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电影的几种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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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共三张碟片,分别用记号笔标注着1、2、3。1和2应该放过很多遍了,字迹有些褪色。3还很新。我快速调试好DVD机和投影仪,插进第一盘光碟,关灯,按下遥控,光线在黑暗里驰骋出一条梯形隧道,由投影仪驶向墙壁。

屏幕上出现画面,色调灰暗,是一个圆形井口,音乐响起,凄厉的小提琴伴奏,像女人的哭泣,镜头由井口探下去,方形青砖砌成的井壁逐渐上升,灰色的画面上出现一个亮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穿白色婚纱的女人,长发垂下来,盖住了整张脸,她双手抱膝,手很脏,指甲很长,里面全是污垢。镜头定格,女人突然抬起头,露出半张脸,她说,我饿。我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皮肤紧缩,勒出一层冷汗。是朱丽。井里的女人是朱丽。镜头又飞速后退,朱丽变成一个亮点,我站在井口旁,手提竹篮和绳子,朱丽的声音浮上来,被拉长,飘散到空中,我——饿——

我弯下腰,脸朝着井口,腥风在我脸上扫荡,我说,别急,我给你送饭来了。我提起竹篮,里面放着一只死鸡,没有头,白毛上全是血迹。我用绳子把竹篮顺下去,竹篮坠手,绳子有点粗糙,手勒得生疼。大约放下去十米,竹篮触底,绳子摆动了两下,随后井内传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和撕咬声。过了好一阵,声音消失了,我把篮子提上来,轻了很多,篮子里只剩下碎鸡骨和鸡毛,还有血。我盘好绳子,放进竹篮,离开。

这是一所旧宅院,四间瓦房,砖面生满老碱,地上铺着青砖,砖缝里钻出一蓬蓬青草,没过人的脚面,水井在院子南侧,被几棵桑树包围着,终年不见阳光。我走出院子,把门锁好,四周笼罩着昏黄的雾气,一条羊肠小道在我脚下延伸,淹没在雾气中。

我每天定时给朱丽送饭,有时是死鸡,有时是死兔子,偶尔还有死狗,每次她都能吃得一点不剩。不知是第几天,桑树上已经结满青色的桑椹,我把死兔子送到井下,绳子触底后摇晃了几下,细密的咀嚼声很快消失,绳子也静止下来,我提上篮子,里面的死兔子只剩下一堆骨渣。朱丽吃东西越来越快了。刚想走,井下又传来呼唤,我饿,我饿。声音密密麻麻的,好像来自很多张嘴巴。我对着井口说,够了,吃太多会长胖。没有回应。我说,只要你答应不离开我,我就带你上来。声音在井壁上盘旋,久久不落。她还是不理我。我踮着脚摘下几颗桑椹,投下去,桑椹掉进一片静默里。

我把绳子一端拴在桑树上,另一端扔进井里,捋着绳子慢慢往下爬,井壁上遍布青苔,脚踩上去会打滑,我紧紧抓住绳子,爬得小心翼翼。越往下,腥臭味越浓烈,我只好改用嘴巴呼吸,我一边爬一边叫着朱丽,可是除了自己的回音,再没别的声响。等我的脚触到井底,才发觉手心疼得厉害,有血从指缝溢出来。我四下逡巡,朱丽还在,我松了口气。她蜷缩着,双手抱头,白色婚纱松松垮垮裹在身上,板结的长发垂到地面,好像从地上生长出来的藤蔓。我小声呼唤她,朱丽。她一动不动,她也许生病了。我慢慢靠近她,她虽然在井底待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婚纱还是一尘不染,白得让人生畏。我的手插进她的头发里,触感坚硬,我说,朱丽,只要你答应不离开我,我就带你上去。她还是没理我,有一只红色虫子钻出她的头发,一只,两只……我用力摇她的头,她的头发突然脱落,露出一具骷髅,无数红色虫子在空荡荡的头颅里来回穿梭。虫子们一起把头转向我,尖嘴里发出锋利的嚎叫,我饿——

我缩在沙发里,手里紧紧握着遥控器,手心湿黏,出了两手汗。电影画面定格在片尾,井口上排列着一行字幕,唯有恐惧能驱散恐惧。这句话曾经是我的座右铭,它驱使我去拍一部能够吓到自己的恐怖片。当时我上大三,导演系,朱丽比我小一岁,上大二,学得是戏剧影视文学,通俗讲就是编剧。在遇到朱丽之前,我联络了很多同学,当我说出想拍一部恐怖片需要对方帮忙时,都被婉言拒绝。我只好把招聘信息发到学校内网,薪资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信息挂了一周,朱丽是唯一联系我的人。

朱丽个子高,足有一米七,不胖,但是骨架大,跟她站一块儿,显得我弱不禁风。说话语速极慢,声音极小,开口前要先预热,还有一个毛病,爱脸红。用我们老家话说,属于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那种。还好她脸小,上镜。考虑到招聘工作举步维艰,所以我当即拍板,就你了,这部戏的女主角非你莫属。她瞬间挑起的眉角泄露了她的兴奋,随后她又十分腼腆地问了一个问题,我能不能只做编剧,不出镜?我说,不行,剧本已经有了,我现在只缺女一号。朱丽左手两根手指藏在右手里,不停蠕动,看样子像在抓阄,半天抽出被攥得像两根胡萝卜的手指说,行,我试试。

开机第一天,我就发现更为严重的问题,她的胆子实在太小了。当时道具需要一只麻雀,我用竹竿和塑料袋做了个网兜,在学校里的洋槐下转悠了半天,才网到一只,体型瘦小,将就用。我把麻雀包在塑料袋里,回到拍摄场地(一间杂物间),里面放着一些破损的课桌和教学器材,费了很多口舌才跟导员申请来的,我把塑料袋举到朱丽面前,说,你看。她说,什么东西?我说,宝贝。故作神秘展开塑料袋,露出麻雀,它大概有点窒息,翻着肚皮抽搐。朱丽嗷一嗓子,随即巴掌甩过来,我来不及反应,麻雀已被她一掌打飞,空中扑棱了两下,飞到窗外,不知去向。

我说,好不容易请的特型演员,你就不能以礼相待?她缩在墙角(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过去的),说,你不提前说,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我从小胆子就小。我实在搞不懂麻雀有什么好怕的,问她,你怕燕子吗?她说,不怕。喜鹊呢?也不怕。那为什么怕麻雀?她支支吾吾,可能因为丑?我说,那猫头鹰呢?更丑。她说,也不怕,我还觉得挺可爱的。这就更让人费解。

拍摄过程更是状况频出,现场布置得稍微血腥一点,朱丽就会吓得大呼小叫,从而使拍摄中断。我埋汰她,白长那么大个子,胆子这么小。她娇嗔地说,人家是女孩子嘛。我说,要不咱解约吧,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她说,李导,别啊,再给我点时间,我肯定能适应。没办法,我只好领她到网吧去看恐怖片,以此来提升她的胆量,《咒怨》放了五分钟,她一声长啸,飞身而起,旁边哥们正在玩QQ炫舞,一激灵,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键盘掰断了,显示器也被扯下来,摔在地上,碎了。全网吧的人全部起身对我侧目,以为我对朱丽有什么不轨行为。出了网吧,她的脸色还没缓过来,苍白,估计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她跟在我后面连连道歉,对不起李导,显示器的钱你从我工资里扣。我说,键盘呢?她搔着头,算我的,也算我的。我说,你明明知道自己胆子小,找个啥兼职不好,非跟我拍恐怖片?她说,你给的工资高啊。倒坦诚。我说,你很缺钱?她说,不缺,之前有现在没了才叫缺,我是没有,一直没有。我看着她,脸挺白,衬托之下,鼻翼两侧的雀斑愈加明显,起球儿的毛衣,褪色的牛仔裤,发黄的白色运动鞋。前凸后翘,身材很好。这让我心生恻隐,掐灭了赶走她的念头。

