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漫谈
在我面前放着一个纪念性的马克杯,杯身印着一张海边大合照,那是去年(2010)早春二月,齐老师邀请在《巨流河》写作期间催逼有功的“亲友团”至垦丁一游摄下的。携家带眷共十四人,她一心要带大家去看看她的“哑口海”——去不了源头“巨流河”,到终程“哑口海”,亦足以在形上层次参访这部作品的心灵历史现场:一种宿命,一趟浪与浪低吼相续的漂流之旅,一群人凋零与幻灭的心灵现场。
连续微雨的垦丁天气意外地在我们抵达时放了晴,哑口海,这个无路标、不存在于观光导览手册的名字,竟在每个人的脑海澎湃着;那是灵视才能指认的风景,从绵延的礁岸辨识那宛如张着大嘴的崖弯、自奔腾而来的浪涛中听出齐老师所指的“沉默的浪群”。
“就是这里,哑口海。我这几个月的心愿就是要拉你们来看看,我是很认真的!"齐老师诚挚地说。
雨幕与晴纱交界之日,微暖的春阳洒在海面上,既清晰又氤氲,一行人在哑口海边留下合影,历史的沉默与喧哗的现实同在,曾经被遗忘的,因裹入新事件送有了新的记忆长度。
我们的对话之约是去年冬风最烈的时候订下的。那时,虽已过了《巨流河》出版周年庆,齐老师仍被排山倒海而来的事务缠住,每一件都独特且重要,重要到必须抽几根疏松的八十六龄骨头才能击退。由电话中喊累语气之强弱缓急,可以判断剔肉抽骨犹如反手抽箭射中敌兵之激烈程度。我十分佩服,次日老师还能从泥泞般的疲惫里爬起来,稍作喘息,继续与下一个笑呵呵胖阔嘟嘟的敌兵做殊死战。这还没完,勤奋的主编除了重整三本旧作又要催促一本新书;文字是芬芳的呼吸,是储存灵魂的古瓮,是不能抗拒的捕梦网,老师又栽进去了。那时的我,也被庞杂的事务绑着,每日一醒,总有上山砍柴、与野猪搏斗的想象,有时同一头猪还偷袭我好几回。不论中年或晚岁,只要还在人间就得受人间律则管束。对谈之约,好像散步时自路边摘下的小野花,放入口袋,久了,变成皮肤上的一朵刺青。
照说,履约之前应该认真设想严肃的对谈内容,然而耳畔响起的却是漫无边际的闲谈,都是角落里的事。
五年来,旁观《巨流河》撰写过程及其后续发展,此时浮在我眼前的都是细节。那发着萤火虫小光的细节,不会被正式的文字收留,却能从其隐没、窜出、低飞的路径勾描出一个负轭者的人生轮廓——能同时被五六个奖座镇着的人生,岂是容易的。在只有我们相对的有限时刻,话题、情绪恣意跳荡,学术语言、文学句法、家常口吻自由切换,穿梭于战争、文学、家族、疾病、诗、历史、革命、漂流、女性、学术、情感、生活……无拘无束任意跳接,间或穿插一封意想不到的远洋来信,或推敲几行句子,或转身评论一则不像话的新闻,或翻查一段史料以佐证笔下所言不虚,或仅仅是一个突发的幽默值得笑几声,或某某学生带来的巧克力现在就吃一颗吧。我变成一个奇怪的旁观者,非亲非故,亦非课室内的门生弟子或鸡犬相闻的邻人,却无意间擦身而过,看到了某些稍纵即逝的现场。
数年前,《巨流河》写了大半,尚在匍匐前进。有一天,齐老师约我到丽水街,她说她得“亲手拆了这个家”。
隐在通衢大道后的一条静巷,朱门内一棵高耸的玉兰树,叶大如碟,每碟足以躺一尾热带鱼。佛手样的玉兰花在树上捻指,香氛如烟。
几栋宿舍共享的庭院静悄悄,没有人味,只有一地枯叶,几面粗墙爬着绿油油的藤蔓,清幽里透着荒凉。老师家在三楼,虽然摆设如常,收拾干净,但一间屋若欠缺人的体温渥着,就有湿木与冷铁的味道。
