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冰城”的夜黑得纯粹,即便近视得厉害,看得久了,也能猛地捕捉到银河的位置。关上窗,便再没了那黑得让人不敢相信眼前是夜的景象。窗户玻璃似是被涂了一层墨,定眼聚焦看去,除了内窗玻璃的室内倒影,看不到外面丝毫。
图书馆灯光昏暗,怕是电压不足的缘故。与内窗中反射出的模糊身影对视时,总感觉头顶的灯管没用尽全力发出光来。我拖沓步子四下游走,回过神来又抬头去望,却被灯光刺痛双眼,迟缓的摇头过后,似是清醒了些,但仿佛再无法看书。这时,我似乎才明白,从前的学习方法并不科学,否则如今不会深感疲惫。
研究生考试的日子已屈指可数,图书馆自习室的气氛愈发凝重,紧张到疲惫的感觉让人坐立不安,连冬季的黑夜,也在刺眼的灯光中有了说不出的异样。
每每在眼睛干涩时,我会转身看看坐在自己旁边的“安枝”,她捧着书已快睡着,但还硬撑着。我看向她时,她也转头向我。
她眨了眨眼,却未见来了精神。
“看来你也没把注意力全放在书本上啊!”我对她笑着说。
“嗯,我看不进去了。”她眯着眼睛无精打采的回道。
“你看窗外,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对她说。
她不禁转身向窗外看去,缓缓点头,又垂下头去,像瞬间睡着了一样。
“哎,醒醒!”在我这般强制叫醒之下,她又无奈的把头仰起看向天花板,灯光刺到了她的眼睛,而那时她却并没躲闪。
“还有多少天结束,十三天?”她茫然盯看天花板问我。
“我也记不清了。”我说。
“快点结束吧……等结束以后,我一定要出去旅游,好好放松下!”
“想好去哪儿了么?”我问她。
“没有。”她无奈笑道。
这番无奈中的期许我深有体会。我也耸肩笑了。
“想过个暖冬……”
“要先有个目的地才行。”
“想去我姐姐家了。”她说。
“在哪儿?”
“从学校坐公交车,大概三十分钟。”她说。
“好长的一段距离啊!”我打趣道。
我们相视一笑。
在“安枝”说要出去旅游的那刻起,我也觉得该好好看看世界的样子。说来遗憾,我本打算每年都要出去走走,如今三年过去,却没去过任何地方。
“安枝”因复习而叫苦不迭时。我把之前写给Jude那封未寄出的信拿给她看。虽然时隔许久,但信我一直留着,和几页草纸一同夹在书里,取出那几页纸时,我想我已决定了目的地。
“你是除我以外,唯一看到这封信的人。”我说。
她沉默不语,盯着信看,不久便打起精神来。
“我怎么看不懂你到底写了些什么?”她读完那几页纸,但好似还不愿将视线从中移出。
读那草稿时,她便一直皱着眉,读完后,她眉头皱得更深了。
“看不懂就对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表述些什么。”我故作轻松说道,也生怕她读懂什么。
“Jude是谁?”她问我。
“我的姐姐。”
“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姐姐。”
“你不知道,我没提过。”我笑道。
13岁那年,我便认识了Jude,像是一些事被生活悄然安排,又好似其自然发生。这件事之前我从未和朋友提起,不作遗忘,但也不会刻意提及。
姥姥去世多年,家人虽每周都去看望他,但也总觉得照顾不周。在朋友介绍下,他和第二个姥姥生活在了一起。新的姥姥是基督徒,待人善良。她的手厚实又柔软,会蒸形态各异的枣花馒头。她饭前会祷告,祷告词我听过很多遍,但从未记下过,我想对有信仰的人,很多事都会刻在心里,所以她和我们都不同……
初一那年,我在离姥爷家不远的学校上学。入学那年的秋季运动会,天气很糟,中途便飘起了雪,虽是入土即化,但运动会也因天气原因中断。学校提前放了学,我想着姥姥蒸的枣花馒头一路小跑到了姥爷家。
进门后,我便见到了Jude。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我盯看她很久,觉得她陌生又安静,像棵植物,让我觉得她存在于此是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那时姥姥正做饭,见我来时,她看着发呆的我,向我介绍Jude。
于是我便多了一个姐姐。
姥姥只有一个孙女,便是她。我们读同一所初中,她读初四。定睛看她时,她知道我在注意她,便大方对我微笑。我心中窃喜,不知是因为多了个玩伴,还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她问了我的名字,我也问了她的名字,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初中变成了三年制。我读高一时,她正读高三。”我对“安枝”说。
“所以你总是追着她上学的尾巴。”
我笑着点头,笑自己即便对过往满心回忆,却总是对与Jude的这段关系轻描淡写,读不出心中几言。好似自己一直不敢直面内心阴影处,却让“安枝”通过那封信而对那阴影处的信息有所察觉。“安枝”拿过那几页草稿又仔细端详了一番。
“这封信我从几年前开始写,写了好长时间。”
“11月14号开始写的,11月24号才写完。”她告诉我。
我有些惊讶。
“上面有你起笔和落款的时间。”她说。
我有些恍惚,似乎自己已不记得。
这封信可以被任何人看到,但唯独不想让当事人看到。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你姐姐?”她低头问我。
“你们多久没再见了?”再次看完信后,她抬头问我。
“大概四年了吧!”