我在学校旁边录像厅租了个单间儿,里面黑灯瞎火,还有一股不太好的味道(我猜测来自过去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朱丽一进屋就开始退缩,李导,领我到这干啥啊?我说,你别怕,我对你没想法,就算有想法,估计我也打不过你。她看了看我,笑了。我觉得受到侮辱。选了几张光盘,老板对我耳语,小伙子,有经验,第一次看恐怖片拉近关系,第二次看色情片水到渠成。我屏住呼吸,没搭理他,口臭,还吃了大蒜。

返回包间,我带上门,闩好,朱丽抱着胛,往沙发深处挪了挪,说,李导,干啥插门?我说,怕你跑了。又把屋里唯一一把凳子顶在门上,脱了外套,再脱T恤。朱丽跳起来,说,你要敢对我怎么样,我可跟你拼命。一副病猫扮老虎的样子。我穿上外套,说,老实待着,别一惊一乍的。把T恤拧成麻花,走到朱丽面前,说,张嘴。她满脸疑惑,看了我一眼,还是张开了嘴,我把T恤一头儿送到她嘴边,说,叼着。她说,干啥?我说,怕你一会害怕叫起来,让人误会,再把我当成罪犯送进去。她脸上浮现一个写着理解的笑容,乖乖叼上T恤,甩了甩,又吐出来。我说,怎么了?有味?昨天才洗的。她说,你看像不像大象?

放好光盘,我坐在凳子上,背靠着门,举起遥控,按下播放键。那天下午我们一共看了三部电影,分别是《午夜凶铃》《七月十四》《山村老尸》。最后,我们走出录像厅时,我用T恤盖住了头,她跟在我屁股后面不停道歉,对不起啊李导,我确实胆子小,看见恐怖镜头就想跑,这可能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受过心理创伤。我大度地说,离我远点。路上很多惶恐眼神在我身上飘荡,他们一定误以为我是伺机作案的抢劫犯,我一把扯下头上的T恤,让脸上纵横交织的伤痕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下。朱丽又追上来,对着我的伤口说,要不要去医院?医药费我出。

第一部电影断断续续拍了一个月,我身兼数职,导演,编剧,演员,朱丽也身兼数职,演员,场务,因她工资已被扣完,我又临时给她加了个副导演的职务,以调动她的积极性,但是从她后面的表现来看,是我多虑了。她的胆子还是很小,好在精神可嘉,一条不行,就拍两条三条,我记得有一场戏拍了整整两天才通过。整部戏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一女生因感情受挫,在宿舍自缢身亡,在后面的几年里,宿舍里总会出现灵异事件,比如暖水壶里倒出来的不是热水,而是血水,泡面泡进去的明明是面,再揭开盖子成了头发,学校只好组织学生搬出这间宿舍,改成了杂物间,十几年相安无事。时间到了2018年,一名学校工作人员去宿舍搬地球仪,刚进入宿舍,宿舍门突然关闭,一旁的文件柜倒下来,挡在门口。“我”就是那名倒霉催的工作人员,原设定是个相貌堂堂的帅哥,因被破相,不得不改成惨遭妻子家暴的中年油腻男。“我”一番作死操作,成功引逗出女鬼——也就是朱丽。我遭受了女鬼惨绝人寰的虐待,比如被喂食蜘蛛(此镜头采用借位拍摄),倒挂在电风扇上(下面垫了桌子,需要后期处理),濒死之际,“我”终于被激发出求生欲,奋起反抗,最后解决女鬼,逃出生天。

片子剪出来只有十几分钟,我托关系送去参加设立在香港的一个微电影大赛,没进复审,评审意见为,小儿科,俗套无新意。这对我打击很大,一度意志消沉,甚至产生了放弃拍电影的想法。那天我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眼睛盯着一群男生打篮球,心思却没在上面,朱丽跑过来,大概找了我很久,头上全是汗,她坐在我旁边,安慰我说,处女作拍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再接再厉,又自责道,都怪我,演技差,还晕镜头。我想支走她,自己静一静,她却毫无眼力价儿,还跟我絮叨,我们再接再厉啊,刘禹锡怎么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而后空乏其身。带着乡音,斯人说得像死人。我说,那是孟子说的,不是刘禹锡。她脸上红霞升起,又隐去,呃,刘禹锡也深受其影响。我说,老天要考验我,所以把你送过来了?她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跟你计较,我觉得我还是有表演天赋的,只是需要好剧本激发,你也有导演天赋,剧本差点意思,那个本子,说实话,我本来就不看好,就像小孩子过家家,我们还是应该好好打磨一下剧本。这话估计是她提前背好的台词,说得异常顺畅。我说,我已经被评委奚落了一顿,不想再听你嘲讽,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咱俩现在没关系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她说,片子没拍好,我也有责任,毕竟是女主兼副导,这样,这事儿你交给我,一个月,一个月我给你拿出个本子。说罢,她站起身,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免费的,算我还你人情。这时远处有人喊,哥们,低头。我扭头向声音来源处望去,眼前一黑,一只篮球不偏不倚砸我脸上。应该是新的,气挺足儿。脑袋里顿时尘土飞扬,我听到朱丽喊,瞎吗?往哪儿扔呢?

后面一个月,没再见到朱丽,我也很快摆脱低落情绪,重新把精力聚集在导演课程上。朱丽偶尔会给我发信息,我很少回。其中一条我印象比较深,她写道:

关于恐怖电影的调查报告:目前市面上的恐怖片按照地域可分为亚洲恐怖片、欧美恐怖片两大类,亚洲恐怖片又可细分为香港恐怖片,日本恐怖片,韩国恐怖片,泰国恐怖片,以及其它(含国内);按照题材可分为鬼魂类,怪物类(含僵尸丧尸),灵异类,悬疑类,心理类,血腥类,宗教类。观感上,亚洲恐怖片更注重对氛围的营造,侧重点是心理恐惧,欧美大多以血浆、尸体等为手段,旨在对观众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不过近两年这种界限越来越模糊,这说明东西方的恐怖文化正在相互借鉴和融合,同时日本的《午夜凶铃》也被美国翻拍,并取得成功。香港八九十年代盛行的僵尸片逐渐被时代抛弃,而在欧美,传统恐怖片也日渐式微,另一种多元素的恐怖片方兴未艾,比如融合悬疑元素的《万能钥匙》《小岛惊魂》《恐怖游轮》《幻影凶间》《孤儿怨》,融合解密元素的《电锯惊魂》,融合科幻元素的《异形》《迷雾》,融合搞笑元素的《惊声尖笑》(虽然在这一领域香港林正英早有尝试,但目前业界普遍认为,林正英的僵尸片算不上恐怖片,除此之外,刘镇伟周星驰也拍过《回魂夜》这样的影坛佳作,可惜浅尝辄止。),还有融合香艳元素的一些泰国影片,在此不再列举。而在国内,受国情影响,恐怖片市场惨淡,偶有面世,也是平庸之作,毫无亮点可言,多为心理恐惧,人格分裂,幻觉,假象,总之,让人看过之后产生被骗了想骂娘的冲动。

