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牵着一头牛进门的时候,屠户正在拾掇另一头牛。不同的是,儿子牵着的牛还是鲜活的、完整的、会走路的,而屠户拾掇的牛已经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了。牛肉堆在一块塑料布上,软塌塌的有些乏气,像城里午睡的女人。下水堆在翻放的牛皮上,坦诚得像刚进城的农民,还冒着傻傻的热气。四个牛蹄子散在一边,各自都失去了方向,和屠户刚来这个县城的时候一样,显得无所适从。牛头靠两只角的支撑戳在地上,一改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姿态,突然扬起了下巴,跟老庄子上发了点财的马达吾一个德行。牛嘴微张着,喘气的样子,似乎费尽了力气才挣脱了累赘的身体,这会儿又要挣扎着摆脱土地,飞到半空中去。它以为摆脱土地就那样容易。屠户正蹲在一具巨大的骨架前剔取牛骨上的碎肉。老辈人说,粮食瓤瓤子,骨头皮皮子,是最好的吃头。
屠户平日里舍不得吃肉,要吃就吃骨头上剔下的碎肉,他觉得那是最香的肉。有一回,他特意包了一包碎肉,让儿子给班主任老师送去。没想到儿子散学后又提回来了,说是班主任老师不要,班主任老师说他家没有养猫养狗。肉是送给你们老师吃的呀!你咋连话都不会说?屠户抱怨儿子。儿子急了眼说,人家那是骂人的话,说这肉只配喂狗!屠户有些呆愣。他打开食品袋,肉已经变了色,散发出一股臭味。卖是不行了,屠户就煮了,儿子不吃,他一人吃了。味道还是很香。这城里人的口味咋就跟乡下人不一样呢?屠户想不通。儿子才进城几天,口味咋也变了?屠户更想不通。屠户细心地剔着牛骨上的碎肉。他干这一行只有三年多,还不算专业,但他干得很专心,像从前他在田地里精耕细作一样。他知道,人哄了田,田也会哄人。尽管天旱得挖开个大洞也不会淌下多少水来,种下去的种子有时连苗都不出一棵,但他还是很精细地耕作。他习惯了,干任何事都这样,剔牛骨也这样。
他的刀锋所过之处,牛骨显出化石般的光泽,好像是专业的考古家用毛刷掸掉出土文物上的浮土。从没见过天日的牛骨有了一种欣喜。没有皮肉蒙蔽,没有肚肠填充的牛骨架有了特别的张力,显出农民式的骨气来。屠户知道这种骨气存不了多长时间。隔壁马三会把这具骨架买了去,用锤子敲成三四寸长的小截,在滚水里熬煮。藏在牛骨头里的油汁骨髓都会给熬出来,漂浮在汤上面。马三把这些浮油另出来,盛在碗盆里,冷却凝结后,就成了骨油砣。马三把这些骨油砣拿到集市上卖给乡下人炒菜用。马三过去也是乡下人。这一块住的都是乡下人。撇掉了浮油的牛骨汤则送到火锅店里去,调成上好的汤料。城里聚餐的人们蘸着汤料吃肉吃菜,能吃出一头热汗来。屠户看着一头牛从乡村里走出来,经他的手变成骨肉分离的一块块,摆在城里人的饭桌上,有时也有些想法。它们以为从乡村走出来,就不再耕地拉车了,还傻不拉叽地高兴呢。谁知它们囫囫囵囵地出来了,只有几个骨油砣回到乡下去。屠户替它们感到有些不值。不过屠户的心里没有悲悯,这倒不是因为屠户没有同情心,不人道、不牛道。他觉得牛和牛不一样。耕地的牛和卖肉的牛不一样。耕地的牛可以把它当成兄弟,当成儿子,它苦累了,人心里就疼惜,它就像家里的一口人。它一旦离开田地走到城里,就不同了。城里的路都是水泥沥青的,牛到哪里去拉犁种地去呢。城里有那么多的车,也不用牛拉车驮东西。城里最多的就是人的嘴,整个城就是一张大嘴。进了城的牛就是一道菜。真主造来的人也好,万物也好,都是有位置的,乱不得。屠户在分解牛的时候,就跟摘菜一样,和种粮食一样,粮食种下去,发芽了、长高了、成熟了,就得割掉,就得铺在场上用石滚子碾压,碾成麦粒、衣子、秸秆。能吃的吃,能烧的烧,能喂牲口的喂牲口。牛也一样,喂肥了,宰了,分割成一块块,分别送进不同的嘴里。