“时间挺长的。”
“嗯……这几年一直没有机会见面。”我故作轻松笑道。但恐怕这笑声里的遗憾,连她都能听出来吧。
“考研结束后,出去走走吧,去看看你的Jude。”她笑着对我说,一如往常般体贴。
十几天的时间很快过去,考试结束后,“安枝”与我告别,去了她姐姐家。这次考试她发挥得不理想,似是与我交流的心情都没有。分别前,她告诉我,距考研还剩十几天的时候,大概也正是在她看到我写给Jude那封信时,她便已放弃考研这件事了。
她问我,有些事情在做之前就知道结果了,但为什么我们还要孤注一掷呢?这样匆忙奔赴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时我不知该怎样回应,只是尴尬的笑了一下。她见我只是笑了一下,便不再说什么,也不准备再哭出来。
我只知道,有些追寻,只是为了见证美好的一瞬。哪怕片刻的绽放只在生命中出现一瞬,都会被永恒铭记。我们一生都在等待这美好的一瞬,那是我们人生的高光时刻。我们追逐内心的影子,在奔赴目标的过程中感受自我,体会过程的点滴。哪怕最终扑向一团火焰,在扑火的转瞬粉身碎骨,也要在灰烬中重生。这样去做的意义又为何呢?我们都是通过付出去感受爱的,哪怕早已知道结局,却仍要勇气全力奔赴——因为只要向前一步,便有改变未来的可能。
她早知自己不会通过初试,也一直不愿面对,不愿承受早已放弃的自己。而考完试后,她终于有勇气说出来了。在她在说给我听后,她笑了,也多少轻松了些。
听她说出那些话,我的心情却更沉重了。研究生考试的两天时间里,我整整失眠了两夜。深感力不从心时,我便开始向内讨伐,回忆自己在从前的哪些日子浪费了时间,在哪些时候偷了懒,但仿佛一切都为时已晚。她笑得时候,我觉得自己惨淡极了。
“替我好好看看大海吧,我现在真的没心情去任何地方,只想回家。”她说。
去海边旅行的计划,在“安枝”读了那封信的当晚,我便告诉了Jude。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开始,我告诉自己,此行目的并非是为寻得什么,没有任何目的。
“再见”。她说。
“好”。我说。
墨黑又静谧的夜晚让路灯疲态尽显。或许是心里有了暗示,才会看一切都如此。出租车划破墨色的空气在跨江大桥上前行,车子划破夜空的风声,莫名让人想哭。
寂寞的人才需要陪伴,而孤独的人则不。从与她分别后,我越来越喜欢独自出走。但后来无论我去哪个地方,我都愈发深刻的明白,我心中有一个人,那人头顶的星辰耀过任何一处落地霓虹。
与她分别的第二日,我开启了海边的旅程。
Jude:
落笔的此刻是十一月十四日,说实话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在信的开头先记下时间,或许是为某天再翻看信稿便能想起自己在哪段时间真实存在过,姑且就暂因如此吧。时间的意义之一在于为人提供过往的标记,我想创造些标记,所以才给你写信。
不知从何时开始,其实已开始很久。总想写下些什么,但不知写给谁看。这种写作毫无意义,或许写作本身便毫无意义。但去做的过程中总会创造出意义,所以即便中断多回,心中还会有驱动力,像有声音在呼唤着我,若不去回应,便惴惴不安。
这件他人眼中无所谓的事,早已折磨我多时,也因在乎他人看法,无论怎样去做,都无法全心全意。我太以自我为中心,却从未真正感受过自己。说实话我不知该如何诠释心中的幻想,这种由幻想而衍生的热爱极度飘渺,又作为媒介在人与人之间传递假意。总是对写作抱有幻想实属不该,如能抛下虚荣心,或许才可从中感受些什么。