在我看来,我们想取得成功,就要根植东方,面向世界,从民间传说、《聊斋志异》里汲取营养,摒弃其中的封建迷信元素,用现代手法拍出符合当代人价值观的新作品。

还有,我认为,高级的恐怖片吓到观众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它更应该被赋予情怀,让观众看完之后,留在脑海里的不仅仅是恐惧,还应该有思考。

最后,她说,我理想中的恐怖片,是用恐惧驱散恐惧,但到目前为止,我一部都没有看到,我希望……(没错,这里她用了省略号,好像意味深长)你能是第一个把它拍出来的人。

说实话,看完朱丽的《恐怖电影调查报告》之后,我颇感震惊,倒不是震惊于报告的内容,毕竟她说的这些都很浅显,甚至有谬误之处,而是震惊于她凭借针鼻一样的胆子一口气观摩这么多恐怖电影,并做出了详尽的总结归纳,这件事发生在朱丽身上,就好像母猪上树,驴在天上飞,玄幻,荒谬,我很难想象当她看到贞子爬出电视机,楚人美的头漫出马桶,抑或一张没有下巴的脸,抑或揭开被子里面呈现一颗灰青的孩子头颅等镜头时,她是如何压制内心的恐惧并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的。震惊之后是疑惑,所以我马上给她回信,这些你都看了?她回复,是的,不止这些,看了至少有一百部吧。我说,你不害怕了?她没回。所以我更有理由怀疑报告的原创性。

没过几天,朱丽来找我,她比以前更瘦了,肤色暗淡,双颊凹陷,因此显得眼珠凸出,状若金鱼。我说你这是辟谷去了?她没接话茬,递给我一沓装订好的A4纸,说,交差,请李导过目。我大体溜了一遍,剧情没什么新意,男主将婚礼上悔婚的新娘囚禁在老宅子的枯井里,能看到不少经典桥段的影子,我说,你别叫朱丽了,改名吧。她说,为啥改名?我说,你叫朱裁缝吧,你这剧本东拼西凑的,一眼就看出来。朱丽争辩,你可以说我是受到了别的电影一些影响,但要说我是抄袭,那绝对的污蔑,你还是仔细看看吧。扔下这句话她就走了。到了晚上,我躺在宿舍里,花了一个小时把剧本仔细读了一遍,读完之后,我从床上跳起来,给朱丽打电话,她似乎睡了,声音软塌塌的,喂,干嘛?我抑制不住兴奋,说,我觉得行!明天就开拍!

第二天,她见了我,说,你不说是东拼西凑的?我讪笑,唐突了,原谅我昨天狗眼看人低,这部电影的结尾很好,女主即使被男主害死了,还要拼着魂飞魄散保护男主,突破了传统的藩篱,充满了正能量,可以拍。这话虽然经过了艺术渲染,但总体算是发自肺腑。朱丽脸有点红,她说,你说行就行。

演员当即就可以敲定,全剧就两个人,一男一女,我和朱丽完全可以胜任,场地不好对付,荒宅,还要有枯井。我跟朱丽商量,枯井可不可以换成山洞,或者砖窑。S市之前盛产红砖,郊区全是废弃的砖窑。朱丽否决的很干脆,只有枯井才能拍出那种绝望感,而且在中国,井是被赋予了特殊内涵的。我问,什么内涵?她说,井……就代表女人嘛。我说,那是不是烟筒代表男人?呸,她佯装啐了我一口。

恰逢周末,我和朱丽坐公交离开市区,一直坐到终点站,又步行了半小时,走进一个叫做石家疃的小村子,花了半天时间,终于找到一个带小井的荒院,跟房东谈好价钱,一个月五百,交了租金,房东说,我那还有一张双人床,用得上的话给你搬来,二百,运费我出,再送你张席梦思的床垫子,老舒服了。我偷看了朱丽一眼,她正弯腰揉着腿肚子,我说,不用了,我们就是拍戏,不过夜。房东说,拍戏不用床?朱丽直起身子,欲言又止,我说,不用,您费心了。

那部电影叫做《井中的女人》,我们耗时二十五天拍摄完成,又花了十天进行后期剪辑和制作,之后邮寄到新加坡一个大学生影展,获得了提名,没能得奖,这结果我很满意,朱丽却有些失落,她说,我们继续,我正在构思,马上就动笔写下个剧本。我说,再看一百部恐怖片?你别给自己找罪受了。我清晰记得她蹲在一堆道具红虫子前呕吐的场景,我现在不光知道她胆子小,还知道她有密集恐惧症。她挥挥手,没事儿,我快练出来了,你别拖后腿,阻挠我进步。

二、

现在,那部《井中的女人》刚刚弹出DVD机舱,暴露在黑暗中,吸附了投影仪散发的明亮微尘,幽幽闪着寒光。说起来很神奇,我之前看的恐怖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从来没有一部让我产生如此巨大的恐惧感,更不用说它还是我自己的作品,每个分镜都已经烂熟于心。我好像被一股神秘力量吸擭进了电影里,摇身成为电影里的人物,真切地经历主人公经历的一切,这和拍摄时有计划地饰演不同,也和作为观众有预期地观影不同,一切都如此真实。真实的视觉,蠕动着的直逼眼球的红色虫子;真实的嗅觉,枯井里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真实的触觉,朱丽干硬刺手的头发;真实的听觉,朱丽如泣如诉的哀求。

我第一次接触恐怖片是在小学毕业的假期,爸妈忙于事业,没空管我,我便常跟着小叔去街边的录像厅厮混,看的第一部片子是《咒怨》,每到恐怖画面小叔就从一旁侧过身子,捂住我的眼睛,说,别看。我义无反顾拨开他的手,眼睛紧紧盯着屏幕,看着伽椰子血淋淋爬下楼梯,心里既害怕又兴奋,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或者文字阐明的奇妙情绪。这之后,我爱上了恐怖电影,心理素质也越来越好,到后来,再难有令我产生恐惧的电影。于是,拍一部吓到自己的电影成为我报考电影学院的初衷。

朱丽离开我一个月零二十三天后,我终于获得期待中的体验。我欠了下身子,从DVD机里取出1,放进2。猩红的字幕缓缓从白色墙壁背后滚出,不,要,离,开,我,从左到右排列好,融化的草莓冰激凌一样,滴滴答答往下淌血,流到屏幕底部,无处可去,漫上来,填满整个屏幕。血幕拉开,我再一次进入电影里的情境。

一间刷成全白的屋子,装着投影仪,打开了,光线漫不经心照射着墙壁。靠墙的电视柜上放着DVD机,上面摞着一堆光盘。我坐在沙发上,手握遥控器,拇指悬在播放键上踯躅。我进入这所房子一天一夜了,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整间密室除了投影仪,DVD机和数张光盘外,只有一张遍布裂纹的皮沙发,我把沙发挪开,后面依旧是白墙,没有出口,没有。唯一和外界连通的是屋顶的一个排气孔,有我拳头那么大,覆盖着铁网,可是距离地面至少有四米高,即使我踩在沙发上,伸直胳膊踮起脚依然无法够到,况且它顶多可以供一只老鼠通过,我一个大活人,就算再瘦小枯干也不可能从这个窟窿里逃出生天,还是要另想办法。