粮食也是真主造来的一个物儿,也是有命的,总不能因为它是有命的就不割,不吃了。牛也一样。人要活,还要享受,不吃粮食不吃肉咋行?儿子的看法则不一样,儿子闻不惯飘在院子里的血腥气,看不惯他身上星星点点的血渍。他能从儿子回家来紧皱着的眉头上看出来。儿子从不让他去开家长会,不让他去见老师同学。他不怪儿子,儿子长大了,要面子。他有一回试探着问儿子,大(父亲)干这个很丢人吧?哪能呢,儿子红了脸慌急地说。他知道儿子的心思,但儿子不说出来,他也就当儿子没有这个想法。儿子长得棱是棱角是角,在班上很有人缘。但儿子从不带同学到家里来。有一回儿子病了,发高烧几天,他想去给儿子请假,儿子不让去。他到公用电话厅去,按儿子说的号码打了电话。没想到第二天,男男女女一大帮就找到家里来。屠户正在开剥一头牛。牛请阿訇宰倒,屠户刚裂开牛的肚皮,牛白生生的肚子刚顶出来,一大帮男男女女的就出现在门口。屠户看到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出现在门口,比看到牛肚子从皮里弹出来要惊诧得多。屠户这会儿看清了,是一群学生。学生们壮了声气问,这是马发财的家吗?马发财是儿子的学名。是屠户亲自给起的。儿子进城上了高中,嫌这名字俗气,改成了马法才,但写法变了,叫到口里还是一样。屠户听到他们提到儿子的名字,连忙站起来,手里提着长刀就到门上去让客。他手里的长刀,他的两只血手,他满身的血渍很显然把那群没见过世面的毛娃娃吓着了,都变了脸色。一个姑娘手里拎着的一大包东西当地掉下来,一瓶罐头滚出老远,一直滚到坦着胸腰的牛身边。那姑娘大叫了一声,粉红衣裙颤得要飞起来。这时候儿子才出来,儿子的脸比高烧最重的时候都红。等那群人走后,儿子的脸又青了,像经了打脸的事。那次过后不久,儿子嗫嚅着说,大,咱不能再干点啥嘛,为啥非要宰牛呢?再干啥呢?城里下岗的那么多,好行当能轮到乡里人?屠户有些无奈地说。同学都笑话你了?屠户又小心地问儿子。也不是,宰牛总有些……有些不人道,儿子说。人道牛道的我不懂,我只想着能挣几个钱,供养你上高中,上大学,这是正道。屠户稍有些生气地说。儿子不出声了。儿子牵着一头牛走进门。屠户看到儿子的身材很高大,尽管儿子的身边有头庞大的黑犍牛衬着,屠户还是觉得儿子长得很高大。
屠户的眼里只有儿子没有牛。儿子穿着一身白,白的T恤,白的休闲裤。儿子的打扮就像城里人。屠户就想让儿子打扮得像城里人。他不想让儿子身上有一丁点儿土气,有一丁点儿血渍。有血渍、有土气都在自个儿身上就行了。儿子的脸也黄里透白,像城里人的脸色。这也让屠户看着舒服。不过这脸色在儿子身上,他看着舒服,看真正的城里人的黄白脸,他还是有些纳闷。他有些怪想,城里人血管里要么没有血,要么淌得是黄白的血。屠户总觉得黑红的脸膛叫人可信、看着踏实。儿子的身影从门洞里一进来,阳光呼啦啦地都照到他的身上。屠户能看到儿子刚长出的唇髭上闪过几丝细碎的光。但儿子的身形却很疲沓,脸色也有些落寞。好像不是他牵着牛,而是牛牵着他。牛其实很顺从,或者可以说很急切地进来,牛缰绳弯成优美的弧线。牛的脸上倒是不悲不喜,它比人要看得开。屠户觉得人有时真不如牛。牛饿了就吃草,乏了就卧倒,套到车辕里就拉车,吆到犁沟里就拉犁,刀架到脖子上也不会哼哼唧唧。
