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今年七十九岁。再隔明天、后天，两天，大后天就是老爷子八十大寿。一个月前，远在海南照顾一岁不到的孙子的姐姐就来电话告诉过我，说老父亲八十大寿她回不来了，让我在老家自个儿做主自个儿办，回头算计一下，一共花多少钱，我们姐儿俩一人一半平均分摊，她半个子儿也不会少。
我理解姐姐的为人，她绝对是个极其守护信用的人，说到的事情她一定办得到。上次老爷子嗓子痒痒直咳嗽，在村卫生室抓了二元七角钱的药，一秒钟工夫不到，姐姐使用微信红包，一元三角五分，分厘不差地派送过来。说到底，当姐的真有当姐的范儿，叫妹妹吃亏的事，姐姐打死都做不来。
父亲这辈子总共生养姐姐妹妹我们女娃俩，农村人爱在背后指着戳着说是“绝户头”。家有男娃好撑门面，光生女娃算个啥，再加上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一心一意只想为父亲生出个男娃的母亲，为了这事可没少哀声哀气后悔过，背地里偷抹眼泪的事情，小时候我们碰见也不止是一次两次。
倒是父亲看得开明得很，从来没有因为我们是女娃而有过半点嫌弃，相反会经常乐呵呵地笑着说，每次他回家都像闯进了大花园，母亲自然是园中那株最高的牡丹树，小姐妹我们俩，顺理成章地成了牡丹树上开出的，最鲜最艳的两朵硕大无比的牡丹花。
父亲家早年成份不好，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父亲尽管长得一表人材，却苦苦熬撑到三十五岁，直至娶了母亲之后，才算成了一个家。三十六岁有了我姐，三十七岁生下小妹我。我们姐妹花打小都是父亲放在心口上的宝，在外面一旦被谁欺负了，父亲决不会轻易饶过他。
姐妹花一转眼要长大，父母的心思也能清晰地猜个透，实指望让姐姐能够招个亲到家。周围人哪个想得到，姐姐上卫校时竟然私定终身远嫁他乡，母亲听到后，肺都气炸了，接着自个儿把头拱在被子底下，硬是哭了三天三夜；父亲长唉了一声叹口气，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时候的我，是看在眼里又疼在心里，呆站在一旁不住地劝着父亲说：“爹，这不，还有我呢。”
其实，前头的道路谁也看不清，只有等到真地走过了，才弄明白一生再也回不去。我跟着姐姐犯下过这辈子让我自己都饶恕不掉的罪过，在师范学习的两年里，我结识了生命意义中的另一半，并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一个人，义无反顾地追随着他的脚步，心甘情愿来到生他养他的这一片土地。
从那以后，我再不敢拿眼睛直视父亲那张阴沉的脸，害怕从中读出乌云密布的天气信息。我知道，我一直是在有意无意地躲避什么，我就是那个一直一藏在门板后面的小偷，残忍地抢走了父母紧攥在手心里的糖果和幸福，我有心把拿走的糖果试着放回原地，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间与转机。
我一大早就催赶着爱人骑上摩托，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往家赶。父亲八十大寿，在我们这边还是非常重视的。两个礼拜之前，我就开始在默默地做着各种准备。给老人买了一身棉衣棉裤，刚好遇见卖鞋的，就又买了一双方口棉靴。头脑里感觉好像还是缺少点什么，具体缺少点什么呢，一时间又想不出来。呃，对！有靴没帽，不成一套。再入手来顶帽子！站在帽摊前，双眼要被晃花了，单帽棉帽皮帽布帽毡帽鸭舌帽大盖帽火车头帽，齐刷刷涌入眼帘。左掂量，右权衡，老父亲戴上哪一顶算是最帅的，哪一款会是他老人家的最爱。
小时候，父亲戴过一顶同戏里杨子荣头上一模一样的帽子，粘着动物的毛皮，想来暖和无比。帽子戴在头上，衬着父亲清癯的面庞，显得格外精神，父亲应该是最欢喜的。
搞定了帽子，又拐进副食品百货超市，一斤一盒的点心糖角，两角尖尖翘翘的，肚子圆圆的，像饱饱满满的豆角，用牙轻轻咬开，里里外外淌出了蜜，那才真叫一个甜呀，父亲最爱吃，要了两盒，好事成双嘛，过日子就得图个大吉大利！
在我的心里，母亲是秤杆，父亲是那杆上定星的砣。父亲平时言语不多，可在大事上门儿清。母亲前年是握着父亲的手离开了人世。父亲那时没有哭，而是流露出满心的爱怜。食道癌晚期，把爱美的母亲折腾得脱去了秀丽的原形；近两个月的医院生活，把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像秋后的蚂蚱一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父亲半开着玩笑，说这是属于他们俩的蜜月期，结婚以后，为生活所迫，夫妻俩经常聚少离多，双方都没有好好端详过对方，这下，可好了，谁都别想再随意地跑掉。父亲说这话时，从他那颤抖不已的喉结，我能听得出其中饱含的深情与酸楚。
为母亲置办寿衣那一天，又是姐姐发了话：“顺道把父亲的也安置了，免得以后忙手乱脚的。”当时父亲也在场，并得到父亲点头同意了的，我也觉得大姐说的有道理，就按着她的意思规规矩矩照办。
送走了母亲之后，我们俩姐妹商量，想把父亲接到我们身边，这样一来，父亲一日三餐有了保障；二来嘛，我们姐妹俩也省却不少往来奔波的苦。令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想法还未出炉，却遭到父亲坚决抵触。父亲可能有父亲的理由，父亲一直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我们做女儿的，只有尊重父亲的意见，姐妹俩谁都没再去做过多的深究。
路过一个集市，我让爱人停下车。我跑到生肉摊上割了二斤猪肉，又到面条铺前称了二斤面条。过寿嘛，面条是最最不能缺席的主角，并且还要是最长的，寓意长长久久，才叫长寿。又到蔬菜市场，买了生姜。昨晚，还给父亲通电话，父亲说家里没姜了，我就顺便大大小小拣了六块。此外，萝卜，买了六个；白菜，二棵；土豆，六斤；各种各样东西采买停当，连同女儿对父亲所有的心思，都用蛇皮化肥袋一并给鼓鼓囊囊地装在了一起。
每次走在回家的这条路上，我整个人都会感觉格外轻松愉快。人说归心似箭，一点没错，作为嫁出去的女儿，我真地真地想念我的父亲了，我想，这才是所有问题的终极答案。
回到家，小院大门紧闭着，我以为父亲又是出去串门去了。这时，爱人的一句话提醒了我，门是从里面杠住的，父亲应该还在家中。喊门没人应，拍门里边也没有动静。父亲睡着了不成？这都几点了，咋还睡得这么沉！
爱人翻过院墙，打开大门。走到堂屋跟前，发现堂屋的双扇对开门虚掩着。我边推门，嘴里边喊着：“爹！爹！”自从母亲下葬的那天起，我的大脑中仅仅剩下这么一个最亲最近的词儿了。
父亲身着寿衣，直挺挺躺在床上，没有发出一丝回应。我匍匐在父亲床前，用额头紧紧贴向父亲的额头，似乎感觉还有点温呢！
只见父亲面色红润，双目微闭，神态安详，仿佛真地跟睡着了一般，然而，却是永永远远地沉睡在他自己的梦里，那梦里一定还居住着母亲，他再也不愿转醒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