老邻居或搬离或大去,院内只剩一两盏灯火。此时,家人散居各处,老师也迁入养生村,决定归还住了三十多年的铁路局宿舍,满屋的起居用品,必须搬空。我问:“怎不请人整理?”她说:“儿子说,全部车到福德坑丢算了,我一听,几个晚上睡不着!"我深知搬家的规模有多大,看一条癯瘦人影飘来飘去,顿时手脚俱软。然而,这种事确实必须自己动手,谁也不能帮谁整理记忆。
必然是藏在壁缝柜顶桌底的往事听到女主人回来的声音,一起醒转了。她指着一把椅子说,丈夫未倒下前,习惯坐在那里看书报;这幅画,是哪一年哪个人送的;这棵圣诞小灯树在哪里买的,每次回来都要打开一下,看这灯就觉得温暖;这房间是儿子睡的;这整套大同碗盘是宴客专用的;这一块石头是从黄石公园带回来的;这是德国买的玻璃杯子,藏着一朵瓷烧栀子花……她走到厨房倒水,说,未到养生村前,晚上一个人在厨房洗杯子,觉得背后一阵黑浪,那阵子吃了很多小黄瓜沾酱。卧房小几上,站着装框的全家福照片,仿佛一家五口还挤在一张大床上。她说,这些要搬到养生村,这些,要送人。她像穿了飞鞋的帕尔修斯( Perseus),在空荡的屋子里挽救只有她才能辨认的记忆,独自击退能令一切化成石头的美杜莎( Medusa)。我跟不上她的脚步与话语,只是盲从地忽东忽西看着。每件物品贴了小字条,依旧是工整的字迹,镂刻着恋恋不舍的往事,却也像一笔一划在挥别。
她说,这是书房,终于有自己的书房。这屋子厨房太大,书房太小。
我既是初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这屋,是以,有着不同的观看角度。如果,我是一个庸俗且急于变现的小偷,对墙上的字画与月历全无认识,那么大概会暗叫一声今晚真倒霉,这户人家连个值得偷的东西都没有!如果,如果我是五十年后才出现的年轻人,偶然间在图书馆读了一本叫《巨流河》的纸本老书,被那个可歌可泣的时代、一群洁净晶亮的人所感动,竟有机缘踩着时光回转的路径,踏入作者的屋子;逡巡那狭小的书房宛如驼队旅程里的一块小绿洲,那堆叠的中英文书籍,保留古今文学心灵吹出的哨声,书桌上即将淹没桌面的文稿信件,那些重要会议照片、全家福与孙辈寄来的卡片,那墙上挂着的画《读书的女人》(The Reading Woman),那用来标记重要事件的五颜六色的便利贴……如果我是来自未来的人,我有什么感触呢?我会如设想中的小偷一般,认为这是一个“不值钱”的人生转头就走,或是,站在这狭仄的书房里,听到不知从何处发出仿佛来自幽谷的喟叹,感觉即使是书桌上的灰尘也说了几句跟生命相关的箴言,因而仰起头来,觉得此刻的自己离星空最近。
然而,这只是我瞬间的想象,我暗自哑笑,这些都不会发生,作者正在亲手解构呢。
老师站在餐桌前唤我,指着靠墙的位置说:“当年,‘两路案’在闹的时候,我先生就坐在这里写自白书,三更半夜,大家都睡了,他坐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写。”
一转身,她从抽屉拿出一叠信件纸片,说起先生病倒后住在疗养中心,她去看他,只能笔谈。她描述那无比折磨的病况,鲸豚搁浅在沙滩上的那种痛苦。
“我先生是真的爱我,到五六十岁了还说:‘我就是爱她’。他第一次倒下,醒来问儿子:‘你妈妈吃什么?’他对我很好,他是善良的人,绝不侵略别人。”
纸片中,有一张纸上交错着歪斜与端正的字迹,一行字写着:
“你还要活下去吗?”