后来我总是执拗的同惰性对抗,陷入到想放弃又心有不甘的矛盾里。或许人的天性本是如此,习惯懒惰,又不断克制,不断同这种自我对抗。
这期间我尝试写些根本不会寄出的信,没有过多目的,也或许只是不让生活褪尽它的光辉。但我已很久没静下心来讲述一些身边发生的事,就像此刻,我没有任何事可以讲述,只顾表达内心的混乱和扭曲。
感知记忆的载体被遗忘在内心阴暗处,连同感受自我的功能一起,很久没再经启用。我想过毫无目的苟活的状态原因为何,当总会将其归因于内心寂寞、懒惰和城市的拥挤。即便深知因予何处,却仍不知要做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愿去做。
该来的情绪、想念,该来的混乱、压力,该来的此刻,一切都是顺气自然的结果——我已很久没看医生了,自从换了一种药后,总会有些不适,这种感觉说不出,总是白天昏昏沉沉,晚上也昏昏沉沉。这样的状态该来又不该来,让我很是矛盾。
诸多不可名状的想法长时间积压着,却不得实现。想要的太多,能力又不足。从来都觉得只要努力,便终有一天可触星月。于是急于求成又焦虑不安,却从未想过放下执念,脚踏实地的抬头仰望天空。即便遥不可及,日月仍与我同在。或许放下“我执”,便知该如何摆脱荒颓吧。
命运如此,一个人无力改变命运。存在的东西总是不断成长又不断消减自身,终归说来,消减的程度总是大于成长的。在这期间,能量因转化而形成新物质,便是命运的法则。
假若一切不可再生,那一切便都可凭空消失。胡思乱想后被忘却的东西不可再生,思绪凭空消失,身体便会混乱。最近发生在身体上的变化肉眼可见,我可清楚看到被胡思乱想所带走的肌肉,也能清楚感受到机能的消减。
我亦如此,在不断衰减的意识中,思绪越来越混乱,我猜自己的精神或许出了些问题,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了自己的问题,不想在这般荒废中停留,想在无药可救的境遇中自救。但我不知该怎样自救。藏着心事,时时不安,便无法纯粹的生活。
即便如此,即便注定迷惘,即便见识了时时内耗的悲哀现实,只要保持思考,努力同自我和解,我仍认为自己有药可救。
光见证时间,时间见证一切。往后我也会见证自己有药可救。每个人都是一个能量场,只要与外界接触,便会留下痕迹,即便每个人都会最终消失,但总会有些媒介将保有我们的部分自身。
在定律般的消耗中与其他消耗产生联系,并不断更新创造,新的物质媒介便可为我传达。就像这封信我不会寄给你,但它就是你的。
我心中还有将一切归零的信念,还期盼着在远方路上拾到可标识自我存在的东西,所以一旦那个时刻存在,便有了意义。也是在这般缘由,我珍惜身边的一切,也不由自主地思念你。这样的情感我不知怎样表达。每每在沉沦之时便像是启动了自救机制,总会想到一些对自己重要的人,让我努力克制,不去伤害自己,也不要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为不过分因思念而逾越这本有的界限,我试图让自己变忙碌,幸运的是,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充实而忙碌,记忆也明朗很多,不像如今,只要太阳再次升起便会近乎忘了前日发生的事。这样的遗忘十分骇人,仿佛一觉醒来自己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知昨天自己是否真切活过……
所以我逼迫自己去做事,本不幸运若再不努力,便会跌落至人生的初始状态——茫然存在又被抛弃。
想做的事情都不去做,会连失败的机会都没有的。
不是么?
