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逝于九年前的一个早春二月,那时的天气跟今天一个样,阴冷潮湿。之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很想念她……

我有时候看电视,看见绚丽的夕阳下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佝偻着背相互搀扶着缓缓前行,或是偶遇一对老年夫妻过马路时一方给另一半及时伸过来的那只枯瘦却有力的手……这样的画面温馨感人,让人暗自推测这样的夫妻在日常生活中一定很恩爱吧。可在父母健在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之间出现这样的情景。

可不巧的是也会遇见因中风偏瘫的老头子由老太婆推着,老太婆嘴里不停地跟相遇的熟人絮叨,老东西死又不死,成天事多很磨人喔,疲倦的脸上满是沧桑与无奈。

前段时间回乡下,在小村头碰上堂哥和堂嫂,许久不见,堂嫂骤显老态,抖抖索索地正从堂哥的口袋里往外掏什么东西,堂哥满脸厌烦一个劲地推开她的手,堂嫂转回头见是我,脸上尽管堆着笑也掩饰不住此时的尴尬。回想以前堂嫂利索精干堂哥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现在明显精神气都占上风了,眼睛里却看不见对老伴风华不再的怜惜。

还有多少年少时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夫妻在经历过生活的咸淡风雨,贫病困苦后依然情意暖暖彼此搀扶着走过了夕阳黄昏?

起码我的父母亲不是。

父亲和母亲算是交换亲戚,自家的姑姑给我妈的亲哥当媳妇,换我妈给我爹做老婆。父亲从小死了双亲由大伯父养大自然也理所当然做了这桩包办婚姻的主。上帝的忽悠剧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也许他们也曾有过新婚的甜蜜吧,从小缺爱的父亲一度也为终于有个家而感慨上帝的垂怜。但待几个儿女如梯子距一般陆续降临人世嗷嗷待哺时,父亲恐慌到不行,那样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可以想见一个畏缩的父亲该是怎样一幅令人失望的形象。

记忆最深的是母亲的一次血泪控诉。那是个冬夜,由于多次生产营养不良。母亲体质虚弱,那天又染风寒头重脚轻,身边还躺着我那年纪不到三岁的姐姐。乡村的夜里,睡得早,姐姐睡到半夜里嚷嚷着口渴要喝水,母亲就叫睡在隔壁房间里的正鼾声如雷的父亲。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叫醒了他,父亲却不耐烦地翻过身说,大晚上的喝什么水啊,等天亮了再说吧。然后任母亲再三央求,他就像死去一般毫无声息了。母亲无奈,强撑病体去端水,谁知道根本无力挪动,头晕目眩。母亲要下楼取水是很不容易的。

我家那时是吊脚楼,楼下潮湿人住在楼上,木梯式的,水在楼下的厨房大水缸里。那楼梯搭得极陡,有十二级,一米宽左右跟楼上的木门宽距一致。因上上下下久了磨的极光滑,小时候我们兄妹几个一不小心就从木梯上滚下来,磕在梯脚附近的吃饭用的四方小桌边,鼻青脸肿是经常的事。好在我们都耐摔,并无大碍。若不想摔着,一定要像壁虎一样四肢并用。好端端的人端碗水上去都要小心翼翼,更别提这时候的母亲了。她自责着自己预备不周,耐心地哄着吵着要水喝的小姐姐,望着黑沉沉的夜对她说着最揪心最体己的话:儿啊,你如果命大你如果心疼娘,你一定要熬到天亮,让你挨千刀的爹赏给你一口水喝……我曾揣测那一夜在母亲的心里一定最长最难熬。多年后母亲每念及此就泪水婆娑,忍不住对父亲破口大骂。她是寒了心呢!

父亲令母亲寒心的远不止于此。

母亲爱花草也爱美。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她都把简陋的房前屋后拾掇起来,在东家讨粒花种,找西家求株花苗,只要她出门做工或打柴赶集看见谁家的花草入眼,便千方百计地分一点点移栽回来,时日一久我们家的四周怒放的牡丹,大朵朵血红的鸡冠花,清丽丽的水仙,娇羞羞的洗澡花,小绒菊红绣球,甚至稀罕的仙人球仙人掌,还有层层叠叠肉嘟嘟翠生生的多肉,那时候叫它们“厚脸皮”,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乱品种。花开起来,清香四溢,蜜蜂蝴蝶穿梭忙碌,孩子们也觉得新奇,呼朋引伴嘻哈玩乐。天气转暖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偶尔清闲驻足看着这一切,心里满足的很很,说有花开有孩子闹再穷顿也觉得家里兴旺,而父亲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以为然。他是暗地里着急一家人总也喂不饱的肚皮。几近执拗的木讷与沉默,经常在角落里闷闷地抽掉一袋旱烟,不发一言。母亲冷静地应付着一切,孩子的吃喝拉撒,衣物浆洗……