之后,我偶然路过丽水街,弯进那庭院,玉兰树还在,气氛全无。被收回的宿舍有了新主人,新油漆新盆栽新招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新的。贮藏在这宁静小巷的老岁月,她的屋檐、她的书房、她的锅炉、她的根须,俱往矣,俱往矣!
2.对话之一
今年溽暑,我到养生村,发觉老师的体力明显地下滑,疲累已淹至胸口,走几步得休息,像极了在水涝中行走的人。但即使如此,我们俩都同意必须买一杯咖啡上楼,算是对这水深火热生活的小小反抗。
踏进老师的小屋,又被地上一捆捆的书给吓了一跳,数年前丽水街的书房景象重现,我问:“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她说她厌倦了在人堆里行走,儿子备了屋,要接她到身边住。
我对捆绑的书有异样的感触,直指一种飘浮状态,暗示人生总有难以言说的困难。突如其来又看到准备离去的现场,我应该担心这些预兆吗?
幸好,音乐适时地冲淡一些灰色思维,于是在混而不乱的小书屋,在随处可听闻的书册的窃语中,齐老师谈及“后巨流河时期”的种种变化:儿子们去四川,特地到乐山文庙拍了一些照片回来,大成殿——当年朱光潜老师的办公室,棂星门——贴号外的地方,用他们的眼替妈妈重温往日时光;也带了一束花去南京张大飞的墓,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上密密麻麻的字,其中一行:“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1918.6.16~1945”。
一切都是真的。
“您知道他要去看张大飞的墓吗?"我问。
“不知道,没跟我讲。”
似乎有点儿气恼为什么事先没跟她说。于是,岔出去讲母子各有各的“耍驴”技巧,其描述颇具3D立体效果,近似阿凡达。我问,他们对《巨流河》有何评论?老师学儿子的口吻,雄壮威武:“很好,写出来很好。”顿了一顿,自己笑着补注:“不是说你写得很好,是写出来很好。”
“要不然呢?您希望他们说:我看了好感动,躲在棉被里哭到天亮。这种话是读者说的,儿子说不出口。”
由于不在场的人提供了笑料,我们的对话因此有了愉快的开头。
3.关于未及书写的内容
“出版两年了,关于内容,是否觉得哪些地方还没写够?”
“有人说,在我的书里没有黑暗面。这是真的,没有黑暗面,我父母一生没做过需要躲起来的事,没有做不能写的肮脏事情,光明磊落。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写他们,我觉得他们很难得。”
“也影响您?”
“我自己也是,我对人没想到要把人家拉下来或背地里陷害他,我喜欢看好的一面,我看人只看你衣服上的花,没看上面可能有小洞,这应该也是很正常的人生存在的理由吧,看美好的一面。”
“您从小就这样吗?看光明面。”
“我从来没想过要整人家一家伙什么的,其实我从小就是个崇拜者,很容易崇拜别人。什么都崇拜,我连我家那两只鹅都很崇拜。”
“哪来的鹅?”
