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喂，喂，胖子！你什么时候能出门啊？”

胡侃一蹦一跳地爬上台阶，跑到宿舍楼的房间外侧，对着一扇窗，向房间里面喊。

在整片男生宿舍区中，这一栋宿舍楼显得有些特别。因为，它被建造在一片地势相对略高一点的地面上，整体高度显得比其他相同样式的几栋楼要更高一点。宿舍的大门虽然是防盗门，但却没有被关紧，而是虚掩着的。包括位于大门两侧的几扇窗在内，一楼所有房间的窗户都被护窗牢牢地包裹起来。铁制的护窗和窗框一样，刷着白漆。几乎所有的护窗和窗框都掉漆，表面露出形状不一的大块铁锈。透过护窗往里看，大部分宿舍的窗帘都是虚掩着的，从缝隙中往里看，隐约可以看到几个躺在床上的人影。之所以是“隐约”，是因为绝大部分房间内部都是一种完全无法落脚的状态，凡是人的视线所能看到的地方，除了床铺之外，几乎每一片区域都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满。没有人能够只看一眼就准确地说出，那些被胡乱扔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某些房间中时不时还会传出一些枪声、爆炸声，或者是响亮而激烈或者浑厚而深沉的音乐声。那些声音全都是从躺在床上的人手上拿着或者摆在胸前的各种电子产品中发出来的。

“再过五分钟！等我打完这一局！大龙没那么早下课！”

吴国坤的浑厚声音从宿舍大门右侧的房间中传出来。准确地说，应该是从一张床铺的下铺上传出来。这一间宿舍的窗帘大约只遮住一半的窗户，刚好把他所在的床铺露出来。他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平放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肥硕的大脑袋倚靠在竖立在墙边的枕头上，两只小眼睛紧盯着屏幕上不断变换的画面，十只肥硕的手指不停地敲击早已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的键盘。躺在他上铺的人则用被子蒙住全身，只露出两只像是很久都没有洗过的脚，用脚趾顶住床铺顶端的铁栏杆的顶端。阵阵鼾声和电脑屏幕中的音乐声一同传出宿舍。

胡侃忍不住吐舌头。他抬起手，挠挠自己的头皮，随即走到宿舍楼另一边的围墙边缘，用身体倚靠住围墙上的铁栏杆。倚靠在相邻的另外一片围墙边上的三个男学生先后端起自己手中的烟，把目光转向他。看他一眼之后，三个人再次自顾自地坐到铁栏杆下方的空隙处，抬起脖子，一边仰望灰白色的天空，一边吞云吐雾。

胡侃没有去看这三个抽烟的人。他和江攀龙一样，从来不抽烟。他把脑袋转回去，看向宿舍楼，百无聊赖地打量每一间宿舍的窗户。大多数他能够看清的宿舍都和吴国坤所在的那一间宿舍差不多，要么完全被窗帘遮挡住，要么只能看见几个躺在床上睡觉或者玩游戏的人。

将近十分钟之后，套着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大汗衫和大短裤的吴国坤从宿舍大门中钻出来。他脚上蹬着一双和胡侃同一款式的拖鞋，每走一步路就发出“吧嗒”、“吧嗒”的闷响。一看见胡侃，他立马从自己松松垮垮的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和一包烟，“啪”地点着火，又迅速地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

“大龙是让我们到教学楼那边去等他吧，胡彪子？他是在哪个教学楼上课来着？”

“你什么记性啊，死胖子？”胡侃一边笑着骂，一边往前走，“他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你还记不住？”

“切！”吴国坤理直气壮地发出一声低哼，“我又不上那一门课，怎么可能记得住？你不也不上那门课吗？”

两人走出宿舍区，沿着宿舍区前方的大路，往教学区走去。由于即将步入下课时间，校园里的学生数量开始增多。许多学生三三两两地从不同的教学楼走出来，绝大部分都向宿舍或者校外走去，只有零星几个学生走向图书馆，或者其他的教学楼。其中一部分学生在有说有笑地互相交谈，但更多的学生始终紧盯着自己的手机。甚至还有几个学生在车行道的中央低着头，一边看手机，一边往前走，完全注意不到周围的状况。几对情侣分别在人行道周围的石凳上，或者在教学楼周围的花坛边缘、草坪边缘打情骂俏，有的相互抚摸，有的紧紧相拥，有的旁若无人般地热烈拥吻。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学生大都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

江攀龙刚好从原本紧紧关闭着的两扇大玻璃门中钻出来。他走到一批学生的最前方，第一个打开教学楼的大门，率先走出教学楼。他一眼便看到自己的两个发小，快步走下台阶，一边向他们挥手，一边走到他们面前。

“大龙，下课啦？”胡侃率先开口。

“嗯。”

江攀龙耸耸肩膀，晃动自己手中的单肩背包。他没有把背包背到肩膀上，而是用拎着公文包的方式拎着它。

“你俩都带着钱吧？那就走吧。早去早回。”

“不是……”吴国坤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大龙，这种事……还用的着……让我们也一起去吗？”

“废话！”江攀龙眉毛一扬，“我不是还没定下买什么款式、什么规格的吗？让你们俩一起过去，才能决定管你们借多少钱啊！”

“行，”胡侃点点头，“那咱们就先走吧。坐四站公交，就能直接到，对吧？”

“对！走吧，走吧！”

