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失而复得的风筝

      惊天大新闻，石阿美家失踪了二十五年的女儿小桐要回家了。消息千真万确，因为这是镇上派出所专门派人到阿美家来核实相关信息后告知的。
      那天阿美正在采桑叶，她6岁的孙子跑到桑树地里喊她：
      “奶奶，奶奶，家里来了两个警察叔叔!你快点回家吧！”
      阿美一听，惊出一声汗来，警察来她家干什么？他们家又没有人犯法！难道是骗子上门了？她一把抓起放桑叶的篮子，拔脚往回奔。家门口果然站着一胖一瘦两个三四十岁穿警服的男人。
      “你们干啥？”
      “我们是派出所的，来核实一点信息。”胖个子拿出证件给阿美看。
      阿美不识几个字，但她装模作样盯着证件看了看，然后问：
      “核实啥信息？”
      “你们家是不是有个女儿叫石小桐？”胖个子问。
      阿美一听，心猛地“嗵嗵嗵”狂跳起来，热汗迅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对，对……但是她……”
      “前几天安徽滁州公安局打电话来，说他们在防疫检查时，发现一个叫石小桐的女人，既没有身份证，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再三查问后，她说她是这里人，并说了家里人的情况，我们了解下来认为就是你家二十多年前离家走出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呢，小桐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如果活着，二十五年来怎么不回家呢？不回家，电话总可以打一个过来吧？阿美忘了小桐离家时，家里还没有装电话，整个村也只有村主任家有电话，手机更不要说了，那时手机还只是像砖头一般的大哥大，做生意的大老板才用得起。
      “你们是来骗钱的吧？”阿美看着这两个男人，壮着胆说。
      瘦个子警察笑着说：“不是给你看过我们的证件了么？阿姨，你别不信，石小桐真在安徽。她离开家的时候可能还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所以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
      阿美清楚记得，小桐离家的时候刚过完14周岁生日三天。那天傍晚她和男人庄德生从田里回到家，发现小桐竟然又没有烧夜饭，也没有给弟弟小枫洗澡。 （阿美是招女婿的，按当地政策头胎生女儿的人家，允许生二胎）夫妻俩 “小桐！小桐！”喊了一通，不见应答。六岁的小枫是个哑巴，咿咿哑哑比划着，但他们终究搞不明白儿子想说什么。俩人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不见小桐的影子。不过，小桐之前不声不响离家过一次，第二天回来说是在同学家过夜。德生夫妻俩想，这丫头可能又去同学家玩了。
      小桐不像一般女孩一样乖巧，读书门门红灯，心思有点野，见花爱花。她和村主任女儿是同学，看到人家穿漂亮裙子，她眼热，跟她妈说她也要买一条。看到人家戴一块好看的卡通手表，她偷偷从她妈皮夹里拿了100元，也买了一块。14周岁的小桐已经长得高桃挺拔，身材曲线分明，但她对自己的面孔很不满意，尤其眼睛，单眼皮不要说，眼间距特别宽，大约有正常眼间距的1.5倍，仔细看还有点斗鸡眼。她常常说，等她将来有钱了，一定要去上海的大医院，把眼睛开开大，再做个双眼皮。小桐虽然眼睛还没有机会去整一下，但看到长得神气的男孩子时已然放出异样的光来了。
      小桐第二天并没有回来。德生夫妻俩急了，挨家问遍小桐的同学，都说最近没跟她一起玩过，也没有见过她。
      隔壁甄阿婆提供了一点线索，她昨天看见小桐穿着裙子，背着书包出门的，书包装得鼓鼓囊囊，甄阿婆问了句：“小桐，你书包里塞了啥东西，装得像吃了一包污蛆虫？”
      小桐乜了阿婆一眼，回了句：“要你多管！”
      夫妻俩回家翻开衣橱，发现小桐把自己的衣服都带走了，包括那件黄色的晴纶棉袄。小桐离家出走了！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离开了他们。他们马上去派出所报了警。
      好在家里还有儿子小枫，虽然是个哑巴，但长得惹人怜爱，性格也比姐姐好，因此，夫妻俩在想了哭了几个月之后，生活渐渐回归平静。
      多年之后，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发现一个河里捞上来的女尸，让他们去认认看，夫妻俩哭哭啼啼奔过去，女尸已经在水里泡得面目全非，但从那一双眼睛判断，肯定不是小桐。
      又过了几年，同村的爱莉告诉他们，她在城里步行街上看见一个跪在地上讨饭的女叫化子，被烧伤过，两只手的手指已经没有了，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痂疤，鼻子只剩两个窟窿，不过，两只眼睛看上去和小桐有点像。
      德生夫妻俩匆匆赶往城里，在步行街上守了几天，不见那个被烧伤的女叫化子。夫妻俩不死心，找遍全城，终究无果而返。
      等到小枫和镇上按摩店打工的有点跛脚的河南姑娘静静结婚的时候，小桐依然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杳无音信。
      大约2017年，派出所又打来电话，让石德生夫妻俩去一趟，说是要获取他俩的DNA，以便在大数据里通过比对DNA帮他们找女儿。