有时我真会陷入迷茫,在那些时刻,为避免让生活变得更复杂,我会停止对这种迷茫的思考,以便赶快逃离无目的的生活状态。去寻找些什么,只要是自己需要的。
在这样的状态中,很多表达都是语无伦次,毫无逻辑可言的。有时想去仰望什么,但似乎没寄托之物。
Jude,这可能会是我迄今为止写得最漫长的一封信。写了好久才写到这儿,很多不知所云的话都尽数删除了。有种感觉我陈述不出,虽在这之前便已经有所发觉。在对任何人推心置腹的陈述时,这种感觉都会悄无声息降临,即便曾出现过多次,但都不如这一次强烈。
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冲动。想讲述很多感受,但往往讲述的欲望异常强烈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是最有力的语言,所以即便写下这么多话,都是不知所云,而向你陈述的呓语中到底藏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
我想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划开内心的坚冰,把那些不明所以的自我伤害、自我封闭、自我治愈又在所难免而生的脓水引流,将心中的声音落实于笔尖,刨开这冰。透过坚冰的透明部分,我可窥视到冰封深处的景象,那是一块结石,是存于心中不断被尘埃堆积然后变得坚硬又寒冷的结石。我清楚的知道那是很长时间的内心困惑与寂寞所得。遗憾的是,慢慢将其引流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也要不断进行漫长的陈述。
这是一种自语,也是治愈自身内心疾病的方法呵。每个人都会在心情压抑时产生心理疾病,即便有时这压抑不存在任何根源,或许也是自己不想追究根源,怯于追究,具体我也不知道,呵。
着实花了很长的时日又写到这里,在这之前我一直处于不知该从哪一时点开始介入并付诸讲述的状态,自产生这般讲述的欲望到动笔,我足足花了半年时间,若不是几天前联系了你,动笔的时间恐怕还要推延。
只有在笔尖触及稿纸那刻,我才是真正的自己。坐定一想,我们经历了很多谎言,也撒过很多谎,出于不情愿的目的或出于善意,为安慰他人或为安慰自己……在这种无奈的困惑中,我们开始走向不单纯,有些人把这种不单纯称之成熟,但往往成熟与不单纯之间是有出入的,具体我也不知该怎样解释说清。我想,对于我们而言,谎言没有被揭穿之前,或许会在谎言中充满期待;而一旦谎言被揭穿,所面对的便是残酷的世界。不肯接受现实的人都已把自己围困在生活的谎言中。小说或许也是如此,把现实的故事撒着谎的编进其中,或是撒着谎的说着一些现实中已发生的故事。
我早已接受这般现实。
接受现实让我看遍真正的自己,也放大了自身的卑微与懦弱。很多时候我们需要认识的到现实中的自己到底是哪种存在,然后从这般自欺欺人的谎言中走出。不能不肯接受现实呵,但可以不服于现实呵。我常这样说给自己听。
可怜的是,我现在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现实是什么。生活总是充满幻想,我也一直生活在谎言中。我所坚持的道路的是多么的曲折,我不知道仅凭自己的热爱会坚持多久,但我想我已经开始迈出第一步了,不管结果如何,讲述内心的声音便好,这样便可以存在下去。
很多人在书信中都会有对过去的怀念,我想他们之所以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过去的往事,是害怕自己忘却,或者是害怕对方忘却……而忘却在所难免,被忘却也毫不可惜。即便回忆再变得重要,也不过是一些话,一段时空片段。后来我才明白,只要写下东西,便可以放心忘却。
所以,我以为写下对你的思念,这一切便可会被放心的忘掉。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丢了记忆,在那些记忆与现实中夹杂的时空留白,也会如引力之外的暗物质一般,让我们彼此相遇。
用以填充生命的对白,就是我们相互之间所持有的那些唯美情感。
我承认我的恋姐情节,也似是接受现在的自己了。我们总是要面向自己的,不是么?在这样一个阶段,我觉得,为自己想做的事尽情投入一次,便是没有意义的意义。
我要备考研究生了,也准备短暂忘记你。
但我还是爱你的。我知道你知道,也知道你在躲避。
真心希望你在海边寻得幸福。
十一月二十四日