“我祖父有个勤务兵,叫赵同勤。我祖母一叫:赵同勤,他马上立正说:有,夫人!祖父去世后,祖母把赵同勤养在家里,跟着我们到北京,住四合院房子,进门的地方,赵同勤不养狗养了两只鹅,鹅是看家的你知道吧,看到人就猫追耗子似的追过来,凶得很。我也蛮崇拜赵同勤的,他每天早上扎着绑腿,在那儿打太极拳,威风得不得了。
“其实我祖父也蛮值得写的。他在奉军做到旅长也算中上等,第一次直奉战争,他的部下有些战死了,抚恤金不够发,我祖父回家叫祖母去卖田,我记得祖母讲过,田一天一天地卖,一天是十亩,给有困难的人家安顿。
“我母系那边也很有故事。我大舅是被马踩死的,姥爷家在东北是大户人家,收成的粮食用马车送到火车站,马受到惊吓,发狂起来把大舅踩死了,五十多岁的外婆悲伤过度把眼睛给哭瞎了。我听我母亲讲这些,庶民生活、家常经验,就觉得整个东北是活的,跟我从父亲这边听到的以及后来读中国东北史得到印证的面貌虽然不太一样,但都是一体的。我母亲蛮有说故事的才能,如果我的体力精神能好一点,应该写一写姥爷这边。
“事实上,我姥爷对我父亲而言就是个知音,他认为这小子有出息。他明明知道我父亲不是个能安分守己的人——从小就想反抗这个反抗那个,可是他喜欢这小孩,从那一见就喜欢这小孩。他把宝贝女儿给他,而且是主动给他。我听了很多他的故事,觉得姥爷很了不起。当年,他听到女婿在南京不能回来,放着女儿在家,这事该怎么个了局?他对我祖母说:‘亲家母,他们能团聚就团聚,不能团聚,女儿我带回家养着。’
“他把我们送到南京,对我父亲说:‘我给你送来了,你想想,你怎么个主意?’
“我父亲说:‘爹,您放心,这么多年她帮我撑着这个家,我不是没良心的人。您放心,您回去吧!’
“姥爷对我父亲是赏识的,他始终认为我父亲是对的,如果他来台湾,肯定也是我父亲一党。这很难得不是吗?
“我记得姥爷第二次来南京的时候,我七八岁。我父亲不让我们小孩到处跑也不让看电影,姥爷对我说:‘来,我带你去看电影,别让你爸爸知道。’我们到南京新街口看电影,我记得非常清楚。”
“蛮时髦的。”
“是啊,他是个处处对人生充满好奇、很精彩的人。我听我母亲讲,外婆瞎了以后,坐在炕上,姥爷始终舍不得这个老伴,无论什么外头的事,回来就讲给她听,很细心的。后来外婆死了,姥爷天天去坟上拔草,又把每天的事情讲给她听。他自己身体也不大好,最后一次上南京看我母亲,看她操持一个家又怀了孩子,蛮幸福的,回家后对别人说:‘我这回心里没记挂了。’没多久就死了。我觉得姥爷是个很棒的人,真希望能多写写他。 ”
“知音这部分很难得,还把女儿嫁给他。”
“是啊,我父亲跟我母亲也像那样,也许表面上外人看起来不够亲密,也没送花也不会买好吃的甜点,不过晩上回到家等孩子睡了总是慢慢说些话,人间的感情怎么说呢!他们是很能专情的人,也是革命伴侣。 ”
4.关于搬迁与离去
“老师您打算什么时候搬?”
“七月。我是2005年3月来的,六年多了。前几天,我请阿霞把夏天的衣服拿出来,我说,没想到能穿上第七个夏天的衣服。阿霞说,老师您怎么这么说!每年收夏衣时,我都想,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再穿上?”
“听起来很伤感!”
“找你来,就是要谈谈生死的事情。”
“您真的想谈?”
书桌上,有个牛皮纸袋装着“预立不施行心肺复苏术意向书”,靠墙站在显眼的位置,这已是宣告了。
“终究,我们要碰触终极主题:生与死,永恒与剎那,流传与消逝。老师您这一生摄取了古往今来文学史学哲学精华,想必有不同的看法,您怎么看待自己这一生,有没有遗憾?您经历过不同的死别,怎么设想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如果那也是一种旅程,您有所准备吗?您设想过旅程最后的归宿吗?如果,当您合上眼睛之后,不再有人珍惜您的文字,不再有人记得您曾经做过的努力,您会预先感到怅惘吗?如果,舍不得您、呼唤您的人像湖面上不止息的涟漪,您会留给他们什么话语?如果,有一面光滑的石碑交给您,您会写下什么样的墓志铭?”
