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一天,那个上午放学后急匆匆赶回家的孩子,跟平常一样,先跑去他奶奶西边的厢房,看有没有好吃的。还没靠近门,就听见里面呜咽的哭声,那种难以控制的情绪、失声的哭泣,对于一个初二的学生来说,能领会到这种哭泣实属不易,这便是我。
那是我一生中不容易忘记的几天中的一天。现在数来,直至现在,最忘不了的不是自己的痛,而是别人的痛,那些事情跟我或近或远、或熟悉或不清楚。那天只是事情的开端,我一般也不会想起,而那些后来知道的事情,感觉那天又是美好的一天,是的,事情就是这样。
2016年的冬天,我的父母已随我在南方生活,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帮我两口子带孩子做饭。一个晚上,不经意间又和爸爸提起了这件事。
“爸,那个小女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不在了,前几年听说去世了。不过,也算过了几年好日子。”父亲慢慢地说道。
“哦……”
思绪,又拉回到了初中的那个盛夏。蝉鸣日晒,没有风,唯有院子里种着的向日葵最有生气。这种天气不算很坏,但那种哭泣仿佛又占据了我弱小的内心。哭泣的人正是小女和我的奶奶。人上了年纪,哭不出太大的声音,但凄冷,我奶奶那时已七十多岁,小女也已六十上下。多少年没有见了,有三十年左右了,三十年还能见到个认识的人,真不容易,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按辈分,小女称我奶奶为姑姑,那种姑姑长、姑姑短的话语夹杂着哽咽,永远都不能用言语表示,哭好像就是最好的表达。奶奶并不是小女的亲姑姑,她没有亲戚,但她曾经在这个院子里长大,这里些许还有她仅有的一点温存,不然多少年后怎么还会来到这里,回来看看。
关于小女的事情,自然是爸爸后来告诉我的。不经意间总能想起事情淡淡的轮廓,并能慢慢地充盈那个时代所带来的往事,那段我没经过,不想经过,估计也经不过的岁月。
小女,后来居住在晋城的乡下(山西东南部城市),也找了一个人打伙过日子,但那个人也很早就去世了。他们没有子女,是因为已不能生养,后来好在要了一个孩子。孩子也已长大成人,名叫虎子,供养小女一直到她逝去。至于虎子做什么,我们也都不清楚了。小女能活到这个年代,日子已不能算苦了,所以我觉得小女还是享了一段福。小女孤身一人地离去,正如她孤身一人地来,去的时候了无牵挂,来的时候却是如婴儿般新生。
我家是在农村,原来是四合院,大门朝东,院里至少住着五、六户人家,都是本家。其中一个老三爷爷因婚后孩子早逝,老婆又觅他人而去,断了香火。后来大抵是因为孤独,他便要了一个约摸三岁左右的小孩当孙女养,这个小孩便是小女。按说小孩交给一个孤寡男人照顾,已经注定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但在那个年代,谁家没五、六个孩子,甚至八、九个的都有。因为家里穷,年成又不好,养不起孩子,送出去一两个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最初的几年,估计小女过得还算顺利,虽说老三爷爷是个寡汉,糊两个人的口还是不成问题,况且院子里住的都是自家亲戚,也不至于挨饿受冻。问题就出在后来的几年,连续三、五的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大家家里都揭不开锅,饿死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遇到这样的光景,老三爷爷和小女自然也不好过。虽说是要来的孩子,可时间久了,又是隔辈,很有感情了,也不能看着这个孩子活生生地饿死。所以,老三爷爷就想过继小女去有粮食的人家,即使心疼也得如此,没办法。那个年代,女孩子一般是容易被接受的,不像男孩子又要盖房娶媳妇,费钱又费心,小女自然也就有人收下了。但好景不长,接受娃娃的人家也承受不起这连续荒凉的年成,过了个把月,小女就又给退回来了,这又如何是好?
