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要在死亡证明上签字

她这一刻坐着,却万箭穿心般痛苦难耐,又无法排解,似乎想晕厥,要坠向地下,却又有什么东西拽着。

她不忍直接去看小床上那被盖着的一小团,明明早晨出门还不是这样的, 明明应该笑嘻嘻跑向她,即便躺在床上也不应该是蒙着头的!

此刻,余光能瞥到的,是静止,是死一般的安静,是她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画面。

她已经模糊到记不清楚众人到底在说什么,也不想去触碰角落那个回忆。 即便她能预想到,是谁喂了那一口花生,小人儿又是怎么踉跄跑着玩,再后来,她不忍想,不敢想,忍到发颤,颤栗。 她完全可以想到那个画面,但是她不忍想, 她想把想象钉住在此刻,不要再往前前进一步!

她的余光瞥不到始作俑者。 即便瞥到又如何! 对峙么,嘶吼吗? 有用吗? 这不是也是血肉至亲,有何区别。

但是总有人在用巨大的声音发起挑战, 死亡证明,还是要开的。 这个被钉住的想象,还是要往下走。 死亡,死亡原因, 呛咳而死。 她甚至觉得自己七窍要冒血!

那巨大的声音还在持续,像钝器敲打着她的鼓膜:“……需要监护人签字……死亡证明……确认一下死亡时间……”每一个词都像冰锥,刺穿她试图凝固的屏障。

她的视线终于,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覆盖着白布的隆起小床轮廓上移开一寸。目光掠过地面,落在自己死死攥紧、指节泛白到几乎透明的拳头上。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里翻江倒海的,是另一种更深邃、更致命的撕裂感。

“签字……”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不安以及不易察觉的急促。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扫过说话的人——也许是医生,也许是某个穿制服的。他们的脸在她眼中模糊不清,只剩下嘴唇开合的影像。她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张脸上停留,而是越过他们,投向门口那片虚空的光亮。那里,一个佝偻、颤抖的阴影半倚着门框,像一尊被风化的、随时会崩塌的石像。是那个“始作俑者”,那个血肉至亲。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胸腔里那团被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滔天恨意与无边绝望的岩浆,似乎找到了一个即将喷薄的出口。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被巨大的痛苦挤压得变形。

角落里的回忆,那个她拼命躲避的画面——小人儿咯咯笑着跑向端着零食碗的人,那人慈爱地捏起一颗花生米递过去,小人儿欢快地张嘴接住,然后蹦跳着跑开,接着是突然的呛咳、踉跄、涨红的小脸、无声的窒息……此刻像失控的洪水,冲破了她用意志筑起的堤坝,瞬间将她淹没。那画面如此清晰,如此残忍,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神经。

“拿来。” 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她向那个拿着文件和笔的人伸出了手,那只手在半空中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她的目光,在触碰到那薄薄纸页边缘的刹那,凝固了。那上面,“死亡原因”四个印刷体黑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她的视线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上移动,最终,落在了纸页最上方那个冰冷的名字上——那是她赋予孩子的名字,承载了所有爱意与希望的名字,此刻却成了墓碑上的刻痕。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笔杆,就在那佝偻在门口的身影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时——

她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空气仿佛凝固了,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门外那绝望的呜咽在回荡。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一个签名就能将一切盖棺定论,将那个早晨还鲜活的生命彻底封存在冰冷的文字里。

她看着纸上孩子的名字,又猛地抬眼看向门口那个同样被痛苦击垮的身影。那巨大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她,可同时,一种更深、更无力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该如何落笔?以母亲的身份,签下这份宣告孩子死亡的文书?还是以……控诉者的身份?

那只悬停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巨大拉力,既无法落下,也无法收回。笔尖在纸页上方投下一个微小却无比沉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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