儿时,我精力旺盛,多动。5岁那年,眼皮长了结石,就诊时,我常东张西望,奔走乱动。眼科大夫说我有多动症。父母很早便发现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以为我更顽劣,便都未在意。
读初中前,我被确诊为双向情感障碍,具体何时确诊的,我已记不清,但多少记得被确诊时的场景。破旧的医院,又黑又冷的走廊,穿白大褂的医生,诊室门吱嘎作响的声音和弥漫各处的消毒水味儿时常浮现脑海,我知道那是儿时的记忆,但又时常像在看他人的曾经。
母亲带着我去了本地医院的脑科门诊,后又辗转多地,去到其他医院的精神科确诊。我做了很多次血常规、脑电图、脑CT和甲状腺检查……虽不知做这些检查是为了什么,但我大概记住了这些检查的名字。
母亲和医院大夫说,我这个小孩儿情绪极端,平常很少说话也很少动弹,看起来病怏怏的,突然兴奋起来时,就变得话特别多,特别多动。每当她这样描述我的症状,我总以为她在评价我。这让我很抗拒。我已知道自己有病,但还不知具体是什么病。母亲描述的症状也都正确,而在我眼中,她为带我看病,已被我传染了上述症状。或许我已经疯了,她也是,而她是被我折磨疯的。
除她描述的症状外,我还很健忘。一个秃脑顶、带眼镜的男大夫面相冷漠的引导、诱导我回答了很多问题,那时我第一次听说狂躁量表和情绪障碍问卷。后来,我便被确诊为双向情感障碍。为我确诊的那个大夫说我这病没得治,只提了先期情感干预,若是病情愈发严重便药物干预的建议。
母亲听后便哭了。
火车出了东三省,零星的灯光从窗口飞速掠过,连同车窗上反射的车厢镜像一同变得模糊不堪。漫天星辰像极了迷失在夜晚的萤火虫,影影绰绰,惟恍惟惚。我脑海不时浮现从前的画面,儿时就诊的记忆、伤害Jude的记忆、考研的记忆,幕幕闪现又与混乱的思绪掺杂一起,愈发浑浊。
这一路难免心生忐忑,虽能短暂放松下来,但在这静待毕业的期间,我其实并没有游走玩乐的心情。带着被考研裹挟的浮想,我对未来、对一切都心生负担。而我,却根本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
对见Jude满心期待,但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安枝”的身影。分别的场景历历在目,似是考研结束后,我们便很难再见。而事实也确是如此,大家在冬季分别,在春季毕业,草草离开,或许连告别都没有。
我知道在有过交集的这段时光里,我和“安枝”已有了怯于言表的情愫,但这种情愫像极了被列车路过的灯光,残影尚存,却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这是我第二次在与人分别后笃定不会再与其见面。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我也不知,只是在那样告别的场景和气氛中,能感受到、预感到永久的分别,而对她来讲,却只是一句草草的再见而已。所以那声“再见”,大概就是彻底的告别了吧。
上次和Jude在一起,还是我用刀划伤她胸口的时候。那时我同样以为自己不会和她再见。我不知那时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或许是幻觉,但那时家人大概都知道了我的精神问题,只不过一直没告诉我而已。我常常表现得和常人不一样而被同学殴打,考试成绩也不理想。
期中考试成绩公布的那个下午,我遭遇了校园霸凌。放学后,我去到姥爷家,妈妈来接我时,知道了我的考试成绩。那时我性格孤僻、怪异,不交朋友,不听话,也不回应,这样的情况总会让母亲大发雷霆,特别是在成绩下降时。母亲看着我的成绩单责问我,我以为母亲要打我,便提前用喊叫来防卫,后来我失去了理智,醒过神来时,我已用刀刺穿了自己的手掌。那件事过去太久,很多细节都是模糊的,甚至对那种痛感都没了印象。我只记得当时Jude看到我自残,便来抢我手中的刀,我愤怒的冲她骂脏话,要她滚开,要她不要管我。
她吓哭了,但却有比我还大的勇气和力气。她冲上来抢我的刀,在她把刀一把抢进她怀里时,我的手背触碰到她胸前的隆起,那种柔软的触感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在那一瞬,我的手背告诉我自己,它想停留在那团温暖里,永远的停留在那里,那一瞬我却极度恐惧不安,始终不撒开刀,后来她紧紧拥抱我,并亲吻了我。我终于放弃了抵抗,平静了下来,但不知怎么,她的衣服被划开了,胸口也被划出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