这小书屋顿时像地底三呎的小地窖,门紧闭着。
“ 我从小看过各式各样的死亡。弟弟三岁夭折,我陪我母亲每天去小坟上哭他,西山疗养院跟我同病相怜的张姐姐忽然去世,一岁半的妹妹在逃难途中夭折,祖母病死,抗战时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尸体,张大飞殉国……死亡对我这一代人而言,太稀松平常。
“我的睡眠很糟,每天得吃一颗安眠药,换得一宿无话,第二天就像活过来一样,又是另外一天,好像另一个人生。我没有觉得恐怖。
“我现在常问我自己问题:我还舍不得什么?急切地舍不得什么?你说山这么美,月光,花树,当然会舍不得,但基本上我不贪心,我觉得自己享受过很多很多。我每天吃完安眠药,没有感觉,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地震、声音都不知道,没有惊醒的时候。已经十多年了,不是很自然的睡眠,不像一般睡眠会像河一样流动,比较像一种死亡现象。舍不得什么呢?……”
靛蓝夜色从窗口飘了进来,更衬托这话题的重量。我们之间存着薄薄的一片沉默,灯光下,小书屋好似融入一望无际的黑沙漠,眼前的路径纷歧,星光闪烁,挥别的时刻到了吗?
“现在几点了?”老师猛地问。
“快七点。”
“哎呀,这么晚了,阿树等我们吃饭!”
真好,回到人间了,回到阿树厨师亲手料理的猪脚花生汤与油饭的包围里。
5.随想
回溯过去不可计数的话语中——讨论文稿的电话空隙、餐会后一小段散步、旅馆房内闲聊,有一个主题时常以朴素的面貌跃出:
“简媜哪,如果有人觉得我的一生很幸运,那真是个笑话!”
必然是一阵极深沉的疲倦袭击着衰弱的身躯,肉与肉、骨与骨挡不住了,遂被推入深渊状态,以至于瞬间无所依靠,积存在内心底层的一股累适时撑住了她,那一生的累意像是荒漠中的线索,她依随着,开口,叹息,寻得语句,才能回到生命的现场。
“不是吗?我猜有人会认为您是个受恩宠的人,得天独厚。”
“简媜,我的四周太多炸弹,就是没把我炸死!”
沉默。
“其实,老师,”我说,“在《巨流河》之前,您给我的印象是单纯、清晰的,就是一位学者,进入巨流河,我发觉您变得复杂——怎么说呢?我隐约发觉您大半生都处在一种艰困的对峙,处在铜墙铁壁的夹缝中,而您用厚重的布幔把这些都遮住了;我现在明白您心里积着一代人的历史郁闷情结渴望高声喊叫,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我是以一个作家及挑家庭担子的女性心理来感受的,您在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了油锅日子,当然,后来大部分文字被您删减了。可是,我看过口述记录完整版也读过原稿,很难忘记那些事件;譬如,您曾经申请出国进修,原本通过了,竟被黑箱作业做掉,您跑去主办单位问明白,那人老实告诉您:获选的那个人是个有力人士。您写道,那个人已是有钱有名望的社会知名人士,为什么要跟您这么想读书的穷年轻人抢机会!您气疯了,竟冲到墓地像牛一样狂奔,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气这么大的学术机构为什么这样对待您。我知道那时你们的经济能力不好,没有奖学金等于毫无希望出国深造,您追求学术天梯的梦几度被敲碎,必须回到活生生的油锅边。也因此,当我读到您在印大时,拼死命读书,却无法再延长半年拿学位,坐在草地上俯首哭泣许久,我有很强的感受,那几乎是哭自己的学术梦的挽歌。也许,别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对您而言这会是个遗憾?”
“我这一生,打了很长的烂仗!”
“您怎么能够一面打烂仗一面维持优雅的学者形象?”
