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城里人。

作者:李米

(一)

我是一个侗族姑娘,但是我从未穿起过我那套和市面上花布衣裳不一样的成年装,一如我不会讲侗族的语言。

我忘记了古老的童谣,缠绵在了华灯锦上的温柔乡里。所以,在我24年的生命里,对那个寨子,只有八年的记忆。

这成就了我的现在,让我成为了一个来自城市的农村人。

(二)

三月的春,艳阳天,火辣辣的太阳似乎把空气已经煮沸,只需要一个火花或者情绪佯动就能达到沸点,火光四射。

三月的老屋如同几百年前一样。

老屋的前头是一块突出的山坡,虽然是低矮的土堆,但是地理位置决定站在他的背上,便能通晓整个寨子的风景,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逃出来逃到那云朵背后去了,调皮地望着一座座青色瓦片的木房子,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哪家孩子尖锐的哭闹声,平静的村庄立马就被刺开一道口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我来到那山坡前,看到那远方漫山的映山红。我闻到了久违的花香,和着黄土地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子里。矮树青松,好像就在那滚烫的微风拨过的浪潮里,娓娓唱了起来:

走吧,回家吧,回到奶奶瘦削的怀抱吧。

走啦走啦,前方的路赶着你进城去啦。

这个时候,我就害怕极了。

那一方矮矮的山坡,就像一座哭丧的坟茔,埋葬了我的灵魂,又将吞噬我的肉体。那感觉,可怕极了。

(三)

小的时候,小小的人端条小板凳坐在矮矮的土堆背上,和那村庄的四季一起从喃喃学语到出落成人。

春天的寨子是被映山红包围着的哟,一片一片的映山红簇拥着,簇拥着,清明过后,漫山的映山红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开好了。

夏天的寨子晚上布满了虫鸣,夜风席卷来的时候是很凉爽的呀,年少的伙伴光着脚丫踩着溪水,拎起鱼笼,幼稚的笑声激起了团团水花。远处的老黄牛诶,仰着头,正快活地洗着澡哩,蚊子也爱着他“嗡嗡”,黄牛“哞”着声音,摔起尾巴,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惊吓了我们的鱼虾。菜园子里的女人低着头拔着草,时不时站起身来望望远方的鸡鸭是不是又啄进了刚播下种的田地里。

秋天的寨子就冷清多了。树木没有了生机,树叶稀稀拉拉地挂在枝头,风一刮“嗖”地一下,树杈就变成了光秃秃的老头子,只有那金黄的稻田,懒懒地正歪着头,咧着嘴笑勒。此时,杂草也萎靡了,低着头等待着来年。而这秋天,风中竟然已经有些许凉意了。

冬天是孩子的季节啊,那时的冬天飘很大的雪,会刮很大的风,村里的伙伴会堆起雪人,雪人就和我们一起静静守望着除夕,望着夜空那炸开了花的炮竹哩。

(四)

春去夏来,秋灭冬始。而奶奶也站在山坡老旧的木屋前,等了我很久,很久。

久到记忆模糊了只剩下零星的片段。

 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她的背已经佝偻着佝偻着,好像要低到地里去了。每次她向我打听外面的世界,都会吃力地背过手来——“奶奶老啦,身子也不好,坐不得车,一年到头也进不得城哩。”“你爷爷买了个手机,那到底也是个新鲜物什,你在那头讲话,隔了那么远的地方,我还能听见的哩。”

也许这饱含了是她年轻时候的向往,能够走出村庄。

可现在她不愿进城,只道:老啦,走不动啦,家里的猪,鸡鸭还等着我喂养勒。我去到那里,不惯,不习惯的。

所以,她就这样在村庄过了这一辈子。如一棵苍松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便再也不能离开。

我无意中瞥见她老迈的手―——厚厚的指甲,嵌进去洗不净的污垢,黝黑的纹理裂开了尺纹,像那干旱的大地爬上了肌肤,烙上了岁月的标签。我就是在这么一双手的庇佑下,度过了24载春夏。

如果食物成就了我的躯壳,那么泉水便滋养着我的血液。

瞧那清凉的山泉水一骨碌倒进胃里的时候,寒意便在肚子里炸开了花。那水烧出来,泡上一舀老茶叶,喝进去的全都是柴火的味道,那样地回味着,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看吧!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柴火是自家上山打的,茶叶是自己摘炒的,油是自家田园里炸的。

那我呢?我成为了我家乡的远客啊,我还有几个春秋能回到那方矮矮的山坡,挽起您的手,让您慢点走啊?我只盼望时光能够慢点,再慢点,让我多些陪伴,填满子孙儿女欠下的承欢膝下。

(五)

然而,我还是回到了我生活的城市,走出村口那条道路好远好远,回过头仍然望见她弯着腰伫立着那矮矮的土堆背上,直到她单薄的背影消失成为一个黑点,我也走出了村庄,回到了那个属于我的牢笼。在那里,过着我的四季。

春天我看到了四四方方的城。

夏天我看到了四四方方的城。

秋天,我看到了四四方方的城。

直到冬天,我看到的还是四四方方的城,和一成不变的,四四方方的天。

可我总在城市里梦着一个老人,她总是冲着山坡下耷拉着嗓子唤:吃饭啦~啦~

余音回荡在整个村寨,盘旋了很久。金黄色的夕阳温暖地铺满了她瘦小的身躯,镶进了她的皱纹里,微风徐徐地包裹着她唤我乳名的声音,逶迤地飘向远方,那童年的回忆啊,就这么氤氲着头顶火红的云朵,娓娓而歌。

我,总是在城市里怀念起那个地方,想起一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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