我一直盯看她胸口,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胸脯起伏着,像含苞的花骨朵,洁白、温柔。鲜血从刀口涌出来,我跪倒在地上,开始发抖、哭泣……
我一直跪在原地。妈妈掌掴了我,随后便不再顾及我,先把Jude送去了医院。我能听见身体发出的声音,但好像身体已不是自己的,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连痛感都没有。我只有手背上Jude胸口残留的温柔触感。他们也要把我送到医院去,但我害怕再见到她。
无助、愧疚和放空般的迷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在我手上的鲜血和她胸口血液融合的那一刻,我仿佛找到了自身同这个世界的纽带……但那段记忆,像是一次又一次被刮落的墙皮,愈发浑浊也愈发模糊,也或许在更早的时间,在我无数次回忆那触感时,所有情绪都被剥落,触感依稀尚存,其他的感触都已碎在了时光里。
多年后,我才渐渐知道,自己得的是抑郁症和躁郁症的双向情感障碍。我不懂这是怎样一种疾病,但若要我描述这种感觉,便是自我伤害或是伤害别人,这病似乎无法治愈,至少在我这里,我这样觉得。
从前的记忆有时会莫名其妙蹦出脑海,像从宁静海面跳出的虾米,无法带起波澜,却不时扰乱心境。那些写入时光的记忆,不像是我的,但又非我没有经历。有时内心太过混乱,我便告诉自己忘记忧伤,也暂时忘记昨天的失意,面向心中的自己。
静坐在铁轨与齿轮碰撞的声响里,暗自回忆梦境般的过去。那些过去随流星砸落天际,坠入太阳升起的地方,划破漆黑的夜,也引燃了太阳。带着疲惫的兴奋,我趴在硬卧上,告诉自己快快睡去。我为鼓起勇气去见她而感到骄傲,而她也终于肯见我了。我带了足够的药,足以保证我不再伤害她。
刚下火车的那一时刻,海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味道后面跟随着海风的声音,尽如她熠动的眼眸。下火车之前,我从未真切感受过大海,但我却深深被它特殊的味道吸引,也觉得它就在我附近。
下车的人很多,人流的前进方向未令我对出站口的方位产生怀疑。跟随人流,就仿佛沙粒在大河中流淌。一路前行不久,在入海口般的出站口,我故意错过她,躲向她身后。
她大学毕业后,便在一家时装集团总部工作。我常称其游荡在时尚产业的边缘,当然她对这样的打诨并不否认。错过她身旁之前,我早已上下打量她无数次。几年不见,她会打扮了很多,不知是在时尚圈工作的缘故,还是因我对她实在想念。正因她在人群中那样光鲜出众,才让我激动,又不敢靠近。
出站口右侧接站的人群中,她等待着我,我等待着她回头。她的背影在人群中那样夺目,黑色的风衣尽显优雅,甚至优雅得有些深沉。她高挑的身材像划分黑夜与黎明的那道光,脖子藏蓝与瑰红相间的围巾,彻底缠绕住我的心。她四下环顾的样子,让人不禁想从背后抱住她。我想象着,想要叠入她的位置,感受她的心情,占有她的视角,体会她身旁的世界。
“在你身后。”我没有去看她,却是认真的盯看前面出站口不断涌出的人流,说道。
她转身侧目,似乎是被我吓了一跳。而我则慢慢转头看向她。
“哎呀,你什么时候走出来的啊?”她惊讶又惊喜。
她捂着嘴,灿烂又惊喜的笑看我,眼睛里满是温柔。
未及她开口,我便笑着问她道:“被吓了一跳吧?”
“好长时间不见,好像又长个啦!”她比划着我的身高对我感叹道。
“长个儿倒是没有。可能因为好长时间不见,你才这么觉得吧。”我想去拥抱她,但又觉得有些陌生,便放弃了。
“确实好长时间没见了。走,我们回家!”在她洋溢着幸福的声音里,我感觉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们并排行走,隔着大概半米的距离,谁也不敢太靠近。一路上我盯看她的侧脸,似乎目光未曾离开过半寸。而她从未看向我,只是目视前方对我说话,她知道我在看她。
“等了我多久?”我问。
“没多久,我也是刚到,等了不过五分钟。” 她笑着对我说。
“那就好”
“没事的。”她会心笑道。她知道我怕她等我太久。
“下午特地请了假吧?说好了不用接的。”我对她说。
“没事,同事们都去下店了,公司里不忙,我跟领导打了招呼,不碍事。”她冲前方笑笑。
“冷不冷,你穿这么少,我把围脖给你。”她正取下围脖。我却按下了她的胳膊,拒绝了。
“海边真暖和。”我努力感受海边冬天的温度,这里的一切都无不令我感到温暖。
“你从北方来,刚下火车肯定会这样想。但过几天可能就扛不住了。”她说。
“我们离海边不远吧?”我问。
“旁边就是大海,我带你去看看?”