人咋过都不满足,穷有穷的烦恼,富有富的泼烦。乡里人往城里跑,以为城里就是天堂;可城里人一个个唉声叹气的,好像比乡里人更苦。屠户有些替儿子担心,他以后真成了城里人,会不会也唉声叹气的呢?眼下,儿子脸上的落寞,屠户能理解,儿子在等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片纸拿不到手里,他心里不踏实。屠户的心里更不踏实,他对儿子的学业比儿子自己都看重。儿子考上了大学,将来分到城里,就是正正当当的城里人。不像自己只能溜在城市的边上,连半个城里人都算不上。儿子牵着黑犍牛进门时,屠户停了手里的活计,他看够了儿子,才注意黑犍牛。牛头先是在门洞的阴影里,半个身子在门洞外面,逐渐从角到尾扎进阳光里,阳光里的黑犍牛显得更黑了。它显然喝了很多水,肚子鼓起了许多,走动的时候,水波还在肚子里漾动,波纹一直漾到皮毛上,应和着早晨的阳光,粼粼地闪着怪异的光。用那个方子喂牛,牛心里烧得慌,一天得饮三次水,饮的水越多,牛越肯上膘。这是肉店的老黑说的。老黑说的那个方子有点邪乎,屠户有些担心。老黑是城里人,屠户一般不敢相信城里人的话,按老黑的方子做了,屠户心里一直揣着个鬼。不过,这几天黑犍牛上膘很快,也没见有啥不对劲,屠户才觉得自己有些小人心。黑犍牛完全出现在阳光里时,也许是阳光,也许是院子里的血腥气刺激了它,它突然昂起头来,两支巨大的盘角晃了几晃。黑犍牛的盘角离儿子的后背不远,儿子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但屠户看到了,屠户的心紧抽了一下。他知道儿子的后背虽然健壮,但绝对挡不住黑犍牛的盘角。如果黑犍牛真的伤害儿子的话,他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但黑犍牛并没有往屠户的心抽紧的方向发展,它很快就低下了头,顺从地随着儿子走到牛棚里。被拴定后,它的大嘴一歪一歪地咀嚼着,显得自得其乐。牛比人会生活,一点草料,它能三番五次地咀嚼、品味。看到黑犍牛很安静,屠户的心也安然了。他得赶早把牛收拾出来,牛部件要送到各自的地方去。肉要送到老黑的肉店里,骨头送到马三家,牛蹄子、牛头给卖杂碎的周瘸子,牛皮还要拿到早市上去卖掉。屠户指望这头牛挣钱,还有别的人也指望这头牛挣钱。屠户先蹬着三轮车去送肉。屠户租住的地方在老城,老黑的肉店在新城。中间相隔不到五里路,但却有着天壤之别。新城住的大都是城里人,老城住的全是乡下来的人。城里人原来住在老城,傍清水河而居。
后来,城市发展了,老城容纳不下了,就迁了新址。老城人都搬到新城去了,老城只剩了一片瓦砾。好些年没人居住,连老城的名字都没有了,都叫乱渣岗。再后来,乡里人往城里挤,新城挤不进去,就在乱渣岗垒房安顿下来,勉强算是住在城里。看到这种情况,老城原来的居民又来认了自家的地宗,胡乱地压上几间房,出租给乡下人。城里人永远比乡下人会弄钱。屠户住的房子就是肉店老板老黑的。老黑原来也是屠户,后来开了家鲜肉店。乡下来的屠户宰了牛羊,把肉送到他的肉店去,他挣转手钱。牛肉稍一分割包装,价就高了,他比真屠户挣的钱多得多。去老黑肉店的路屠户已经走了三年了,隔几天就送一趟肉。这条路每天都在变化,到处都是工地,都在建设。今天盖明天拆的,屠户想不明白公家哪来那么多的钱,城里人哪来那么多的钱。这几年县城建建拆拆的,倒越来越有了城市的模样,并且还在不断地膨胀着,像入了夏刚抢上青草吃上饱料的大牲口一样,旧毛一片片地脱掉,新生的皮毛油光光的。