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去买水果,店门口明亮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双手都拎满东西的年轻妈妈,还有一个正在哭泣的五六岁的小男孩,我瞅了一眼,也没多在意,正要走进去的当下,年轻的妈妈啪地一声扔下手中的塑料袋,高举的巴掌停在孩子的头上方,大声呵斥道:“不要哭了,不要哭啦,再哭我就打死你!”
孩子吓得停住了哭泣,抬着头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妈妈,像个木头人一样。而地上,则滚落着一地的红苹果。
母子俩对视了片刻,眨眼间,孩子的马达仿佛又启动了似的,哇地一声更大声地哭起来,而年轻妈妈的巴掌也终于落了下去,边打边说:“就会哭,就会哭,你哭什么哭!”
我看着她那个愤怒的样子,心中却充满了悲悯,这样的失控,这样的愤怒,甚至他们母子相对的画面,我都很熟悉。
有一段时间,我就是那个样子,那个年轻妈妈的样子就像我的镜子。我虽然生了孩子升级为母亲,但怎样为人父母,我自己也很迷茫。因为太爱太珍惜这个孩子,总怕给不了他最好的,总担心会让他错过了那根看不见的起跑线,越来越焦虑,也越来越易怒。
那时我产后还不久,儿子还很小,我自己身上的很多事已经被我处理得很糟糕。我跟公司已经提出辞职,但老板还没同意,工作上的事情桩桩件件只觉得厌烦。老朋友相邀聚会,只觉得无聊,三句话打发掉。同事跟我商量公事我会不自觉地发出冷哼,即使是跟客户吃饭,我竟也会控制不住自己地胆大包天,讽刺她刚花了三千元做的头发真的很难看……而更糟糕的是,不焦虑的时候就会陷入难以自拔的抑郁,常会莫名的流泪,只觉得生而无趣。
就在那样的状态时,有一天晚上很晚才下班回家,老公还在外地出差,爸妈都待在客厅,看到我回来,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儿子出了点事,让我看一下。
我问怎么了?虽然我表面还维持着冷静,但内心已经无数个念头滚过,只是还没看到孩子,强迫自己压抑着。
母亲当即就哭了,说孩子被开水烫着了。我冲进小房间,看到已经沉睡的儿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右胳膊上的衣服全部被拉到了上臂,一块干净的白纱布盖在他的小臂和右手上。拉开白纱布,看到儿子娇嫩的小臂皮肤红肿不堪,还伴有多个淡黄的仿佛注满水的大水泡,小臂有一整块皮已经掉落,就堆在他的手腕上方……那一刻,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胸口巨痛,嗓子里都有股腥气。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慢慢地抬眼看父母,他们挤在小房间狭小的门口,母亲面如灰土,小声地说着下午在厨房里发生了什么。父亲则隔得远一点,也在小声说:“没大事的,处理过的,你看要不要去一下医院?”
我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只觉得他们的声音很遥远,他们的人虽然在我面前,也很遥远。我觉得我什么都说不出,但我内心有头喷火龙在咆哮:“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为什么要等我回来?你们脑子进水了吗?你们傻了吗?你们就敢让那么小的孩子一直疼到现在?你们疯了吗?你们是缺钱还是缺智商啊?你们俩不要互相推卸责任了,我看到的就是孩子受伤了七个小时,没有就医,就这样可怜地躺在这里,他有多痛你们知道吗?你们这也算是为人父母过?你们到底有没有脑子?”