我查看了DVD上的那些光盘,光盘正面全部用记号笔标了序号,阿拉伯数字,从1到18,8在传统文化里是个吉利数,但18不是,楼层都不写18,要写17A。这些光盘放在这里一定有它的深意,送我进来的人也一定希望我能够读懂他的暗示。我犹豫了一阵,把第一盘光盘放进了DVD,抓起遥控坐回到沙发上。我现在又渴又饿,还有些气闷,与其这样耗下去等死,不如碰碰运气。我按下了播放键。画面抖动了两下,一个穿西装戴礼貌的背影出现在镜头里,随着他的肩膀抖动,尖锐的声音穿透画面,他说,李浩然,你好,欢迎光临恐怖密室。我不由挺直了脊背,他继续说道,如果你按照数字顺序首先打开了标注为1的碟片,那恭喜你,你的循规蹈矩帮助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现在进入了一个游戏,通关意味着你可以离开这间密室,GAME OVER意味你将死在这里,当然死法花样繁多,任君选择,现在,我要对这个游戏做出说明,请你认真听完我下面的每一句话,这可能会影响你的命运。在你面前有一台DVD和18张碟片,哦,现在还剩17张,剩下的17张碟片里有一张藏着离开密室的密码,另外16张里是16个考验,每个考验持续半小时,如果你在这半小时里仍然没有丢掉小命,那你将获得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现在,游戏开始了,祝你好运!

我有十七分之一的机会一次成功,这个概率不高,相较彩票中五百万来说,也不算低,从数学层面分析,无论我选择第几张碟片,都会面临两个结果,生或者死,几率一半儿一半儿。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数学帮不了我,我试图从游戏设置者的心理层面入手,既然第一张是游戏说明,那么按照正常逻辑来讲,紧挨着的第二张应该不会是正确答案,但也有可能他会反其道而行之。这真的很让人头疼,最后我还是决定放手一搏,做出选择就有机会,不然只能等死。我把2放进DVD,坐回沙发,对着屏幕严阵以待。在我按下按钮的那一刻,排气孔里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随后从铁丝网内窜出一股黄色烟雾,我感到一阵头晕,视线也开始模糊,症状持续了一分钟,逐渐缓解,刚缓一口气,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颤动,屋顶噗噗簌簌落雪般落下许多墙皮来。我发现屋子的空间在慢慢变小,四面墙壁在向中间聚拢。很快屋子的面积缩小了一半,掉落的墙皮在墙边堆积,浪头一样滚过来,淹没我的脚面。我跳上沙发,沙发在墙壁的挤压下逐渐变形,海绵撑破皮革,包裹了我的小腿,大腿,腰,墙壁已经近在咫尺,它们还在收缩。我用手臂撑住墙壁,但这无异于螳臂当车,我甚至听到骨头不堪重负的抱怨声。沙发里的弹簧一根根向外弹射,打在我的头上,脸上,肩膀上,我的额头在淌血,淌到眼睛里,把我的视线刷成刺目的红色。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此时有比肉体的疼痛更让人绝望的状况,死神正在快马加鞭向我赶来。墙壁贴着我的肚皮,前胸,双肩,我可以预见不久之后我将变成一根血肉模糊的长方体,形状规则,像一根木椽。就在我的肩胛骨即将刺入咽喉之际,墙壁停了下来,迅速向后退去,我失去支撑,摇摇晃晃扑倒在地。

等我醒来时,房间已经恢复原样,沙发也换了新的,时尚的布艺沙发,比原来的长了一倍,足可以供一个成年男子躺卧。我现在就躺在这张沙发上。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一个梦,或者幻觉。可是,我明明能感觉到身上各区域的疼痛,用手摸了摸脸,还有血迹。除此之外,衣服上也布满灰尘。DVD静静躺在地上,等待着我的操作。我艰难站到DVD前,取出碟片2,放进3。事到如今,我只能依次观看光碟。刚才的经历加倍了手指的犹豫,它们在抖,我下了很大决心,才按下开始键。

头顶排气孔的铁丝网突然掉落,在屋子里兜了两个圈子,最后倒在我的脚下。我盯着排气孔,它像一张黑洞洞的嘴,在朝我咆哮。我等了有半分钟,手心已全是汗水,黑洞洞的嘴巴里吐出绿色的舌头,舌头上长了眼睛,长了嘴巴,嘴巴裂开,露出两颗匕首一样的尖牙。舌头越吐越长,垂到地面,我看到它身上遍布半圆形的鳞片。是一条蟒蛇。蟒蛇抬起头,分叉的舌头箭一样吞吐闪烁,好像在寻找目标。它把头转向我,我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背靠墙壁,慢慢滑向另一侧墙壁,然而我身上似乎带了磁场,它的头是指南针,无论我怎么移动,蛇头一直不偏不倚指向我。最后我躲无可躲,因为再往前一步,我将踩到它的尾巴。它游动起来,慢慢向我逼近,我分明看到从它的嘴角淌下混浊的哈喇子,腥臭气味扑面而来。我转过身,朝反方向奔跑,我听到身后沙沙作响,跑出十几步,沙沙声渐近,腥臭气味裹挟了我,一张大嘴从天而降。我来不及躲避,被嘴巴罩住,整个头被吞了进去,脖子上犹如套上了带刺的枷锁。我双手下意识抓住它的上下颚,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掰开它的嘴巴,但脖子上的枷锁却越套越紧,同时身体也被缠住,双臂再也发不上力。我的呼吸困难,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收紧。我再也无法动弹,两条小臂无力垂下来。我被输送进蟒蛇的食道、胃,我失去了知觉。

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投影仪发射出的惨白的光线照亮整个房间。感谢蟒蛇老化的消化系统,让我撑过了半小时。我的身上沾满了恶心的粘液,有一部分粘连在地板上,将我结成一个茧。我挣扎着爬起来,左臂一阵钻心的剧痛,我打了个战,试着活动左臂,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它断了。我忍着疼痛坐回沙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下去,如果下一张光碟里不是密码的话,我想我无论如何没办法逃脱险境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况且又废了一条胳膊。还剩下14张碟片,我想下一关肯定比墙壁挤压、蟒蛇吞噬来得更加残酷。我倒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左臂疼痛减缓,而饥渴又袭击了我,我舔了舔嘴唇,沾了血的味道,滚烫,灼了口腔。饥饿感也由胃部发散,扩散到五脏六腑、骨骼、四肢。我又来到DVD前,拿起标注着4的碟片。又放回去,拿起5。4,不太吉利。万一,最不吉利的数字反而是正确答案呢?我再次把5换成4。

在我按下播放键的同时,排气孔里喷出一道蓝色火舌,火焰迅速蔓延到整个地板,我跳到沙发上,沙发也顷刻燃烧起来,我的裤脚冒起火苗,我甩掉皮鞋,脱掉衣服在手里挥舞,试图驱赶火焰,但无济于事,火苗一簇簇拥来,舔舐着我的皮肤,无数张长着尖牙的嘴巴在我身上撕咬。我大叫起来,浓烟塞进喉咙,点燃了五脏六腑。我滚到地上,翻滚。

疼痛裹挟着我,我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不清,我的右手在身边摸索,接触到地面,全身的痛感迅速在掌心聚集,我抬起胳膊,把手艰难举到眼前,我看到一只焦糊的还在渗血的手掌,指尖的白骨隐约可见。我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嘶哑,几不可闻。我将视线转移到肚子上,腿上,手臂上,所见都是黑红相间的焦肉。我看不见自己的脸,想必也是这副惨状。

DVD就在我的身侧,但我再也不想去尝试。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虽然没有了火焰,但我的身体依然在灼烧,我的肌肉好像在一块块脱离我的身体,每一次分离都伴随着一阵剧痛。我抽搐起来,我哭起来。我逼迫自己用不停颤抖的右手拿起光碟5,插进DVD。