一路上的人也多,有坐车的,有骑车的,都匆匆忙忙的,好像前面有金元宝等着他们去拿。人咋一到城里,就不会过日子了,不会过日子,要那么多钱有啥用处。屠户分不清他们哪个是本来的城里人,哪个是农民的儿子进城的。屠户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出来,又要到哪里去。屠户很少到这座小城的其他地方去,城里的岔道比山里的沟岔还多,他怕迷了路。一路上他还看到一些真正的乡下人,他们站在路口上,等着雇主来雇用,像一群待宰的牛羊。屠户多看了他们几眼,就有几个人撵过来,老板老板地叫他,问他有啥可干的活儿,还有几个也围过来。屠户忙紧蹬了几脚,冲出了包围圈。
人穷了就下贱,这没办法。屠户蹬着车到黑家鲜肉店时,肉店刚开门,防盗卷闸门的眼皮已经抬起来了。城里人总是怕偷怕抢,店面上、家门上都装防盗门。他们说是防乡里人,乡里贼多。可屠户在乡里的时候,从没见谁家丢过东西。难道乡里人一进城,就成了贼了,屠户想不通。店里还没有顾客,两个店员在忙着往货架上摆货物,老黑坐在一处高柜台后面,拿着一把牛尾巴蝇刷子甩来甩去的。店里净亮亮的,看不到一只苍蝇,老黑的蝇刷子还是甩动着。屠户知道那是老黑的习惯性动作。老黑过去在市场里面的肉架上卖肉,市场里苍蝇多,每个卖肉的手里都甩着一把牛尾巴刷子。老黑现在有店面了,手里也不提刀子割肉了,但甩牛尾巴刷子的习惯动作却改不掉了。老黑穿着件雪白的大褂,上面没有一点血渍,头上的白帽也雪亮。屠户就有些感慨,同样是卖肉的,城里人就和乡下人不一样。这样一想,屠户真有些自惭形秽。只是老黑的面目不亮净,油亮油黑的,肉也长得不面软,横横道道的,不然还真像个有医术的大夫。老黑看到屠户到店门口,就喊,提到后面过秤去。屠户就一趟一趟地把牛肉提到店后面的冷藏库里去。老黑家的冷藏库不算大,但放十几头牛还是很宽松的。屠户呆想,要是自个儿能有这样一个冷藏库……念头一闪,屠户就掐掉了,听老黑说,建这样一个冷藏库要几十万呢,自己苦上三辈子怕也攒不下这么多的钱。老黑一个宰牛卖肉的,咋挣下这么些钱。城里人的路数就是宽。过完秤,屠户拿着条子到前台来算账。老黑先问了一句,儿子的通知书来了吗?一句话问得屠户心里暖暖的,他忙回答,还没呢,脸上也带上十二分的笑。可老黑没有顺着话往下问,忽然转了口气说,拿来。
城里人脑子变得快,脸变得快,话也变得快,屠户总是跟不上这种变化,往往显得傻呆。这会儿老黑说“拿来”时,屠户的思想还在儿子的通知书上,以为是说把通知书拿来呢。看到老黑伸着的肉手,屠户才知道是要条子,忙把条子递过去。老黑一手拿了条子,一手按计算器。计算器会说话,是女声,也是城里人说话的声调和口气。老黑按,女声说,屠户觉得他们在密谋着什么。密谋完了,老黑说,除掉五斤肉?屠户连忙说,这头牛还没按那个方子喂哩,从黑犍牛开始才用那个方子的。老黑就斜抬着眼盯着屠户看,老黑手里没了刀子,眼里却有刀子。屠户给看得心里毛了,急急地说,真的这头牛还没喂,我敢赌咒哩。老黑眼光里质疑的光渐渐淡了,他又问,方子灵吗?屠户忙说,灵哩,黑犍牛上膘很快,只是……老黑打断屠户的话说,挣得多了,不要忘了我就行了!哪能呢!哪能呢!屠户忙说。那就好,这回先不除了,从下头牛开始,每头牛五斤肉,你可记清楚了,这是知识产权,知道吗?老黑说着,又鼓捣计算器了,女声又甜甜地说起来。