我不知道我是否喊出来,但我那一刻仿佛是灵魂出窍一般,我看到了正在对着父母怒目而视的自己,面沉如水,周身散发着寒气,只有两只眼睛圆睁着像在喷火一样,盯着自己的父母。我被自己吓了一跳,那是我嘛?是我在这样仇人般地看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吗?我被我自己吓得浑身一哆嗦,打了个激灵才找回自己的理智。
从怀孕到产后,父母一直照顾着我,而我因为自己的事情,不知道拂了他们多少次好意,冲他们莫名地发过多少次火,直到那一次,在送儿子去医院的路上,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内心真正的愤怒不是对他们,而是对自己,是对儿子才二个半月就放下儿子返回名利场的自己,是对没有时间陪伴儿子只会用钱买玩具的自己,是对明明奶水很丰盛却要准备给儿子断奶的自己,是对那个快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都折腾得一团糟的自己……
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那一个晚上,我才体会到,我有多么地憎恨、厌恶、讨厌自己的无能:没能照顾好父母,让他们老了还要为我辛苦;没能照顾好先生,让他年纪轻轻就患了重疾;没能照顾好儿子,让他才这么小就要受这样的苦——我往外求了30年,直到那一年,我才把视线拉回到自己身上,但我当时以为一切的痛苦根源都是因为我的无能。
比尔杀死了比尔,而我很想杀死自己。
之后,又是如同空白一样的一年,也是行尸走肉般的一年,我真的杀死了那个无能的自己,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做一个能够陪伴孩子和家人的女人。
可像这样失控的愤怒,我的父亲比我更严重,尤其是在他年轻的时候。
我前面有篇文章,写过父亲年轻时下海经商被骗的经历,在父亲被骗后,他有好多年都过着拮据又愤怒地生活,那段日子对我母亲来说如同噩梦: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穷困,以及从来没有过的夫妻感情危机。
那段期间,每个日子都如同被雾霾笼罩,看不到阳光的讯息。母亲已经不敢随意说话,动辄得咎,告诉父亲有人来要帐是错,叫他吃饭是错,甚至跟邻居说话也是错,不管母亲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可能引来父亲的怒目,以及随之而来的争吵。母亲的内心是强悍的,但只到父亲肩部的身高是她最大的弱势,他们一旦吵架升级,几乎就是母亲单方面被打的惨剧。他们曾经那么和谐美好,也没有抵住“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忧伤。
从彼此相爱到彼此伤害,也许就隔着一次争吵,一次谩骂,一次抱怨,或一次家暴的距离。
多年后,我曾和父亲聊过那段日子,他说那种感觉就像一片空白。我在自己有过经历之后,我才懂得父亲那种空白的感觉。那是不想记忆,不想回忆,不堪回首。
聊起母亲曾经对父亲的指责和漫骂,父亲却摇摇头说,那些其实他不都怪她,因为母亲的烦恼和痛苦,以及那些表现,他都能理解。因为母亲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境遇,从未亏待过他的母亲,仅此一条,他就不怪她,更何况母亲对他对我们对这个家如何,他也心里有数。他甚至不怪那个骗子,因为那个骗术其实很低劣,是自己被眼前的大单蒙了心。
但他躲不过去的是怪自己,是对自己压抑不了地失控地愤怒,不知道怎么折磨和惩罚自己才是最好,饿过、渴过、深度疲惫过,三天三夜打麻将,一年两次胃穿孔,不想回家,不想面对,不断地自我折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多,直到有一天他自己感觉够了,感觉足够有能力杀死那个无能的自己,才重新努力回归正常的生活。
但我们都一样,在杀死那个无能的自己时,太过锋利的刀,不知不觉也伤害了我们身边的人。即使人已回归正常,但很多东西也已覆水难收。讲到这里我和父亲都会流泪,但时间最是无情,纵使有后悔,也已经再也回不去。
在现在的日子里,我有时候仍然会生气,但已经很少再有愤怒、焦虑和抑郁的体验,生气也只会发生在儿子特别不听话的时候。有一次,他打游戏一直憋尿以至尿了裤子,我很生气地说他:“你看你自己什么样子。”他也很生气地回我:“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被他这样子顶嘴,我觉得很没有面子,伸出食指指向他说:“你信不信我会揍你。”
儿子居然也伸出自己的食指,与我相对,奶声奶气:“你信不信我会揍你。”
食指与食指相对,仿佛是《超体》里的露西遇到了露西,如醍醐灌顶一般,我顿悟了:面对无力解决事件的自己,面对因为无能而愤怒的自己,其实并不用卯着劲杀死自己,还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动动相对的食指,对儿子说:“妈妈只是不喜欢你因为打游戏憋尿,这对你身体不好。”
儿子居然很神奇地不再学我,而是郑重地对我说:“嗯,我记住了。”
谢谢儿子。我还这么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一定还会遇到很多我无力解决的事情,也许我还会遇到那个无能的自己,但我以后应该不会再愤怒到杀死她才能解脱,而是会对她说:“坦然求助吧,从你身边最亲的人开始。”
(完)
媛苏saying:
现在我已经学会如何坦然地跟亲人求助,像那样丢掉苹果去打儿子的年轻妈妈,她完全可以跟孩子说:“儿子,你哭得妈妈心很慌,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助到你,你能告诉我吗?”
向自己坦白,向他人求助,看着简单,对多少人来说,也是漫漫长路。
努力善待那个无能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