右侧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我扭过头,沙发后面的墙壁正在缓缓开启。我终于找到了密码,我得救了!泪水从我眼眶中滚滚而下,我一时忘记了疼痛,我用手肘和膝盖拖拽着自己的躯体,慢慢爬向大门,近了,更近了,我终于爬出了密室。我进入了另一个房间。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背对我坐在转椅上,她的面前有一台电视机,此时正在播放我进入密室时的画面。她缓缓转动转椅,我看见了她的耳朵,侧脸,鼻子,嘴巴,她的整张脸呈现在我面前。我叫道,朱丽。朱丽滑下转椅,蹲在我跟前,她看着我,目光在我身上抚摸,所到之处,皮肤开始结痂。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说,朱丽,是你救了我吗?朱丽说,走,我们回家。她站起身,走到我身侧,我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会不会嫌弃我?朱丽说,我觉得你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我说,这一切难道是幻觉?朱丽说,是的,是你的幻觉。她弯下腰,手掌插到我的身下。我的脸正对着电视机,我看到密室里的出气孔冒出黄色烟雾,我随即晕倒(这大概就是我致幻的根源),大门打开,朱丽走进密室,她脱掉我的衣服,对我进行了检查,然后褪下肩头的背包,从里面取出锤子,钉子,点火枪,一只装着液体的塑料容器,依次放在我身边。她先拿起了锤子,在我身上东敲敲西砸砸,最后对着我的左臂狠狠砸了下去,然后,她端起了点火枪……

她轻轻抱起我,我想挣脱,但是无法动弹,我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我说,朱丽,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朱丽眼睛里的柔情愈加浓郁,她说,对不起,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着出去,不然我们都要死在这间密室,没关系,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看完电影,我像陷入一个巨大的泥潭,好不容易才抽身而出。这是我和朱丽合作的第三部电影,由朱丽编剧的第二部,当初我看完剧本后,和朱丽展开了激烈讨论,我说这个本子虽然摆脱了裁缝的嫌疑,却又犯了拿来主义的毛病,看完难免让人联想到《电锯惊魂》,朱丽争辩说虽然和《电锯惊魂》同属密室类,但是内容毫无关联,内核也完全不同,《电锯惊魂》本质上是一个复仇故事,而《不要离开我》讲的是爱,女主和男主分别被关在相邻的密室,男主接到的任务是从碟片中寻求出路,女主接到的任务则是致残男主。男主在希冀和恐惧中一次次试验,每一次失败都会加重绝望,而为了活命又不得不重复自己的试验,好不容易脱出密室,却又要面对对自己痛下杀手的爱人。女主呢?为了能让自己和爱人活命,不得不对自己深爱的人实施暴行,想想,这多么残酷?当她举着点火枪对着男主喷射时,内心是如何的痛苦。真正恐怖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男主和女主将如何面对彼此,爱,仇恨,愧疚,多么复杂的情感,这才是影片真正的恐怖之处。我说,我们拍的是恐怖片儿,不是伦理片儿。她说,我不是说过,让人思考的恐怖片才是好的恐怖片儿,我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虽然现在看起来还欠点火候。

一说到剧本,朱丽好像变了个人,成为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被注射了血清的美国队长,整个儿神采飞扬。我想如果她拍电影的时候能展现出现在的状态该多好。我问她,你从小就腼腆吗?她想了想,说,也不是,我小时候挺皮的,常常跟着我哥摸泥鳅,掏马蜂窝,跟男孩子打架就没一个能赢我,一直到八九岁才变成这样。我说,为什么呢?她恢复了常态,说,我们还是讨论电影吧。

剧本很快敲定,我做了一下预算,至少需要1万,我拍了俩月电影,除了一个安慰奖,毛到没见到,还把一个学期的生活费搭进去了,我现在身无分文,吃饭都靠室友接济,又不好意思跟家里开口,可电影还要拍,为了不辜负朱丽的热切期盼也要拍,我想到拉赞助。我的一位师兄,去年拍了部当地企业老板的纪录片,一不小心在全国得了奖,后来影片没什么水花,老板火了,顺带着把企业也带火了。老板对师兄感恩戴德,承诺师兄在当地碰到什么事尽管找他,保证摆平,忽悠得师兄豪情万丈,结果一年风平浪静,水花没见到,波澜更没见到,师兄毕业了。毕业后只身去了横店,据说给一位知名第六代导演当助理。后来导演的电影上映,我还贡献了一张电影票,一开场就打瞌睡,睡了九十分钟,所幸醒来没错过片尾曲,歌挺好听,值回票价。我揉了揉眼睛,盯着滚动的字幕,演员表里没师兄,工作人员里也没有师兄,鸣谢单位里更没有。我想师兄可能给自己取了艺名,本来想问问他,又怕他尴尬,就做罢了。拍纪录片时,我给师兄打下手,有幸见过老板一次,老板姓王,典型的暴发户,不过看起来还算仗义。想起这件事,我给师兄挂去电话,打了两遍没接通,于是在微信留言,到了晚上十点半,我都要睡了,师兄给我回过来,说自己刚收工,还在棚里。横店的风声呼啸,从听筒灌进我的耳朵,我想棚里风挺大啊。嘘寒问暖一番,我切入主题,跟师兄要了老板的电话,又客套几句,我说等我毕业去找你啊,还给你打下手,师兄说,好啊,我等你。挂了电话,屏幕上闪着一条未读信息,朱丽发来的,她说,李导,道具我想办法。

第二天我拉着朱丽去找老板,朱丽扭扭捏捏不愿去,我说没你这事儿办不成。她说,我见了生人嘴都绊蒜,只会帮倒忙。我说你坐那儿就行,啥都不用说。她说,花瓶吗?我说,你别瞧不起自己,你不是花瓶,花瓶再美也是花的附属,你本身就是花。又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说,你就没身儿新衣服?朱丽板了脸,看样子有点生气,我刚想安抚,她扭头走了。我大概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本来叫朱丽同行就是为了给赞助加一道保险,没她八成也能成。老板我和师兄吃过一顿饭,酒足饭饱拉我们去KTV,老板玩得很开,叫了三个长腿小姐姐陪唱,我想他可能喜欢大长腿,恰好朱丽腿也长,比那三个小姐姐的还长。我站在学校对面的公交站牌下等公交,等了十分钟,没等来车,等来了朱丽,她穿了件米黄色的连衣裙,一路小跑奔向我,裙裾飘扬,两条雪白的大腿在太阳下光彩夺目。她抱着双肩站在我身侧,全程没有看我一眼。正值深秋,寒风肆虐,她鬓角的头发横飞起来,在她脸上撩拨。我说,冷不?她说,爱美不穿棉,冻死也不嫌。我说,你别误会,不是让你出卖色相,异性相吸,人的本能,一般大老板都爱跟美女打交道。我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苍白无力。

厂是牙刷厂,坐落在市区外106国道旁边,门口正中竖了块两米多高的大石头,从上到下用隶书写着“厚德载物”,右下角有落款,应该是一个书法家的名字,不认识。在门卫处说明来意,登了记,我和朱丽进入厂区。正对着大门是一个水塘,水塘中间安了座假山,下面没水,几片枯树叶在塘底瑟瑟抖动,右手边一片白色厂房,像一排牙齿;左手边是一栋雄伟的办公大楼,一面全是黑玻璃,如同机甲战士。办公楼前台接待是个姑娘,比朱丽矮点,瘦点,化着妆,模样明艳,喷了香水,香味儿顶人脑门儿。又登了回记,姑娘抄起前台电话,拨了个号码,喂,王总,约的客人到了。语气恭敬。撂了电话,姑娘扭着身躯把我们领上二楼,站在一樘朱红大门前,轻轻叩门。