前些天,老黑告诉屠户一个让牛快速长肉的秘方,条件是屠户每宰一头牛,给老黑五斤肉。那个方子有点邪,但屠户急着要给儿子攒够上大学的钱,就答应了。算完账,老黑又扣掉了这个月的房租钱。屠户点了钱,心里一算,这头牛还是没有多少赚头。他有些急躁,万一这几天儿子的通知书下来,紧着要走咋办,学费还差一大截哩。得赶紧把黑犍牛喂壮了,宰了变了钱再买牛再喂。他手头的本钱不多,一次买几头牛买不起,只能买一头,喂壮了,宰了,卖了,再买牛。他也不买肉牛,肉牛价大,他怕看走眼,赔不起。肉牛软兮兮的,身上有多少肉,屠户估算不来。就像这城里有那么多肉脸大肚子的人,你知道哪个是县长,哪个是局长,哪个是平头百姓?屠户一般都买二膘耕牛,市场上的耕牛多得是,有些农民进城打工,先把耕牛卖了当盘缠。屠户和耕牛打了几十年交道,看一眼,摸一把,他就能大概估算出宰多少斤肉,一般都八九不离十。他还能看出哪头牛上膘快,起发快,喂个十天八天的就能多长十来斤肉。再说,农民的交道好打,自家养的牛,高一低二也就出手了,屠户往往从中能买到些利来。屠户把肉送进老黑的鲜肉店里,忙忙地又蹬了三轮车顺原路往回赶。
他记不清这几年在这条路上往返了多少次,把多少头牛送进老黑的店里。他宰的牛全送进老黑的肉店里,老黑把进价压得很低,分分厘厘的利都不让。屠户也想过把肉送到别的肉店里去。他知道县城还有几家鲜肉店。但他觉得租住的是老黑的房子,把肉卖给别的店,有些说不过去,见了老黑也不好意思。乡里人的谊分长、面情软。他还想过在市场里租个肉架子,挂上肉零卖,但他最怕和城里人搞价,尤其是城里的女人,砍价能砍出人的心疯来,再说,万一当天卖不完,又没有冷藏库,肉臭了,损失就更大了。屠户是个胆小的人,这与他高大的身坯不相称,与他从事的职业也有反差。婆姨骂他窝囊,但屠户心想,到别人的地界上,还是小心为好。屠户把牛骨头牛蹄子送掉,这才到河里去洗牛肚肠。河是清水河,出门下个坡就到了。看到清水河,他就有回到老家的感觉。他的老家河湾村,就在清水河边。不过,那在河上游,离县城有七八十里路。他刚租住到这里时,看到坡下的河有些眼熟,但没敢想是清水河。等他知道这就是清水河,心里才有些惊奇。他惊奇的不是清水河咋能流这么远,他惊奇的是他走了这么远,还是没有走出清水河,他就有些走不出宿命的感觉。他同时有些想不通,同样住在清水河边,城里人和乡下人咋那么大的差别。他在清水河的这一头住下来了,他坚持用清水河的水洗衣服、洗浴。尽管河水洗出的衣服有碱渍,洗出的皮肤粗糙。他也坚持拉着牛到清水河里饮水,清水河的碱水喝出来的牛肉要香得多,尽管那些牛肉他很少吃到,全到城里人的肚腹里去了。他还坚持到清水河里洗牛肚肠,碱水洗过的牛肚肠没有粪味。看到一河清凌凌的水时,屠户的心里敞亮了许多。这里是城南,清水河还没有经过城市的污染。到城北就不一样了,清水河成了臭水河。县城里的造纸厂、食品厂等一些乱七八糟的厂子都把废水排进清水河里。城市下水道的污水也都排进清水河里。
连一条河从城市的旁边走过都会变模样,一个人走进城里哪有不变的。屠户的心里生出许多感想来。这样一想,他不知道自己挤到城里来,拼了命的把儿子往城里送,是对还是错了。进城本来不是屠户的意愿,他曾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当农民时,他有名字,叫马万山,那个名字在村子里叫得很响。不是因为他有钱或者在村里当官,而是因为他忠实地恪守着几千年因袭下来的传统。因此,他成了村里老年人教育子女的榜样。“你看人家马万山”成为挂在村里人嘴上的一句话。后来,世风变了,农村的风气也随着变了,马万山的名字不太响了。代之而起的是马达吾。马达吾是最先走出村子,到城里混的人。他离开村子完全是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他不务庄稼,不干农活,是村里有名的二杆子,村里人谁也看不起他。