“走!”我有些迫不及待。
我们并行走出车站,随即右转,视线所及的地方便是大海,大海的周遭环绕着堤坝和公路,眼前的一切仿佛是梦中也无法构建的模样。
“下了火车,就是陆地的尽头。”海风把我的眼角打湿了。
“这才不是陆地的尽头,陆地没有尽头。海的尽头是陆地。”她说。
我没在乎她说的话,只自顾自陈述自己的感想:“我没想到下车以后会这么快看到大海”。昨晚我准备了一夜,都没有调整好这份期待。这豁达来得太突然,让我有点兴奋。
“你不要冲动……”她皱眉看我。“你不会想跳下去吧?”她看了看堤坝下方,海浪拍打在悬石上,带起白色的浪花和泡沫,一直逼上堤坝护栏。
在语无伦次和赞不绝口之间,我只剩一声舒心的长叹。
“你怎么知道?”这样一个闪念在自己还不及反应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这样一问,我不禁猛地心悸。
“猜的。”她终于看向我,而她仍皱着眉。
“别担心。我不会。”我又长舒一口气,便笑了。
她盯着我看。当一个人盯着另一个人的眼睛看时,另一个人的视线会被完全捕捉。即便深知如此,我还是没忍住看向她的胸部。那里是不同于从前记忆的丰满场景,风衣无法掩盖她姣好的身材,其中的丰满轮廓一眼便识得出。
我喜欢和她一起看海的感觉。考试过后的一切失落,对自我的否定,因多重人格而对自身无故看轻的勾当,都已被大海淹没,被沙滩净化,被裹在浪花中一并消减。一切情绪在大海面前都微不足道,这般开阔与浩渺让我不禁觉得自己生得渺小,而也正是因自身如此渺小,才会在与她并肩站在夕阳时觉得那般幸福。
太阳是橙黄色的,大海是蓝色的,云是紫粉色的,这一切都和她恰到好处的融合,让我释怀又热泪盈眶。就在这一刻,生活的苦涩与迷茫,自身的疾病与沉沦,都不重要了。
她说带我沿堤坝走走,我才从方才惊喜、震撼、幸福的沉醉中缓过神来。
“这里的海鸥通人性,你给它们喂东西吃,它们就会把未来的希望送给你。”她笑着说。
“那我要是告诉它们,我一直都喜欢你。它们会把你带给我么?”我似笑非笑,像是调侃一样对她认真说道。
她侧目看了看我便转过头去,后来又认真的看了看我。她很久没说话。我不知她是在观察我眼里的认真,还是在看挂在我嘴角那用于掩饰尴尬的微笑。见气氛突变,我便也不说话,径自向前走到堤坝的扶手边,倚在上面。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便又忍不住看了她的胸部。
而那时她扑哧一声笑了。
“它们早就知道了。”她看向盘旋在崖口的海鸥说。
“我这不是在你身边么!”她又补充道。
她是爱我的,海鸥也早就知道了。
“你不要在那儿,一个大浪拍过来会把你卷到海里去。”她说。
我猛地愣住。我想起一个已离开许久的朋友。那人便是被浪带走的,恰巧他正是消失在这个海边的城市。她这般一说,我倒是觉得此行应去看看他。
“我要是真掉下去,你会救我么?”我转头问她。
“我……我不会游泳。” 她说。
我哈哈大笑。
“你要真掉下去,我跟你妈可就解释不清了。”她微微皱眉说。
我们都知道如何调侃对方,即便有些生疏,但和她的关系恰似如初。
“这里平时都会有卖海螺的人,今天怎么没见到?”她自顾自言道。
“恐怕今天人家也提前下班了吧!”我说。
“咱们回去吧!”她说,
我看了看表,从下火车到现在,时间已过了一个小时。
“走吧。”我说。
公交车上人影寥寥,车开得不快,她一路上教我怎样认路,不忘嘱咐我,千万别走丢。因上班的缘故,她不能时时陪我,便给我推荐了几个风景独好的地方。
“不用担心,看看大海就好。”其实我就是来看她的,至于去哪里玩乐,都已无所谓。
“坐到这个站牌下车,然后右转,右转,再右转。”她说。
“然后再右转,转了一圈!”我逗她笑,于是她笑。我随手拾起她耷落在肩膀的头发,给她别到耳根后。如曾经自然,却与曾经不同。我刻意而为之,像是想唤醒她心中的某物,但接下来的时间,我深知已无法再唤醒那些被她尘封的过去了。她顺势握起我的手,刻意用力握了握,又松开,然后她重新整理了下刚刚散落的发梢……
“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男朋友?”我问她。
“今晚他下班后会来。之前和他约好去做蛋糕。”
“那晚上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说。
“住在我这儿,听我安排就好!咱们晚上一块儿去!我上班的时候,你再自由活动吧!”她说。