“跟我父亲有关,”老师毫不迟疑地说,“尊严很重要,你从我书里处处可以看到尊严,绝不妥协,个人的、国家的、民族的。我是我自己的事,我够强、不需要得人同情,我个人的完整性很重要,忍受得了要忍,忍受不了也要忍。
“我打从内心喜欢美、宁静、和谐,但油锅边的日子不会是美与宁静的。我一向知道我够聪明能念书,却不得不把最好的时光拿来打烂仗。孩子小的时候,我几度想逃, such a life!我们这一代女性没有太多选择,别人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我在课堂上不必打烂仗,唯一可以说心里想说的话。当年去印大,我对三个儿子感到抱歉,儿子在日记里写:为什么妈妈不在家……我记得他们小时候,台风天停电了,我回家看到他们躲在桌底下。……我以为他们长大了,其实正是需要妈妈的年纪。……”
沉默。一个母亲的沉默。
“如果时间重返,”我问,“您还会出国念书吗?”
“会。”坚定地。
既然如此,就以无论如何都能长得雄壮威武的壮汉之手,把一个母亲的歉意拔除掉吧。人生,总有各自的憾恨,只能经历,无法多言,因为憾恨从没有可对应的语言。
“我一生郁闷,多少想做的事埋在心里。”老师说,“81岁搬到养生村,套我母亲的话‘完蛋了’,没想到忍死以求时间宽限,能把书写出来,挣了好大一口气!”
“是啊,虽然打了烂仗,最后完成心愿,也算不虚此生吧!”
行进间,走在前面的老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
“何必此生。”
6.对话之二
桂花飘香的九月,在天母的花园之屋,我们继续对话。
宽敞的屋里,甫安顿的样子,熟悉的书椅、惯用的家具都在,把旧生活都搬了。客厅连着餐厅,都已书房化,因为餐桌、茶几、书桌都是书。老师的老年生活跟别人不同,上了这年纪的老者家里到处都是药袋,齐老师仍然到处是书,书比药重要。别的老者热切宣布、讨论、阐述、研讨、注解、传播自己一身的病痛,齐老师不想花时间背诵病历,顶多以金圣叹眉批法说:“觉得累”“会喘”“不爱吃东西”。讲得最多的是:“我的心肺功能弱,左半肺纤维化,需要受照顾,却不太习惯。做了检查,医生说,心电图正常,我听了蛮失望的。”说完咕咕笑了几声,这算是幽默小品文的规模,听者本能地跟着笑,笑完才觉得不成体统。
日文版刚出版不久,也开过研讨会,话题自然从各版本讲起。
“您对大陆版、日文版有什么看法?”
“台湾读者对这书好奇我能理解,大陆读者读它,我蛮高兴的,也许时代不一样了,他们也想听一点官方说法之外的话。日文版,太意外了,因为这是生死决斗的敌人,能出日文版我很兴奋;当年,你们在头上炸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多少炸弹从空中下来,好漂亮,像银珠一样,被炸死的人焦炭似的,路边到处都是,这样疲劳轰炸,你说我能怎么想!我不爱吃黑色烤焦的东西,一生很怕,可能下意识跟这个有关。我也受不了烤肉。”
中秋节刚过,满街还有BBQ的味道,战争记忆与节庆烧烤连接起来,这让她很愤慨,甚至用“绝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的节日要用乌烟瘴气的烧烤来庆祝。我都同意,两人花了不少气力批评文化里的庸俗成分。我想起去养生村,看到她散步时捡回来的红叶,日记里也写到弯腰选哪一片红叶最美,处处流露她对美有一种先验且不让步的坚持。
沏了茶,老师要我用一个有小屋图案的马克杯,她说在德国买的,想家,看到这个杯,好开心。
日记里有一段,儿子到养生村来探,要离开了,“小龙上车,车子一阵子未开,小龙竟然走下车来,朝我走过来,我又得以握住他的手几分钟,他又上车真离去了。原是知道,有一天谁也不绕谁了。”如今,回到家人的围绕中,老师看起来跟养生村时期不同。形式上的家屋拆了,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不必一定要三间瓦房或一块土。
“您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没有。到养生村才写,为了遣怀吧。”
“《巨流河》写的那些事件,不是靠日记?”
