。心想,他究竟怎么了,用得着母亲那样凶。终于,母亲没有动手,但是舅舅却哭了。舅舅一哭,我的心里也很难受。
原来,舅舅伙同几个大孩子,觉得在平地上玩不过瘾,就上了房顶。上房顶就上房顶吧,但是还是不满意,于是就往天井里抛石头。抛石头就石头吧,可还是觉得不过瘾,就抛了一个大的。哪知天井下就是灶台,那家人没盖锅盖,这一下可糟了,大石头下去,正好掉进锅里,把锅砸了一个窟窿。这一下,可把天戳了个窟窿,这家主人立刻上房顶捉捕凶犯,居然发现有自己的孩子参与,立刻火冒三丈,抓起来就打。试想,那时一口锅,要七八元,这可是巨款,哪儿去找这钱?就是卖鸡蛋,一毛五一个,也得五十个。由于舅舅是客人,那家人也不好向他动手,只是把他送到我母亲旁,要母亲“好好”教育。
每年我们去外婆家,一般都是冬天过年,但是也有例外。记得在我读三年级时,还没到冬天,就随母亲到外婆家。可在走到半路时,居然分了岔,这时我才搞清,原来不是去外婆家,而是去我二姨家。二姨刚生了一对双胞胎,我们是去送礼。在二姨家,我认识了表姐,她大我一岁,却比我低一个年级。那时,我们只学两门课,语文和数学。数学,当时不叫数学,叫算术。我正在教表姐怎么做算术题,这时舅舅来了。我看见舅舅,马上兴奋起来,立刻丢下表姐。舅舅看见我,也很高兴,要带我走。我看看母亲,不敢去,但是舅舅说,他有好看的小人书,很多很多,任我挑。我一听,高兴极了,在征得母亲同意后,就随他去了。
可是到了外婆家,我发现外婆穿着破衣服,和过年时相比,好像变了一个人。原来外婆是在生产队劳动,只能穿这些。外公早已去世,留下已经八十三岁的老母亲,和我外婆、舅舅在一起。外婆见舅舅把我领来,脸上显得很不高兴,马上追问我母亲知不知道,同时抱怨舅舅:“这里又没有好吃的,你带他来干什么?”的确,我外婆和她的公妈吃的是“酸菜下饭”。不过,我不计较这个,我是想看舅舅的小人书,也就是连环画。吃了饭,我们就该看书。但是,我上当了,舅舅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就只一本书,还没有封面。不是说很多书任我挑吗,怎么会只一本?我不信,于是就翻开他的箱子。一看,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
这本没有封面的书,后来我才知道,它是电影版的《智取威虎山》。连环画下面的字我又认不全,只好不停地翻。翻完了又返回来,不断重复着。终于,直到把每个画面都记熟了,就觉得这本书没意思了,于是我闹着“要走”。可是天已经黑了,没法出门。外婆一边骂舅舅轻易把我带来,一边哄着我说明天一早,一定送我到母亲那里去。好不容易赖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被外面的鸟叫惊醒了。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母亲。这时,外婆叫舅舅送我走。舅舅就顺着原路,把我带走了。
可是在过一个独木桥时,他突然在我的前面蹲下。我一看,这意思是说,他背我过桥。我想,昨天在过这桥时,都是我自己走过来的,今天他怎么要背我呢?背就背吧,反正人家也是一片好心,所以我就没反抗,而是爬在了他背上。令人遗憾的是,他在起身时那一刻,好像有些艰难,使我不得不怀疑他的能力来。果然,当他走到桥中央,就开始摇晃。我马上意识到,他该不会把我丢在沟里吧。我的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就觉得他的背很不实在,有风雨飘摇之感。还没等我问他怎么回事,只感觉他手一松,我就开始往下坠。结果,不是掉在桥上,而是掉进了沟里。
我掉进沟里后,还站着,这说明沟里的水并不深。但是我一看舅舅,他居然还在桥上,把我傻看着。我马上心里就开始不平,心想他居然没下来,说明他是把我囫囵摔了下来,这和撂一样东西有什么区别?不行,得让他承担点责任,于是就无病呻吟地哭起来。结果,外婆一直在后面不远处监视,一看这里出了事,就马上跑来把我抱走了。她一路走一路骂舅舅,回到家后马上烧起了大火,把我的湿衣服换下来烤干,然后亲自送我到母亲那里。
舅舅没有读过初中,他的文化程度是小学毕业。这是因为我外婆家的成分不好,属于富农。“文革”中,地主、富农的子女是不能上中学的。但是,舅舅是个爱看书的人。每次我和他在外婆家见面,他都会有一本小人书让我看。最开始是那个没封面的《智取威虎山》,后来是《一块银元》,再后来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记得就是为了要他那《一块银元》,他已经答应了,而且还让我拿着,这该放心了吧!但是,在他送我和母亲以及弟弟、妹妹时,走到半路他该返回了,就马上扯谎说书里有个地方有毛病,得指给我看,就从我手里骗回图书,然后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舅舅的爱书,对我影响很大。就说那个放映《青松岭》的一九七四年吧,他从书店买了一本连环画叫《西沙之战》,后来又买过《西沙儿女》。同时还买过没有图画的大书《高玉宝》。反正每次进城,他都得买一本新书,然后边走边看。他们回家,要经过我们的地界翻山越岭。那时我跟爷爷在一起放羊,就亲自看见过他坐在草坪上歇气时,就拿出了《西沙之战》。每一次我看见他看新书,心里都有一种新鲜感,也希望自己有一本。但我提出过很多次要求,都是白费。或者说,我的舅舅,就没能让我的“阳谋”得逞过一次!