江攀龙把背包拎起来，用双臂揽住胡侃和吴国坤的臂膀，做出一个把他们二人往不远处的大门推的架势。

“飞龙。”

一声略显低沉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的路口传来。

江攀龙、胡侃和吴国坤先后转过头，把目光投向十字路口边缘的几株高大松树的下方。

刘长林站在伸到人行道上空的一根树梢下方，大半个脑袋都被树梢上伸出的大片松针遮挡住。他的表情很严肃，两片嘴唇紧紧地闭合在一起，双眼紧盯着江攀龙。他的双臂自然下垂在身体两侧，双手却握成拳头。

“炽？怎么是你？”

江攀龙忍不住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摆摆手，示意胡侃和吴国坤先往两侧后退，随即大步往回走。看到刘长林的眼神和表情，他忍不住停在两人相距十步远的地方。

“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谈。”

刘长林的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整句话吐出来。他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从十字路口经过的几名学生先后把目光投向他，露出好奇的表情。

“什么事？”江攀龙一头雾水地问。

刘长林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抬起自己的右臂，向自己的右前方一指。那个方向的尽头，是一整排连在一起的篮球场。

江攀龙跟在刘长林身后。两人一同走到篮球场的边缘位置，走到最外围的一片球场的中央位置。球场上的人不多，只有位于赛场内侧的两片场地上有两拨人在打球。这两拨人都在进行激烈的全场对战，其中只有一部分是学生，另外一部分则是社会人员。叫喊声和欢呼声时不时地从那两片场地上传出来。

刘长林率先站到中场圆形区域的一侧。当站到边线前方的胡侃和吴国坤也想走进来的时候，他立刻抬起手，向他们做出一个“禁止通行”的手势。

“到底什么事啊？非得到这儿来说？”

江攀龙感到更加莫名其妙。这种场景，他只在某些电影或者动画中看到过。但是，刘长林很明显没有准备篮球。而且，他也非常清楚，刘长林根本不会打篮球，更不可能像动画里那样和别人单挑篮球。当他和朋友们或者同学们一起去打篮球的时候，刘长林就算在场，也只会在远处看，根本不加入。所以，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你……是不是喜欢齐思颖？”

刘长林把双拳攥得更紧。他低下头，脸憋得有些发红，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句话从嘴里吐出来。

“噗……哈哈哈……”

江攀龙忍不住喷出一口唾沫，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到底是不是？”

刘长林忍不住抬起头，大声喊道。坐在篮球架边缘的两个青年男人先后忍不住把头扭过来，瞪向他胀得发红的脸。

“是啊！怎么了？你就是要和我说这个？”江攀龙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还要……给她买生日礼物，并向她……告白？”

刘长林的音量明显降低。当他和江攀龙四目相对时，他的底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一半，整个人几乎连维持原本的站立姿势都难。

“对啊？”江攀龙眉毛一扬，并故意提高音量，“但是，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胡侃和吴国坤放松地坐到球场边缘的长凳上。他们同样能够看出，刘长林的来意是什么。

“我……我也喜欢她。”

刘长林费力地张开嘴，用力吐出自己埋藏在心里的五个字。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但仍用力握紧拳头。

“哦？你不会是想和我抢吧？你打算拿什么抢？”

江攀龙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把自己手中的挎包晃来晃去，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笑容。

“我……我想和你比试一场……”

刘长林用力抬起头，再次鼓足勇气，直视江攀龙的双眼。他的个头比江攀龙矮将近半个头，身上几乎看不到多少肌肉。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的气势都比江攀龙要矮至少一截。

“啥？哈哈哈……”

江攀龙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他张开大嘴，抬起头，望向天空，肆意地发出笑声。

“你拿什么和我比啊？要比篮球？还是比打牌？总不会是要比打架吧？这三样，你哪一样比得过我？我能进全国大赛六十四强，你能吗？你不会是看热血动漫看多了吧？中二病还没好啊？”

刘长林本能地退后一步，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站立不稳。他不可避免地露出被戳到痛处的狼狈样子。江攀龙说的都是事实，谁也无法否认。没有多少时间磨练牌技的他，根本无法和张俊卿手把手教出来的江攀龙相比。

“你说你喜欢她，你敢向她告白吗？你连和她说一句话都不敢，这叫喜欢吗？这叫怂包！”

江攀龙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把自己手中的挎包上下挥动。

刘长林瞬间咬紧牙关，径直冲向江攀龙，整个人像一颗炮弹一样撞向江攀龙的身体。

江攀龙脸上的吃惊表情仅仅维持一瞬，整个人便迅速地往左侧一闪。

“噗！”

只听一声闷响，刘长林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整个人越过用白漆在水泥地上画出来的三分线，扑倒在罚球区中间，整个人刚好被罚球线拦腰截成两半。

“哈哈哈……”

这一次，不只是江攀龙，连坐在场边的胡侃和吴国坤都笑得前仰后合。原本在另外两片场地上打球的青年男人们也先后停下来，盯住摔出一个标准的“狗吃屎”姿势的刘长林，大笑起来。怪腔怪调的笑声像是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魔力一般，迅速蔓延至整片球场。

“好啦！先不跟你说啦！我还得去办正事呢！胡彪子，胖子，走啦！”

江攀龙转过身，一边挥动手中的挎包，一边走向胡侃和吴国坤。

刘长林缓缓抬起头来，不顾自己已经被弄脏的脸和衣服，瞪向江攀龙远去的背影，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那是低语和磨牙声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2019.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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