一年没见,王总还是老样子,背头,戴着眼镜,没度数,肚子绷在衬衣里蠢蠢欲动。落了座,前台姑娘给我们倒上茶,退了出去。东拉西扯了一阵,又展望了一通他的上市计划,期间王总瞟了朱丽几眼,朱丽则不停往下捋裙子,也许是冻的,她的小腿上布满了小米粒般的鸡皮疙瘩。王总说,要拍电影?我说,是。王总说,缺钱?我说,对。王总说,拍什么电影?我说,恐怖片儿。王总推了推眼镜,恐怖片儿没市场吧,能赚钱?我说,不指着赚钱,我们还没到那程度。王总食指圈起来,关节敲着办公桌,那我图什么?我觉得有点热,头上在冒汗,可以植入广告。王总说,我能植入啥?你个恐怖片,拍僵尸刷牙?朱丽说,您也可以出镜,里面有个角色,挺适合您的。

王总目光落在朱丽身上,朱丽双手抓住裙角,搭在膝盖下面。王总说,这还有点意思,什么角色?朱丽说,幕后大BOSS。王总说,最后伏法了?朱丽说,没,逍遥法外。王总猛敲了下桌子,说,这个好,就是要反传统,反类型。又说,那讲讲吧,电影的内容,还有怎么拍。我磕磕巴巴把电影大体内容和拍摄计划说了一遍,感觉像下属给领导汇报工作,讲完,王总搔了搔头,说,这也不恐怖啊。我说,咱可以改。朱丽说,恐怖的不是片子本身,而是背后隐藏的人性。语速比平时快了很多。王总笑笑,说,你们是专业的,怎么拍我不参与,我只管拿钱。又说,我也没看过恐怖片,但经历的恐怖事不少,我刚毕业那会,跟着同族的一个叔叔跑大车,这里不好提名字,也姓王,就叫他王九吧,他比我大十几岁,老司机。他开车,我的任务就是坐在副驾驶上盯着他,手里拿着改锥,看他打盹就攮他一改锥。可有一回,是个半夜,我们拉了一车煤,我一天没睡,困极了,也没工夫盯着王九,自己先睡了,感觉就是打了一个盹儿,车子突然颠了一下,把我颠醒了,我看王九把车开到了一条小路上,问他咋回事,他说国道上查车,我们车超载,他知道这条小路能绕过去。路不平,疙疙瘩瘩,颠得我尿急,走了一段儿,突然看到路中间站了几个人,举着铁锹挥舞,示意我们停车。王九骂了一句,说,收过路费的。我说怎么办。王九说,冲过去。一脚地板油,车子嗷嗷提起了速,那些人骂骂咧咧散到路边,车子打了个颤,顺利闯过关卡,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有几个人在车尾紧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远。王九得意地说,一群怂逼,我就不信他们不怕死。天明到了电厂附近,我们在那卸货,我这泡尿憋了半宿,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让王九停车,我下了车,绕到车后,刚解开裤腰带,就看见车尾挂着一只胳膊,五指张开,手上全是血。

朱丽攥着裙角的手抖了一下。我说,是挺恐怖的。王总轻笑一声,我还没讲到重点呢,王九知道出了人命,这属于肇事逃逸,免不了吃牢饭,窝在车里半天说不出话。我也害怕极了,我说要不你去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跑是肯定跑不了的。他看着我,突然说,你今年多大?我说,十五。他说,你知道吧,十六以下犯了事儿不用坐牢。

朱丽两条腿并紧,腿上的鸡皮疙瘩又密集了些。我起身关上了窗。王总说,天凉了,姑娘穿得有点少。朱丽没说话,我说,春捂秋冻,不碍事儿。王总说,我故事还没讲完,我替王九把锅背了,他给了我二十万,加上那辆大车。我把车卖了,卖了六万五,我用这二十六万五,鸡生蛋,蛋生鸡,做到现在的八千万资产。所以说来我还应该感谢王九。那王九呢?朱丽突然问。王总说,从此他再不敢碰车,在家放羊,前年得了脑血栓,去年死了。

我说,是个好故事。王总说,你觉得能拍成电影不?我说,能,肯定能。王总说,你遇到最恐怖的事是啥?我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想了想,说,我还真没有遇到过让我害怕的事儿。王总说,那你肯定从小家庭和睦,吃喝不愁,一路过来也比较顺利。我说,可以这么说吧,可能主要还是胆儿正,小时候过年家里杀猪,别的孩子不敢看,就我敢。朱丽侧着身子,瞥了我一眼。王总说,那你适合拍恐怖片,吓不到你,又看向朱丽,姑娘,你呢?朱丽踌躇了一会儿,说,我怕麻雀。王总笑了,净开玩笑。我说,是真的,我见识过,一只麻雀把她吓得吱哇乱叫。说完为了营造轻松氛围,还附加了两声干笑。王总说,那她也适合拍恐怖片,对恐惧怀着敬畏之心。

敲定赞助的事,王总提议一起吃个饭,朱丽声称学校有事,王总没再强留。我和朱丽离开牙刷厂,在公交车上,朱丽问,你觉得王总说的是真的吗?我说什么真的假的?他说,王九的事。我说,管他呢,反正赞助拿到了。

之后我们在学校附近看好一栋房子,还没装修,我跟房东说租一个月,房东不同意,说最少租一年,这是行规。好在价格还算便宜,租金押一付三。房子租下来,简单刷了下墙,朱丽不知道从哪里淘换的投影仪和DVD,问她花了多少钱,她说不用我管,之前承诺了道具她负责。

拍摄如期进行,王总是个表演欲极强的人,面对镜头显得异常亢奋,而且不断给自己加戏,本来计划半个月拍完,生生被他搞得延长了一周。看得出他对朱丽还是有些想法的,自己加的基本都是和朱丽的对手戏,朱丽跟我抱怨了两次,我说那你听我的。于是我故意当着王总的面儿给朱丽喂棒棒糖,给她系鞋带,不断嘘寒问暖。王总背着朱丽问我,你和那丫头啥关系?我说,没啥,我追她,她还没同意,不过快了。王总拍拍我的肩,说,加油。我心知奸计得逞。