就这个二杆子先到城里打工,后来又包工,发了。他再回到村里时,身份地位就大不一样了。他给村里的年轻人指出了另一条活路,并且有很多年轻人都踏着他的脚踪进了城。马万山本来完全可以不理睬他,马达吾有钱也好,没钱也罢,马万山一样地看不起他。但马达吾与他却有很深的渊源。马万山的婆姨曾是马达吾的对象。婆姨一家人看到马达吾不成个龙气,退了婚又许给马万山的。马万山把婆姨娶进门,马达吾也没敢放个响屁出来,可等马达吾一发财,情势就变了。变化最先来自婆姨,婆姨先是劝马万山也到城里闯一闯,马万山不动身。日子久了,婆姨干脆提出马达吾的名字来,说,你看人家马达吾,家里要啥有啥,再看看我们家,哪个是值钱物儿,你也出去闯闯,看小心谁把你的头给取了。马万山有些气,就说,你看马达吾好,当初咋不嫁他?婆姨也生了气说,怪我当时瞎了眼。一句话把马万山噎住了,也把马万山激起来了。他开始在农闲的时候到城里去打工,虽说脑子不活络,挣的不多,但也有两个活钱儿,给儿子交学费也不紧张了。也是机缘凑巧,马万山有一回就让宰牛卖肉的老黑雇去了。老黑看他力气大,扳住牛头一把就能把牛扳倒,又勤快不惜力,老黑就把他雇下了,他帮老黑宰牛、剥皮、洗下水、送肉,虽然给的工钱不多,可还算稳定。马万山喜欢稳定,就在老黑家里干了半年。后来老黑开了鲜肉店,店了招了两个白净的姑娘当店员。马万山没事干了,刚准备回家,等以后再找事做,老黑提出把房子租给他,让他继续宰牛卖肉。马万山本来不想干那事,可恰好儿子考上了高中。高中要到县城里上。马万山想,自己租住在县城,正好能让儿子上高中,就干上了。他这一干就成了屠户。你也屠户他也屠户地叫,马万山的名字就丢到这个小县城了。有好长时间没人叫,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屠户。他有时候闷想,自己进城纯粹是为了婆姨和儿子。可又一想,谁进城还不是为了婆姨娃娃呢。哪个人又真的给自己活着呢。这样一想,他心里也不闷了。屠户又到皮毛市场上卖掉了牛皮,到牛羊市场上去看能不能挑到一头牛。在牛羊市场碰见了一个本家兄弟。兄弟说,你们家的麦子都黄过头了,每天早上借潮气才能拔,日头一出来,一动,麦头子都掉了,嫂子捎信叫你回去拔麦子呢。屠户抬头一看,才到小晌午的时候。他不习惯按钟点说时间,他的时间词一直是五更、傍亮子、小晌午、大晌午、麻乎子,在城里三四年了,还是改不掉。他想这会儿往回赶,大后晌就能回家,趁天麻乎子潮气下来的时候还能拔一阵麦子。他急急忙忙地回到租住的地方,儿子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看到他进来,忙把书压掉了。屠户懒得理会儿子在看啥书,安顿儿子守在这里等通知书、喂牛,他换了衣服就往回走。他没敢把老黑说的那个方子给儿子说,他给老黑赌过咒不告诉第二个人。他想等两三天收完麦子回来再喂牛也不迟。屠户信奉一句话,一年丢了农,十年不如人,所以,他虽然一直住在城里,老家的土地一寸都没敢荒,更没敢卖掉。他看不起有些败家子,在城里还没立住脚,先把土地和耕牛卖掉了,自绝了后路。屠户的土地他每年都耕种,不管是丰收还是歉收。他的一头耕牛在兄弟家里代养着,到耕地的时候,他回去耕地;到播种的时候,他回去播种。四时的农事一件都不误。从心里,他一直把自己当做一个农民。这几年,天一直大旱,田里收不了多少,婆姨劝他不种了,他死活不答应,他不想断了那条根。