“不是,我在心里写了无数回,所以都记得。”老师说,“书房的岁月,心愿已了,现在这最后的岁月,希望留在家人身边,过一段好日子。他们对我是真心的。”
干净的屋子,随时补充的鲜花,过去的油锅日子换得三个壮汉围绕,看得出是被珍惜的,亦是晚福。墙上仍挂着《读书的女人》,桌上仍见到那只牛皮纸袋。上回未竟的话题,此时飘了出来。
“我最近重读歌德作品,读到他历五十多年写成《浮士德》,完成时非常快乐,说:以后的生命,可以把它看作纯粹的赠品。老师您也有这种感觉吗?”
“是啊,我每天感谢上帝,跪在床边祷告,现在不跪了怕爬不起来,感谢上帝赐福。回想过去,常常有光影交错的感觉,有时,生出很多不切实际的力量,有时又觉得欠那么多人情,累得厉害。”
“您怎么看自己的一生?”
“我这一生,很够,很累,很满意。出生时,我那一把不足五斤的小骨头竟然活了下来,这一生有了后代、孙子孙女、那么多学生,他们对我是真心的好。我一生都在奉献,给家庭、学生,但愿服务期满的时候,从这个人生到另一个人生,当我过了那个界限时,我的船没有发出沉重的声音。”
我指了牛皮纸袋,是这个意思吗?
“我跟医生讲,万一我被送来,请你不要拦阻。”
“您害怕吗?”
“我对死亡本身不怕,我每天吃安眠药,第二天就像另一个人生,怕的是缠绵病榻。如果还能有自由意志,我绝对不要像我先生那样②。我祷告,能不能拥有上帝的仁慈,让我平安而且流畅地离去。”
“您想象过死后的世界吗?”
“我对死后的世界毫无所求。”
日影一吋吋地移动,植着树的中庭安安静静的,有风吹动窗帘。这是忙碌的生命的世界,有人准备诞生,有人预习离去。
“您有没有想过最后的时刻?”
“济慈《夜莺颂》写:
我在黑暗里倾听;啊,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宁谧的死亡,
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我希望我还记得很多美好的事情,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不要不成人样要叫人收拾。我希望最后有两个小天使来带我走,有薄薄的小翅膀……”
老师立刻起身到厨房冰箱取来有翅膀的小人偶磁铁,说明是这种小翅膀,不是但丁《神曲》里那种拖地的大翅膀。我说我明白了,仿佛我是裁缝师助手,记下款式型号,回去跟师父报告,齐老师不要大翅膀。
“不要哭哭啼啼?”
“不要哭哭啼啼。”顿了一顿,老师说,“我希望我死的时候,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读书人的样子!
这是多么珍贵且难得的话题,当我们大大方方地谈论死亡,仿佛收回本来就属于自己、最重的那一件生命证据,意味着,我们强壮到能自己保管了。老师一生喜爱美好事物,且以无比的尊严与异于常人的意志,重视每一桩结局,在最后的驿站,她仍然坚持自我的完整。为了这,她事先备课,仍是一个老师。
离开花园小屋,我想着,如果那一刻来临,站在岸边的人该双手挽留还是如她所愿高高地举起右手挥别?岸边一群人加起来是否抵得过她一人的坚强?
那么就用读书人的样子来挥别吧。我想象,老师理应拥有被应允的那种甜美时分,书房幻出了星空,夜色降临,她栖在稿纸上,听见由远而近嘹亮的鸟啼,云雀的,夜莺的,置身于《茵梦湖》般的森林美景又仿佛返回年轻时响着天籁的深林,遇见她想遇见的人。
我想象,那两个薄翅小天使抵达之前,老师刚念完一首济慈。
①齐老师:即齐邦媛,台湾学者,《巨流河》书作者。
②注:师丈罗裕昌先生,被誉为“台湾铁路电气化之父”,逝于2012年9月,享寿9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