戏拍完,我剪出来两个版本,一个20分钟的正式版,用来参赛,一个45分钟的“人情版”,送给王总,王总看后赞不绝口,追问我下部戏的拍摄计划。我只好含糊过去。

房子租期还剩十一个月,放着浪费,我搬了进去,询问朱丽要不要一起,朱丽啐了我一口,骂我不要脸。我说你想多了,你睡卧室,我睡沙发,俩人有个照应。朱丽说,谁跟你照应。话虽是玩笑话,我对朱丽却真动了心思,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觉得姑娘除了腼腆,总体来说还不错。我之前谈过几个,没这款。平时开玩笑我也试探过,她都装作没听懂。搬进出租屋一个月后,可能吃得不对付,拉肚子,第二天请假买了药,吃了,半小时见效。我想这也许是个契机,给朱丽打电话,扮作气若游丝状,我说,朱丽,丽,能不能过来一趟,我感觉我快不行了。朱丽急切地说,你咋了?我说,急性肠炎,肠子都拉出来了。朱丽说,等着,我请个假。没半小时,朱丽赶来了,手里拎着印着某某药店字样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我手捂肚子,佝偻着腰给她开了门,又躺回到卧室那张小木床上,被子蒙了头,朱丽尾随进来,说,吃药了没?我说,吃了,不管用。朱丽说,我买了点药,也不知道对不对症,要不去医院吧?我在被子里说,不去,我晕白大褂。朱丽说,还知道贫,看来是没事儿。我说,放下药就走吧,别耽误你上课,我没啥事,就是浑身无力,走不了路,吃什么都存不住,十分钟去趟厕所,半小时吐一次。我听到她拉过放在墙角的椅子,坐下来,那我还是留下吧,你怎么搞的?我说,昨天晚上我被袭击了。她说,被谁袭击了?我说,孤独。她说,呸,还贫。我说,为了驱逐孤独,我吃了十串羊肉串,一个羊腰子,两串烤韭菜,还有五瓶啤酒。朱丽说,那就活该了,自作自受。我故意叫了两声,哎哟,不行,扶我起来。朱丽仓皇站起身,碰倒了椅子。我撩起被子,出了一头汗。朱丽扶起我,说,瞧你红光满面的,也不像有病的。我说,可能发烧呢。朱丽架起我,我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手垂下来,正好到她胸脯。我没敢乱动。从厕所出来,朱丽说,外面东西不干净,家里能做饭不?正中我下怀,我掩饰住开心,躺回床上,说,锅碗瓢盆都有,缺个做饭的。

朱丽在出租屋伺候了我半个月,我的病有计划地在“抽丝剥茧”中逐渐好转。等到我完全康复时,朱丽成了我的女朋友,她也再没搬出出租屋,我们在一起讨论电影,不局限于恐怖片。朱丽说她的愿望是拍一部个人色彩浓郁的文艺片,但是一直缺乏勇气,我说我来帮你完成心愿。她说,再等等。整体来讲,我们相处很愉快,最大也是最致命的问题是,她不让我近身。接吻可以,其余免谈。饶是我明里暗里做了很多工作都无济于事,我安慰自己,传统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证明她的过去是一张白纸,完全没有被开发过。作为她的第一任开发者,我任重而道远。我用过很多手段来促成好事,比如用礼物感动她,用真情告白感化她,用酒精麻痹她。后者只尝试了一次,她喝了一杯啤酒,没来得及发挥功效,就全吐到了我身上。后来她为了表达歉意,也可能是情之所至,默许我进一步开疆辟土,但到最后一步时她突然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我能看出她内心的抗拒,只好安抚一番,也就作罢。我期待着水到渠成的一天。

电影投了几个影展,渺无音讯,王总组织自己员工在内部观影,据说吓哭了几个女员工,还有员工提出了辞职,王总抱怨自己的投资不但打了水漂,还被反噬了,说,以后能不能拍喜剧或者正能量一点的?我说,您那上个月有辞职的没,他说有,我说那就跟电影没关系了。愤然挂了电话。朱丽劝我,现阶段还是应该踏下心来,努力提高自己,拍也可以,放低期待,就当锻炼了。我嘴上应着,心里不服。

三、

到了大四,我回到老家实习,在一家新媒体公司。在此之前,我去了趟横店,想投奔师兄,上了高铁,我才想起给他打电话,他说跟着剧组去了外景地,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可惜高铁不能掉头。我想来都来了,那就碰碰运气吧。我跑了几个片场,第一天除了乌乌泱泱过江之鲫一样趴活的群众演员,啥都没看到,第二天见到师兄,他穿着橙黄色的外卖服,骑着电摩,给片场送饭,我俩对视了几秒钟,谁也没先打招呼,他骑着电摩进入片场,我离开。

回老家是无奈之举,这还是托我小叔找的门路。我小叔在老家混了很多年,外号混世魔王,打架不要命,开始替人收高利贷,腰里别把攮子,千里走单骑去要债,被人报复,胸口后背都受过伤,还有一次差点送了命(我想我的胆子大可能遗传自他,可还是比不过他)。后来金盆洗手,在家开了家洗浴中心,在我回来前赶上严查,遣散了小姐们,有的成了街头流萤,有的摇身一变,做了网红。我小叔就是在给我现在的公司输送人才时认识了我老板,俩人结成莫逆。

公司成立不久,旗下有几名主播,幕后就三个人,一个戴上假发酷似洪金宝的秃头大叔,负责用主播们的微信维护礼物榜上大哥们,打个情骂个俏,吊着不让大哥跑了;一个负责直播间调度的大姐,据说是老板娘的远房亲戚;另一个就是我,职务是编导,工作内容是拍摄小段子,一到五分钟一集,从编剧摄影到后期剪辑都是我一个人。不过朱丽替我分担了很多编剧的工作。干了大概一个月,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暗示我拍得不够接地气,打开手机给我看最近比较火的段子,说,你不能光坐在你的象牙塔里啊,要适当走出来,走到群众中去,拍大众喜闻乐见的段子,实在不行,可以参考别人嘛。我理解的“喜闻乐见”就是低俗、装疯卖傻,或者带一点性暗示;让我“参考”那就是照抄。这样工作反而简单了。

到我毕业前夕,我小叔确诊肺癌,除了常规治疗,每天让我小婶带着四处求神拜佛,精诚所至,终于把自己头发拜光了(也许是因为化疗),整个人皮包骨,往日雄风不在。我去看过他几次,每次说到动情处,就鼻涕一把泪一把,说自己这辈子够本了,没什么遗憾。但表现出的状态却是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他的脾气变得喜怒无常,有时对小婶说,等我死了,你就改嫁,找个老实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搞得小婶很是伤感。有时又对小婶发脾气,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你早就烦了,咱明天就离婚,你有多远滚多远。又搞得小婶很委屈。两次化疗之后,小叔这个一辈子没戴过手表的人戴上了两块劳力士,左手一块,右手一块,他不停看表,几分钟看一次,还常找人对表,说,看看,我这表是不是跑快了?抑或冷不丁发出一声喟叹,又少了五分钟。眼神中布满惶恐。突然有一天,小叔摘下两块手表,用力摔到墙上,骂道,去你妈的。大家都知道我小叔命不久矣,所以我暂时还是待在老家,随时伺候着给我小叔送葬。跟朱丽说了我小叔的情况,朱丽说,看来每个人都有恐惧的事,不管他表面多么强大,又说,告诉你个新闻,王总企业亏损,欠了银行几千万,跳楼了,没死成,高位截瘫。我说,他死都不怕,还怕还不上钱?朱丽说,也可能是怕没面子,有的人面子看得比命重,据我观察,王总就是这种人。我说,那你看,我怕啥?朱丽说,现在看不出,以后会有的。

我回过学校几次,主要是看朱丽,我在出租屋里等着她放学,期待我们的关系能更进一步,但每次都失望而归。朱丽也来过几次,住我家里,自己睡客房,夜深时我去推门,每次都锁得严严实实。爸妈挺喜欢她,夸我眼光好,张罗着等朱丽一毕业,就把婚事办了。