那一年的双抢时节(即抢割早稻抢插晚稻)农活忙起来了,家家户户忙着割稻插秧,我家也不例外,而父亲就借口晒塔里要晒稻谷,嫌弃周边的花花草草碍事,挡了阳光,趁母亲一不防备,拿了一把割草的弯刀,首先就把那蓬开的正盛的红牡丹及根割尽,然后就一路手起刀落,可怜了母亲辛辛苦苦养的花草,徒剩一地的殷红与散乱。

待我辗转找到母亲带她看见现场,母亲没有骂,可分明眼里蓄满愤怒,手不停地抖抖,一个回转身从土屋墙角操起一把锄头,却遍寻父亲不见,我知道母亲此刻恨不能扒了父亲的皮抽了他的筋。然而母亲一定要把愤懑发泄出来,否则会疯,找不着作了恶的父亲她毅然提着锄头去了菜园,我跟着她也不想阻拦她,她有心脏病,经常隔好远都能听见她心脏咚咚的撞击声。医生说她不能受大的刺激,而可笑的是,我从小就是看着母亲在不断的情绪刺激中长大的,平时也根本没有任何药物维持。

菜地里有一片父亲每年必栽种的旱烟叶,父亲爱之如命,早看晚瞅,比看儿女都舒心。正是夏季,烟叶绿油油,大片肥厚的叶子尽情舒展着,用手触触有明显的油腻感,马上就该收了。母亲一言不发直奔父亲的烟叶地奋大力抡起锄头,一顿乱锄……遭殃的是烟叶,翻出的土坷垃和着零乱的烟叶,一地狼藉。年幼的我怯怯地杵在旁边,心竟生生地疼起来。站在菜地往下望,晒塔周围是被父亲毁了的母亲育的一片花草,眼前是被母亲毁了的父亲最爱的一地旱烟。我知道这一天家里又该狼烟四起了。我都不敢想象父亲和母亲仇人相见的一瞬间了,我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我顺势把小小的身子藏在菜地旁的橘子树下,母亲蹒跚着回屋时已然忘了我。

还有比这更甚的。

慢慢的农村经济有了起色,我们那地方当时最好的经济作物是苎麻,成色好的一斤能卖到八九块钱了,在当时是最值钱的东东呢!父亲突然有了干劲,起早贪黑地带儿子们一起移栽扩种,而且很快见成效了,迎来了家庭小康的大转变,但是……母亲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不止一次地又被父亲“咬”了。比狗咬还噬心入髓。

母亲因为身体不好,虽说很少下地干重活可是一家七口,光是洗衣做饭洒扫已经不是容易的事情了。加上几个上学的孩子拖累,连喘口气都难。父亲寡言不懂得疼惜母亲,做事情经常像脑子进了水。记得那天是附近农村人赶集的日子,一早上父亲似乎心情不错,拿一小捆已经称好的苎麻交代母亲洗好衣服就去集上换钱,顺便买点肉和豆腐(父亲最爱吃豆腐拌肉的火锅),母亲也愉快地答应了。等她利利索索地忙完家务背好洗衣背篓出门,在屋外拐角处,父亲叫住了她,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的手上竟然还提着杆称,他冷着脸叫母亲放下背篓,从里面又一次拿出早就经他手称过的那小捆苎麻,不过三五斤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再称过一遍,嘴里喃喃自语“没错,没错……”并顺手在母亲的背篓里翻了翻。唯有母亲知道他的鬼把戏,他是怕母亲偷偷私拿了苎麻多换钱,这个时节家里的苎麻晾在屋里屋外的竹竿上,随便顺一点儿拿到集上就是钱。父亲往往算死了母亲,抠到她没有一点盈余。母亲才没有他那么鬼心机,她一门心思地熬着儿女快点长大。末了,母亲厌恶地问父亲,称好了?放心了?回来都把钱找归你。父亲仍理直气壮地回“那是,那是。”背上背篓,阳光下母亲纤长的背影是那么落寞……

在多年的生活中,父亲和母亲给我最和谐的画面仅是母亲在灯下纳鞋底,父亲在旁边沉默着一袋又一袋地抽旱烟。由于性格不合,晚年生活父亲跟大哥,母亲跟二哥,各居屋檐下,素日不太来往。母亲先于父亲去世,死于心脏病,享年七十五岁。

在泪眼婆娑中我仍然记得母亲经常喃喃自语:心口疼……

不疼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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