      找到女儿的希望又像一缕炊烟一样在德生夫妻俩心里升腾起来。夫妻俩常看倪萍主持的《等着你》，他们多么希望有一天也能走进这个演播间，按下按钮，然后大门缓缓移开，他们的女儿小桐——眼间距宽宽的小桐，从门里走出来，扑进他们的怀里……
      2019年清明节前夕，阿美在厨房间烧饭时偶然向窗口一望，看到一条胳膊粗的家蛇正盘踞在窗台上，蛇头对着阿美摇晃着，似乎在跟她说话，一会儿之后，蛇就游走了，阿美走出去，找来找去不见蛇的踪影，她的心彻底凉了，她想小桐肯定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
      “我们查了你们家的信息，户主庄德生和你女儿石小桐的户口去年都注销了。我们想再来调查一下。”
      注销户口这件事阿美是清楚的，她男人庄德生去年夏天在河埠头汰完铁鎝，走上岸时脚底一滑，仰天摔下去，头重重地磕在旁边一块石头的尖角上，磕出一个大窟窿，血汩汩流出来，在送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在整理遗物的时候，静静在公爹的一件羽绒衫内袋里发现了一个信封，信封上用黑水笔写着“小桐”两字，字是德生的笔迹，信封里有一张五万元的银行票，开户人庄德生。 静静把信封悄悄放进自己的口袋，她又悄悄地去银行，想试着把钱领出来。但被告知必须要开户人本人身份证才能领钱，如果本人已经亡故，那么这笔钞票就是遗产，只有所有继承人带着身份证全部到场，才能领出来。
      无奈之下，静静只好拿出这张五万元银行票和婆婆商量。阿美想，反正小桐已经不在了，自己的那一份如果拿了估计静静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这笔钱还是全部给了儿子儿媳比较太平。阿美听从了静静的意见，让她到派出所销掉了小桐的户口。
      ……
      “难道小桐真的还活着？”阿美半信半疑地问。
      “真的，不骗你的。今天我们来呢，主要想让你和石小桐通个电话，确认一下。然后你们互相加个微信，通过视频，究竟是不是你女儿，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说完，胖个子警察翻出手机里的电话通讯录，把小桐的电话号码报给阿美。阿美颤抖着手，像按银行密码一样一个一个地按着老人机上的数字键……电话那头传来的果然是小桐的声音，虽然二十五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但是女儿的声音和说话腔调，当妈的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瞬间，阿美竟说不出话，拿着电话嚎淘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你个没良心的啊……”
      之后，小枫加了姐姐的微信，小枫上过九年聋哑学校，微信玩得滴溜转。他们终于在微信视频里见面了，视频里的小桐，依然是单眼皮，眼间距比正常人宽1.5倍，有点斗鸡眼，只是身体圆滚滚的，比二十五年前胖了一大圈，一小片白发露在额角上。
      这天晚上，母女俩聊到半夜，小桐告诉她妈，她生过一个儿子，儿子的眼睛不像她，很大很好看，只是儿子还没有满月，她就被男家赶出来了。她没有身份证，找不到工作，只能到处流浪，常翻垃圾桶找吃的，有时二三天都吃不上东西。去年有人把她介绍给一个身高130左右的侏儒症男人，她现在就跟着他过日子。男人待他还不错，会开车，家里有一辆二手的吉利。因为没有身份证，她不能和他领结婚证，疫情来了，她健康码都无法申请，出不了门。村主任几乎天天来催她回老家办身份证。她男人决定自己开车来一趟，一是带小桐来办身份证，二是作为新女婿上个门。
      阿美心里想，如果不是因为疫情，估计这没良心的死丫头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有些生气，但是她把气吞到了肚子，不管怎样，还有什么比女儿还活着更好的事情呢？而且，这只断了二十五年线的风筝马上要回来了。办了身份证，有了手机号码，加了微信，有了人家，这只风筝，以后即使飞得再远，也可以用这些线扯回来，扯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知道她在飞就好。
      至于小桐二十五年前为什么离开家，离开家以后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怎么会跑到安徽去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家……小桐咬紧牙口不肯多讲一个字。阿美想，算了算了，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呢，都已经过去了，居然小桐不想讲，自有她的难处，那就让它们成为一个谜吧。
      阿美不再多问，只是跟小桐絮絮叨叨地讲着二十五年来家里和村里发生的一桩桩事情。
      ……
      小桐要回来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之后，大家都很期待看到小桐现在的样子，更想亲耳听一听小桐二十五年里的故事。
      但是，也有人开始担心，户口已被注销的小桐回来，阿美家会太平吗？那笔五万元遗产，还有那三楼三底房子，十年前德生造这房子的时候，曾经说过，如果小桐回来，一楼一底是给她的。
      小桐这只风筝，会不会给阿美家带来一场＂烟花＂一样的台风呢？
                202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