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阿昌躺在床上,头下垫着两个大枕头,煞有介事的拿着一本书,振振有词的念叨着。阿诚说,这是啥玩意啊。阿昌眼睛瞥都不瞥他说,语出梵文书《摩诃僧祇律》。阿诚不响,继续和叶子发着短信,商量去哪玩的事体。最后阿昌提议一起去梅花谷。
这一日南京晓寒,迷蒙细雨,湿云残卷。一行四人,两男两女上了地铁,钻到地底下,一番暗黑长啸,再见人间时,天色逐渐晴朗开来。阿昌,身高秀长,小女朋友依靠在他腋下,更显小鸟依人。阿诚和叶子在另外一头紧贴站着,但各自拉着扶手,一路搭话,一路痴痴笑声。中山门大街四人落车,找了家餐馆草草吃了个午饭,便开始踱步走向幽深花谷出。阿昌和南京是老相识,依小随着做生意的阿爹来往多次,对于南京好玩的景点如数家珍,但是说起特别的去处,他还是最爱这梅花谷。阿诚不解,阿昌说这里空气清新,雅致幽静,人少,时间就慢,可以慢慢荡、慢慢看、慢慢做慢慢的事体。阿诚说,你真当是慢人中的极品,就像你们苏州的评弹,听他们弹唱一个故事,慢的急煞人。阿昌笑笑不响。
陵园路上荡过,进入梅园谷路,不一会功夫四人就找到进谷的南大门。秋风萧瑟,一曲寒水上的芦苇在招摇。四人鱼贯而入,进入谷中,突然花红草绿,幽静曲折。阿昌簇拥着女友非线性的走着,但是小女朋友并不乖乖配合,扭过头,支在阿昌的胳肢窝下偷窥着后面并肩而立的那一对:只见那阿诚旁边的那位,柳眉笑颜,肤色不算白皙但近似健康的小麦色,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把丰韵的身姿衬托的恰到好处,下身蓝色的牛仔短裙加黑色的打底裤也相得益彰。阿昌的小女朋友望着着自己前身一马平川,心里好不痛快。再看那玉面薄唇的阿诚,头发蜷曲,近乎黑色,梳理整齐,长着一对虽然小却囧囧有神的眼睛,鼻子宽厚坚挺,脸上颧骨微突,笑起来露出齐整洁白的牙齿。再细细打量这身形,虽然不比自己身边的阿昌来得挺拔,但肩宽有力,健壮的体魄把一件银灰色休闲西装撑得满满当当。阿昌问她,有何不妥。她扬起头,小鸟依人般的说,没事,只是觉得阿诚和叶子在一块似有不妥之处,但细究,又说不出什么之乎者也来。阿昌说,妾有意郎有情,就不要叨叨人家了。
阿昌说,现在入秋不是春天,见不到“龙蟠胜地,春风十里梅花”之盛景,但层层叠叠、云蒸霞蔚、一片香海之感残存。而且此处还是三国东吴之主孙权和其心爱的步夫人的陵园。阿诚接茬说,与有情人葬身花海,真当是罗曼蒂克。一席话语,惹得四人嬉笑连连。
一些风景未必见得有传说中的好看,但凡是考虑到当时的心境和来自景色之外的妙趣,这就不那么明析可辨了。阿诚依依记得当年去绍兴城参加世界合唱比赛那会,寻得空隙时间去了一趟沈园.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阿诚并非天生痴迷于山水亭榭花草之人,但对传奇故事有着异常的热忱。他正是为了陆放翁而来,为了那首钗头凤而来。当时他看到的情景就像陆游自己做梦梦到往昔旧情一样:路进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池桥春水生。少年书生,热衷于憧憬,但哪怕对爱情的现象,也得从诗文中找到确切的印证。一堵颓墙,他沉迷痴看,两阙《钗头凤》,心中反复默诵。当时的意气分发,一腔文艺还历历在目。
梅花谷游历归来那晚,阿诚一边回味着白天两人并肩而立时的暧昧攀谈,一边发了条短信给叶子。那晚他们两个人都几乎彻夜未眠,手指轻扣手机键盘,手机放在胸口,蜂鸣声一震动,两个人的心就颤动一番。哪怕双眼熬红,但身体仍旧在分泌快乐的激素。那是阿诚记忆当中第一次失眠。
次日清晨,阿诚和得宝刚从教学楼开水房出来,就在楼道口看见叶子挽着cat妹迎面而来。深秋朝阳斜射,透过玻璃,就像故意做旧营造气氛的金黄色聚光灯,不偏不倚的打在叶子的上半身。向来痴,从此醉,阿诚呆住。眼神不巧交错,叶子浅笑嫣然、欲说还羞。得宝和cat妹,一见着这情景,立马得晓这浅显易懂的奥秘。得宝用肩膀碰了碰那呆子,那呆子方才入梦初醒,将刚刚冲泡好的那小壶咖啡递到叶子手中说,早上有三节课,喝点咖啡对付下困意先。叶子嗯了一声。四人并肩去找上大学语文课的教室。楼道里、走廊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背着包捧着书的男男女女,本来四个人一条线,渐渐被冲成波浪线,最后只剩下两只手紧紧相扣抵御这人流的冲击。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讲台上那个自称是北师大于丹姐姐学长的老头,讲着《诗经》国风里的《七月》,尽管字正腔圆,旁敲侧击,娓娓道来,却仍旧让下面一帮人困意连连。阿昌和白虎坐在大教室里侧,因为经他多方观测,从讲台往下看,人头攒动,总会产生密密麻麻的眩晕感,故那众脑袋有几个倒下也丝毫不会引起台上讲课人的注意。阿昌无心听课,一边和城市另一端也身坐教室的女朋友不咸不淡的聊了下QQ,就预备伏桌梦遇周公之际,看见斜对侧的阿诚端然有喜色,再一细看,里沿紧贴着叶子。叶娇娘把头紧靠在郎身上假寐。呆子左手托着下巴支在桌子上,一副认真听讲的派头,但是桌底下暗自有乾坤,大手扣着小手,大手拇指在手背上轻抚,犹如古时公子哥抚摸玉斑指样痴迷陶醉。