活着就是好的,还有什么追求。活着都不容易,可谁都想活着。
小女被退回来的那天,老三爷爷愁眉苦脸,整个院子都死气沉沉的。心一横,等着小女熟睡以后,老三爷爷将她装进一个麻袋,三更半夜扛着麻袋悄悄走出了大院。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扔了就回来了,老人家估计心里也很难受,唯一的期盼就是有个好人家能把小女捡走。可过了没几天,小女又突然出现在了大院里,大院又是一片死寂。她不恨扔她的爷爷吗?恨!
越是饥荒年,狼这种动物就越有存在感,吃不饱的人像个皮囊一样,根本不是狼的对手,更谈不上智慧。被狼吃掉自然不是一件新鲜事,狼吃人的故事更是大家逃不掉的话题。但小女是庆幸的,狼并没有遇见她,她能回来只能说扔得还不够远。
回来就是一种灾难,没有一点幸福可言,索性扔出去被狼吃了也比回来得好!小女肯定是伤心的,但比伤心更让她痛苦的是,她不想再次被扔掉。回来的那几天,小女过得胆战心惊,一刻也不敢让自己睡着,生怕睡熟了,再次被老三爷爷扔掉。所以一打盹儿,小女便使劲地掐自己的大腿,让疼痛来唤醒自己。大院里的人都看到了小女腿上一块块的淤青。
老三爷爷的负担又加重了,亲戚都借遍了,况且亲戚也经常送娃出去,这样的日子真是看不到头的苦啊!小女终究还是耐不住困,还是睡着了。老三爷爷再次扛着她在深黑的夜里走出了家门,走向了遥远的野外。走不动了,老三爷爷扔掉后就勉强回来了。干这种事情,也是消耗体力的,本来就吃不饱,做这种没有良心的事情还要搭上自己的半条命,老人家几乎彻底绝望。可天就是不应,小女还是回来了,那遥远的距离不过是饿个肚子、靠步行慢慢就可以踏出来的距离。
回来接待小女的是一顿打,回来仍旧是没有幸福可言的。恨,恨也没用。
“我是您亲孙女吗?”大院里的人没人能回答她。
时光依旧,依旧那样的没有颜色,灰,甚至是黑。
黑,已经不是一种颜色。老三爷爷这次雷打不动地照旧在一个漆黑的夜,凑合一顿饭之后,扛着熟睡的小女走出了家门,这次的终点是哪里呢?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也是饿得走不动的时候,将小女扔在一条沟了。老三爷爷已经不指望小女被人捡走了,索性让狼把她吃了吧!那晚,老三爷爷就是自己被狼吃掉,他也认命了。
这次之后,小女没再回来。老三爷爷的生活也平静了下来。
“那不是小女吗?” 一个村里的老妇人在村外一处荒草丛里端详了一阵之后,惊讶地说道。
“仔细看看。”有人附和着。
是的,那正是小女。村里人发现她的这天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两年之间发生了什么?无人可知。小女终究没敢再回到那个大院。
北方的寒风为什么没有把她冻死?
狡猾的狼为什么没有把她咀嚼得粉碎?
枯黄的大地为什么没有将她饿死?
然而这些都有答案。对,她还活着!原来,这两年她一直生活在距离家里不远的荒郊野外。
小女被人认出来后,被村里人领回了大院。天命都不能杀死的小女回来了!两年过去了,村里的光景好过了一点,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归来变成了微微的幸福。老三爷爷继续拥有了孙女,小女也继续拥有了老三爷爷。
或许,自己曾经经历的那个盛夏哭泣的午后,对小女来说是美好的。多少年后,老三爷爷去世,小女远嫁他人,但小女仍无法忘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这个大院。几十年过去了,大院里的本家都各奔东西,只剩下我们一家和奶奶。六十多岁小女,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和我七十多岁的奶奶一同呜咽哭泣,那不是幸福,又是什么!
曾经的我一直认为那段时光对小女来说,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但多少年后,我觉得小女的过去是骄傲的,骄傲着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自己依然活着。
想说,伤害也是爱,多少次的伤害依旧不能伤害这对爷孙的爱。
想说,我所承受的苦难,根本不算什么,以后这辈子加起来承受的苦,和小女比起来,都将如同鸿毛。也许你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