不久之后,公司来了位新主播,小美,湖南人,身材娇小,长相甜美,据说之前在国企办公室做内勤,做得无聊,想突破一下自己。小美跟朱丽外表迥异,性格却有点像,腼腆,不爱说话,刚开始直播时,常常冷场,直播间也没人气,在线三五个,还有两三个机器人儿。老板看她模样好,不愿放弃,让我根据她的形象凹一下人设,好好设计段子。我找了几个大网红的段子,拿给小美看,小美上下翻动屏幕,皱着眉说,还有吗?我说,等你火了咱再挑肥拣瘦行不行?一段时间下来,小美对我形成了依赖,屁大点事都来问我,诸如声卡没声音,美颜调到几级合适。她自己在外面租了间单身公寓,有一次半夜给我打电话,说屋里有动静,她害怕,不敢睡。我开车过去,帮她捉了半小时老鼠,没捉到,我寻思这任务没完成,不能半途而废啊,就留了下来,小美也没反对,当晚就睡在了一起。第二天晚上继续捉老鼠,还是没捉到,连续一个月,后来我已经不想捉老鼠了,就算见了它,我也应该谢谢它。

小美问过我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你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只有前女友。小美抓着我的下体说,我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你可不能对不起我。这让我很苦恼。

朱丽最近比较忙,忙着招募演员,忙着拍戏,她说她现在终于有勇气拍她一直想拍的那部电影了。她几乎每天打电话给我,汇报拍摄进度,她说,演员找到了,一所小学的三年级学生,一男一女,都非常有灵性,但是家长不同意,怕耽误孩子学习,这怎么办?我说,每天谁接送孩子?她说,一个爷爷,一个奶奶。我说,这就好办了,你明天带着按摩仪和足浴盆儿守在学校门口,说孩子是当明星的料子,老头老太太肯定支持,他们支持,父母一般不会反对。果然奏效,第二天小演员就位。她又问我,拍摄该如何运镜,怎么借位,如何用隐晦的镜头语言表现少儿不宜的内容。我说,你是要干嘛?她说,保密。我说,你可别涉黄,她说,去你的吧。她的电影拍了接近两个月,拍摄完成那天,她给我打来电话,语气有些兴奋,她说感觉电影很成功,把她想要表达的全部表达出来了。当时我正在给小美拍段子,小美扮演一个神经大条的女人,错把洗面奶当成了牙膏,正满脸泡沫冲我噘嘴。我说,上班呢,那恭喜你。她说,还有啊,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不怕麻雀了。小美挥舞着双手在自己脸上比画,她现在看起来像一颗巨大的爆米花。我说,那加倍恭喜了,不过我现在上班呢,有点忙。朱丽说,先别挂,问你个问题,你说如果一个男人要抱孩子,孩子哭闹着不让抱,还打骂那个男人,这代表什么?我说,只有两种可能,孩子在闹脾气,或者根本不认识那个男人。然后朱丽就挂了电话,等我忙完回过去,电话已经无人接听。

我把3插进DVD,花了很大力气按下播放键。我再次置身到电影里,不过这次我是一个跟随者。

天空昏黄,太阳垂在天边,像一颗熟透的柿子,成片的苞谷如同涂上了黄色油脂。两个八九岁的小朋友站在苞谷地里,他们一个是朱丽,一个是小成。小成手里捏着一只麻雀。朱丽说,就给我看看嘛,小成说,不给,除非你跟我做游戏。朱丽说,什么游戏?小成说,就我爸妈常做的那个游戏,我教你。小成把麻雀放在地上,用坷垃压住,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自己的裤子,朱丽捂上了眼睛,呵斥,你要干嘛?小成晃着自己的小鸟,说,做游戏啊,很好玩的。朱丽说,你这是耍流氓。小成说,不是,我爸能对我妈耍流氓?说着去拉朱丽的裤子,朱丽一把推开他,小成一脸无辜,我说真的,你不玩拉倒,麻雀也不给你看。朱丽咬了咬嘴唇,说,好吧,就玩一下。小成说,嗯,就一下。朱丽解开自己的裤腰带。不远处突然传来声音,你俩干嘛呢?小成提上裤子,头也不回跑掉了,朱丽捡起地上的麻雀,也跑掉了。

在苞谷地里大解的村民张大喇叭无意中窥见了一个秘密,不久之后,这个秘密被添油加速迅速在全村传播,有人见了朱丽妈妈说,说,呦,你都快当丈母娘了。朱丽妈妈回家质问朱丽,朱丽从实招来,这少不了挨了一顿毒打,妈妈问,他把那东西放进去没有?朱丽说,什么东西?朱丽妈妈说,小鸡。朱丽说,没有。朱丽妈妈说,真的?朱丽说,真的。于是朱丽妈妈拉上朱丽去找张大喇叭对峙。张大喇叭住在村东头,朱丽家住在村西头,她们穿越了一整个村子,路上碰到很多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

男人问,火急火燎干啥去?朱丽妈妈说,去找张大喇叭讨个说法。男人说,多大点事儿,不至于。朱丽妈妈说,不是你家的事,你说得轻巧。

女人问,火急火燎干啥去?朱丽妈妈说,去找张大喇叭讨个说法。女人说,不如让她做媒吧。朱丽妈妈说,哪凉快哪待着去。

老人问,火急火燎干啥去?朱丽妈妈说,你家鸡跑了。老人说,哎哟。转身趿拉着鞋追鸡去了。

小孩问,朱丽,你干啥去?朱丽说,用你管?

朱丽妈妈和朱丽赶到张大喇叭家时,张大喇叭正在烧火,风箱拉得呱嗒呱嗒响,烟迷了眼,她不停拿手背擦着眼睛。朱丽妈妈站在门前,对张大喇叭说,大喇叭,我问你个事儿,你实话实说。张大喇叭抬起头,眼泪汪汪看着朱丽妈妈,说,进屋吧,我在熬地瓜,一会捎点回去。朱丽妈妈说,我不吃地瓜,胀气,我现在已经一肚子气了。张大喇叭说,谁碰到这事儿都有气,不过小孩子不懂事,你也别太在意。朱丽妈妈压制住怒火,说,我问你,你都看到什么了?张大喇叭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说,我都看见了,他们做什么了,我就看见什么了。朱丽妈妈说,他们做什么了?张大喇叭用力拉着风箱,一蓬黑烟从灶膛窜出来,盘结在张大喇叭头顶,他们做什么你该去问你闺女,干嘛问我?朱丽挣开妈妈,一头扑到张大喇叭怀里,她大喊着,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张大喇叭推开朱丽,朱丽一屁股坐在妈妈脚上,她再想爬起来,却被妈妈箍住了。朱丽妈妈说,大喇叭,这样,我给你钱,你改口,跟全村人说他们什么都没做,是你瞎说的。

两个人达成了秘密协议,但是这个协议在张大喇叭的丈夫喝多后不小心在酒桌上秃噜了出来,流言向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

影片最后,朱丽蹲在地上,脚边放着一只死去多时的麻雀,她捧起麻雀,轻轻放进了刚刚挖好的土坑里。

看完电影,我好久没有缓过神。天快亮了,一抹晨光从窗帘缝隙里偷偷溜进来,驻在屋顶的投影仪上,我仿佛看到朱丽的身影悬浮在投影仪之下,她穿着粉红色的裙子,赤着双脚,在半空悠来荡去。我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宁,我说,朱丽,你还好吧。朱丽没有理我,她消失了。我一直搞不懂,一向胆小的朱丽面对人贩子怎么就突然完成了变身,这应该是超英电影的剧情,然而她并不是超级英雄,她承受不起匕首接二连三的伤害。

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里子,一直到天光大亮,手机响了,弹进来一条信息,是小美,她说,你快回来了吗?昨晚又闹耗子,我怕。我抹了一把脸上鼻涕和眼泪混合而成的黏稠液体,回复道,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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