阿昌一声轻叹:须臾间痴呆儿就入坑了。
正如林夕写的、王菲唱的“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两个月以后阿昌和阿诚双双失恋,而且倾覆的都是初恋这叶小舟,果真遇上流年。
那年冬天,南京出奇的冷,接二连三的下雪。痴呆儿从失恋受挫后的第二天起,性格大变,不修边幅,害怕在人群出现,几乎一整个冬天都裹着一件灰色大衣,把帽子罩上,仿佛遮羞避丑一般。他逃课泡在学校图书馆,一口气把图书馆里关于尼采的书都借了回来,他开始整夜整夜不睡,把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的书摊在床上,翻的第一本就是《悲剧的诞生》,“重估一切价值”成为他内心的斗争口号。但是后半夜,坐在床上难免腿麻,脚底板也是冰冷透底。不知是白天瞥见还是夜里碰巧寻到,阿诚找到了一瓶廉价的红星二锅头。旋开盖,灌上一口,醇厚干烈的酒立马刺激到他的味蕾,随之就像被点燃的引线一直燃烧到冰冷的胃部。身体由于对高酒精度的酒的不适,颤了几颤,枯槁的脸不经意间就皱成一张废纸。但是,几秒钟过后,他感觉到了酒的神奇:原本冷到麻木的身躯也有了暖意,昏沉的大脑也像被电击后灵光闪现:娘希匹,原来这就是他娘的“酒神精神”。翌日,在他的校内主页上,他更新了一条状态,宣布自己要践行酒神精神。众好友不知其所谓。
自打那夜以后,在他那灰色大衣口袋的左侧时不时放着一瓶56°白色方瓶的红星二锅头,右口袋放着一本尼采的书。二八分头长到遮住眼睛,鬓发连着和含面胡子会师连成一片。冻得发青发紫的脸上,只有那双时而哀伤时而激越时而空洞的眼睛,透着一丝丝一点点温度。上课时,他就趴在课堂上睡大觉,有时候口水泛滥会毁掉整本尼采,但醒来后,也仅仅是用纸巾揩去封面上的口水沫子,翻开继续读继续念。有时候二锅头喝多了,口水里都透着那股酒腥味。
在那个失恋的冬天,阿昌没有像阿诚那般颓废之至,只是一个人在一个冻雨萧瑟的下午撑着伞再去了一趟梅花谷。那天原本只是去珠江路取修好的电脑,但在回来的地铁上,他竟然鬼使神差的在靠近梅花谷那站下车。谷中,人迹罕至,阿昌兀自的撑着一把容得下两个人的伞,极目索然,但也并没有恹气躁怒。只是回忆的电影一直放个不停:高中课堂、放学路上、客厅 偷吻、、、、、、过去的甜蜜美好的记忆恣意妄为,如决堤洪水,浩浩汤汤。不过,他一个转身,即刻保持着他与生俱来的优雅与从容,然后离去。在他的记忆当中,这是他最后一次去梅花谷。
那段时间,很多男生开始疯狂迷恋上一款名叫“刀塔”的游戏。阿昌那时用的英雄还是“痛苦女王”,负责走中路带节奏,有时为了升级,爱solo也疯狂打野抢人头。这天打着打着突然闹肚子,阿昌裹着一床毯子一路小跑进了五楼的共用的卫生间,回来再经过走廊时,一阵夹带着雪花的寒风向他袭来,蓦地打了一个寒战后,定睛一看:发现阿诚那个邋遢鬼,不知从哪里偷来一部旧脚踏车,在煤渣操场上转圈圈。时而是8字形、一会又用S形徐徐前进。从五楼阿昌那个视角看下去,他就是“麦田怪圈”制造者,一条条各种规则的车辙印像一个先锋画家笔下的奇怪涂鸦。可能是踩脚踏车踩热了,他还把他那破大衣敞开了,露出一条黑色的耳机线,一手把着车龙头,一手掏出二锅头咬开瓶盖,一古脑儿把剩余的酒都灌进腹内,然后狠狠甩掉酒瓶,空出的手就在空中打起奇怪的拍子。车龙头也抖动的愈加强烈,甩出更为诡异美妙的线条。阿昌大喊一声:搓子!!!阿诚无动于衷,仍旧在雪花中和脚踏车共舞,转了几圈后,估计遇上激昂的调子猛一抬头,才发现裹着毯子的阿昌。他立马用打拍子的手敬了一个时髦的军礼。阿昌又喊了一声:疯子!然后莫名其妙的热泪盈眶。
晚上阿昌问阿诚,白天在雪地里听的是什么曲子,看着拍子像华尔兹或者圆舞曲。阿诚又开启了一瓶二锅头,蒙灌了一口,然后徐徐回他:《Waltz. No.2 from Jazz Suite .No.2》.阿昌一脸茫然。
在阿昌和阿诚记忆当中,那个冬天特别寒冷,但终究还是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