在爱书上,我的启蒙老师应该是舅舅。小时候,什么都不懂,有人去做,就想跟着模仿。我的舅舅在书店买书,当初以为只有他才能买,还以为这是一种本事。后来发现只要有钱,谁都能买,于是就对舅舅的“招数”感觉不高,也就不再依靠他什么了,而是想方设法搞到钱能到书店去买书。第一次进书店,那里的品种很多,比我的舅舅不知多了多少倍,于是就觉得书店才是宝库,舅舅那点家当,只能算零。多少年来,我都有一个习惯,就是一进入县城,就一定要去书店,不然就觉得白来县城一趟。
舅舅的家当算零,还是“客气”的说法。其实他的家当只是个负数。这是怎么回事呢?首先是他买的书不成规模。他买一本看一本,还没有看完,就不知哪里去了。他从没有给过我书,但是他的那些同龄伙伴,一看见他有书,就一窝蜂跟来。如果他不给,他们就开抢,所以他的书大部分是“遭抢”了。更其严重的,是有了这一伙人,却引起“焚书”事件。事情得从“我这里”说起。
我在读小学期间,由于舅舅不给我书。我就在学校里借来看。那时逐渐认识了一些字,于是就从学校借了一本连环画《小兵张嘎》,经过十几天的阅读,终于把它读完了。之后自己有书了,还读了《小马倌》、《东郭先生》,同时又在书店买了电影版的《奇袭》、《平原作战》、《杜鹃山》。几年下来,我的“家当”逐渐多起来。
舅舅的书被人“抢”,而我的书却只有我和弟弟知道。我很重视收藏,有人有连环画就想方设法靠近他,并“重金”交换。记得我奶奶在河边洗衣服时拾得一根鱼竿,拿回家后准备让我将来去钓鱼。这是一根装了一大圈鱼线的很规范的鱼竿。我却忍痛割爱,把它拿去与一个家在书店的同学,换了一本《雁翎队》。
终于,经过我的七拼八凑,在初中毕业时,我已经有六十多册连环画,还有长篇小说《李自成》的第二卷,还有中篇小说《矿山风云》。这些家当,比起舅舅来,我简直成了“富翁”。但是,当我考上高中后,舅舅却把我的这些书全“借”走了。当时因为我感念他为我考试之用到他们的人民公社去开证明,同时我只是说“借”而不是“给”。但是,舅舅一旦拿到这些书后,就忘乎所以,完全失去了某些原则,以为我就送给他了,于是就自由支配起来。结果没过多久,却被全部焚毁。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表哥,比我的舅舅还大四岁,是个从没有读过书的文盲。但此人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是农民中的一把好手。舅舅把书拿回家后,马上引起了“轰动”。他的那些伙伴们就像一只只苍蝇,马上钉着他不放。于是就在劳动的闲暇之余,他们就到我舅舅那里来开读书会。看见他这么多书,这些人就红眼了,马上开抢,舅舅简直招架不住。可是,黄雀捕鼠,螳螂在后。我表哥对他的幺爸不做家务成天看书早就不满,就趁此机会一把火把这些书给烧了。这件事当时我不知道,待我高中毕业后要追还这批书,才知道两年前已被全部烧毁。想起来真后悔,我不该轻易相信舅舅的承诺。
据说,烧书时,许多人都说“烧得好”,认为只有这样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然这伙人成天看闲书不做家务活。烧了,才大快人心呢!此事做的太损,却没有多少人去谴责,还引得很多人拍手称快,真是发人深省!书被烧后,我的舅舅在他的伙伴中,得了一个绰号,叫“秀才”。这个雅号可不得了,这可是“高知”,也就是高级知识分子。想当初,清末秀才陈独秀被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聘用,成了教授兼文科学长。这伙人懂得这些吗?不敢说。我想,可能是因为当时在放映电影《刘三姐》时,大家觉得那个闹笑话的罗秀才很可爱,我舅舅也姓罗,加上他又爱书,就给了他这么一个雅号吧。
舅舅一直没有结婚,在爱情的路上他是个失败者。尽管当时做了很多努力,而他本人也不挑剔,随便什么人都行,但就是人家看不上他。关于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多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个男子汉,如果在表面魅力几乎为零的情况下,你就得学能力,学技术。技压群芳,挣钱多多,才有人慧眼识珠。可我的舅舅却不是这样,他一遇到挫折,就自暴自弃。
记得在我二十几岁时,我曾经问过他,对于“人生”怎么看?他说:“人无混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一听马上惊讶起来,嘴张开不知道合上。原来他的人生观是建立在“越轨”的基础上。这句话使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在理想破灭后,站不起来。原来他不相信勤劳致富,他以为那些富裕的人都是得“混财”。他没得到“混财”,所以该“没落”。
在我的记忆中,舅舅是属于那种曾经有理想的人。但是在生活的道路遇到曲折后,他不得不放弃,然后就玩世不恭。所以他的生活很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阿Q之类。今天想起来,舅舅短暂的一生真是遗憾!但是,在童年时代,他对我的影响却非同小可。有了他的影响,我才认识到这个世界上除了学校有用作教材的书,还有别种“复杂”的书。这可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它可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它可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它可以一日千里,气贯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