他想着,等把儿子供养到大学毕业,供养成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他还要回到河湾村去,种他的那十几亩薄地。屠户一回到河湾村,吸进村里的第一口空气,他就感到浑身舒坦。空气中有成熟的麦子的气息,有土腥气,还有些说不出来的亲切的气息。他没有回到老院子里去,他径直地到自家的田里。今年的年景不好,田里的麦子只有七八寸高,麦头也很可怜,但屠户这会儿是满眼的丰收。他蹲下身子拔了一把,麦子黄干了,很脆,麦头不情愿地折掉了。折掉的麦头让他感到痛惜,比他把牛头从牛身子上割下来还感到痛惜。他甚至能听到麦头和麦秆分离时疼痛的呻吟。他停住了手,捏过一棵麦头,剥吃麦粒。刚熟透的麦粒有处子一样的清香。他一边剥着麦粒,一边等着日头往下落。满眼熟透的麦子有一种叫人心醉的黄色,不是城里女人戴的金链子、金镯子的那种黄色,也不是城里人脸上的那种黄色。麦子的黄色才叫黄色,炫人的眼,炫人的心。日头的光也是麦穗的那种黄。屠户觉得尽管离城只有七八十里地,但河湾村的阳光就是不一样。十里不同天,这句古话没有错。下午的阳光还是有些热度的,他身上很快就出汗了,他把上衣脱了,他感到身体终于舒展了,他有一种惬意。他闻着自己的汗味都有一股香味,不像在城里,他的汗总是臭的,是血腥的。这会儿屠户感到自己很干净,从身上到心里都很干净。这里的土地也很干净,他把身体完全打开,平展展地躺在地头上。他感到土地有一股潮乎乎的温热,他把两手深深地抓进泥土里,头也往泥土里蹭。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过泥土往他身体里涌,让他的身体高大起来。在城里的时候,尽管他的身材本来很高大,但他觉得腰直不起来,比谁都矮一截。在这里,他的身板可以伸得很直,脚伸到天边也没有人干涉。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脚尖上方有太阳的斜光。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脚伸进太阳里了。他感到自己的腿有几百几千里长,像故事中的那个盘古。
盘古化在地上了,成了这世上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屠户这会儿也想就这样化在地上,哪怕只化成一粒尘土、一棵麦苗也好。太阳快落山时,婆姨和女儿来到地头上,她们也是赶潮气拔麦子来了。屠户这才醒过来,一家三口趁着潮气开始拔麦子。土干结得厉害,屠户没戴手套,两手都拔烂了,他心里还是很舒坦,一种疼痛的真实的舒坦。拔到星星满天,他们才在地头上歇了一会儿;到四更时,趁着早晨的潮气,又拔了一气。日头冒出山头,潮气退了,他们才收工。事情出在第三天小晌午,麦子拔完了,都捆好了,垛在田里,屠户正盘算着拉到家门前的场上,赶着碾掉。这时候,他在城里的邻居马三找到门上来了,马三骑一辆摩托车。他起初有些惊诧,马三咋跑到这里来了,他刚想问,马三先说话了,快走,家里出事了。他忙问啥事,马三说快收拾了走,去了就知道了。说着就骑上车让屠户坐上往城里奔。一路上屠户一直追问啥事,马三不说。屠户想可能是黑犍牛出事了,莫不是病了,或者是跑了,也许干脆是死了。老黑出的那方子也许不该用,城里人的话不可信哪。要真的跑了或者死了,那可是几千块钱哪,儿子上大学可全指望那头牛钱了。想起儿子,他又突然问,我儿子咋没来,我儿子总没出啥事吧。这话问出口,屠户感到背梁上出了一股冷汗。马三说,别多问了,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这句话,马三再不出声了,直到城里,马三再一句话也没说。院子里围着一圈人,就在牛糟边,看不到黑犍牛。屠户跑过去,分开人群一看,就傻了。儿子躺在地上,肚子处血肉模糊的一片……到后来屠户才知道,早晨,马三看到黑犍牛在外面跑,它的盘角上有血,嘴头上有血。马三跑到屠户家,就发现屠户的儿子躺在地上,肚子处一片血肉模糊。很显然,屠户的儿子早上起来给牛上草料的时候,黑犍牛冷不防戳了他一角,把他的肚子戳了个洞,接着就在他肚子里找吃的。牛抵死人的事有过,但牛吃人的事还真没有听说过。都认为是怪事。只有屠户一个人明白那是咋回事。老黑出的方子就是把牛血搀在饲料里喂牛,牛吃上就上膘快。屠户在黑犍牛身上试了一个星期,果然见效。可他回去这几天,黑犍牛吃血的瘾犯了,这才发了疯……屠户把所有的痛和悔都装起来,在城里给儿子买了一块墓地。城里寸土寸金,只容挖一个坟坑的地方就两千块钱。价钱也不一样,城里人五百,乡下人两千。到死了埋的时候城里人和乡下人都不一样。屠户把给儿子攒的上大学的学费都拿出来了,买了坟地,请了几个坊的阿訇,隆隆重重把儿子埋到城边的坟地里。他一直想着把儿子供养成城里人,没想到培养成城里的一个坟堆。埋完儿子回来,儿子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拿着薄薄的那一张纸片,屠户的眼泪才开了闸一样地涌出来。他哭过后,却发现黑犍牛也回来了,又到槽边吃草料。黑犍牛嘴头上的血迹早没了,只有牛角上还红着。黑犍牛这会儿安静得像一头牛。它显然喝了很多水,水波直漾到皮毛上,皮毛上有了粼粼的光。屠户走过去,黑犍牛没有一丝的惊慌,它真的是牲畜,它不知道自己犯的错。它的眼睛依然柔和地望着屠户。屠户突然扳住了它的角,用力一扭,黑犍牛就訇然一声倒地了。屠户很麻利地用断牛缰绳挪了它的蹄脚,提了刀子亲自宰牛。他当了这些年的屠户,还没亲自宰过牛,都是请阿訇来宰的。经典上有规定,阿訇才能宰牲。他一直遵着这条规定,尽管请阿訇宰牛要散十块钱的乜帖,他还是坚持请阿訇宰,可今天他想自己宰一回,那个愿望很强烈,也不是给儿子报仇,跟一个牲畜有啥仇可报?他只是想亲自宰牛。动刀之前,他的手还是有些软,他没顾上蒙黑犍牛的眼睛,他看到黑犍牛的眼泪,那眼泪让屠户的心肠突然硬了起来,手起刀落,一个硕大的牛头几乎被截断了,牛喉管里的血冒得很欢畅。他突然觉得,他宰的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根。屠户没有把黑犍牛的肉送到老黑的肉店里去。他在市场里租了一个肉架子,把黑犍牛肉挂在肉架上零卖。他听到了许多人都议论着牛吃了一个大学生的事。有人说,那个学生的父亲是个屠户,宰了一辈子牛,那都是报应。也有的说……说啥话的都有。但没有人认识屠户,这个小县城很小,小得一条消息半天就传遍了全城。这个小县城也很大,大得没有人认识屠户,他沉在这个县城里像一粒沙被吞没到大海里。他一刀一刀地给城里人割肉,割的是黑犍牛的肉,也割的是儿子的肉。他从心里给每个到他的肉架子前割肉的人说,我把儿子割给你们吃了,我在城里还没有扎站的地方吗?他也从心里对这个城市说,我把儿子都割给你吃了,我该有扎站之地了吧!
刊于《回族文学》2202年2期入选《小说月报》2202年5期入选《2202年全国短篇小说精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