我没回应,只是默默看着她。对见陌生的人,我心有芥蒂。从小我便很难同不熟识的人相处,这点她也知道。而她如此安排,想必也是事先有过考虑。看来她和男朋友相处得很好,不然她是不会让他见我的。
“咱们晚饭不等他,我给你做好吃的。”她说。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要吃你做的饭。”我说。
“你……不要很期待,因为我不敢保证会合你胃口。”她笑道。
下车后右转直走,我们路过一所理工大学。大学周边的菜市场热闹非凡,她拉起我的手大步向前,我努力跟着她的步伐,看她在与我一步之遥的距离一手牵着我,不时念叨今晚的菜谱。
凭直觉,我猜她的家不远了。
“我要给你做小鸡炖鸡腿菇。”她转头对我说。
“什么是鸡腿……菇?”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不免好奇的问。
她没回答,只是径直向前匆匆走着。她拉着我走到人行道旁摆的一个摊位,指着卖菜大娘手里拿着的一个——白萝卜般的蘑菇——对我揭晓谜底:“这就是鸡腿菇。”
“鸡腿菇?”我惊奇的看着她正指的东西。
“对,鸡腿菇!”卖菜大娘操着一口山东话对我笑着点头道。
“你确定它是蘑菇?”我有些错愕的笑出声来。
“确定。”她憨憨笑道。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蘑菇。”
“蘑菇有很多种的。”
“这蘑菇叫‘鸡腿菇’有点太屈才了,应该叫大白萝卜菇。”我对她说。“这也太大了,它在这菜市场一个月的销量是不是能绕地球两圈?”
她忍俊不禁的拍我胳膊。“你这么说,大娘会生气的。”
“大娘不生气。”我说。
“不生气,不生气,来点吧?”卖菜大娘笑道。
“来点!”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这是我媳妇儿,给她便宜一点!”我对卖菜大娘说。
我盯着她看,她笑而不语。
“好好,便宜点,就只给你们这个价。”卖菜大娘说道。
“我媳妇儿第一次给我做饭,再便宜一点!”
“好好,好,大娘给你们便宜!”卖菜大娘说。
临走时,大娘白饶了我一根鸡腿菇。我一路炫耀,和她并行走远。
“鸡腿萝卜!”我说。
“鸡腿菇!”她纠正道。她已被我逗得合不拢嘴。
“出门就是菜市场,住这里还算方便。”跟着她走到小区门口,我才发现菜市场离她住的小区竟这么近。
“确实方便。这里是老城区,东西也都比较便宜。”
我们走到了小区的后门,她紧随刷卡开门的住户进了门,而我没有跟上节奏,被那扇黑漆铁栅门距于门外。
“等一下,我拿钥匙卡。”她回头看我,尴尬笑笑。
门口的监控摄像头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看着我们。小区的围墙比门的颜色还要深,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青苔,青苔下面不知是黑苔还是别的什么。
“有一次我忘带门卡,险些露宿街头。直到有一个男的过来刷卡,我才跟着他进去。那个人当时喝多了,一路上我胆战心惊的……”她说。
“哎,奇怪,是坏掉了么?” 她疑惑道。
她用力推了两下门,门没有反应。在她正纳闷时,我试着推开那门。门内一股微风袭来,带来她发丝间的香味,我不禁深吸一口气。门“啪”的一声被我推开,吓了她一跳。
“你的手没事吧?”她有些惊讶的问我道。
“没事,不过,门好像哪里断了……”应该是合叶,我想。
“不会的,这门很结实。”她虽笑着这样说,但还是去检查那门,确认门没坏后,我们两人也终于放心走了进去。
“上次我男朋友来,也是进不来门,但他推了半天都没推开。”她说。
她整租了地下两居室,面积80多平方米,月租还算便宜。客厅的棚灯不太亮,沙发很舒服,沙发对面是一张床,我以为是给我预备的,但她告诉我,她将客厅转手租给了一个姑娘,这样每月的房租就减掉了一部分。我夸她聪明。她告诉我,如果不这样做,每月的工资在付完房租后连吃饭都不够。
两间卧室她住一间,另一间卧室变成了仓库,被房东上了锁。她要我睡她的床,她则搬出来和客厅的姑娘睡。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没说话。
她手艺不错,吃饭时,我猛地发觉,满心期待的事,有时并不会被生活入味。自然而然存在的事,会顺其自然的发生、结束。过程没有波澜,有波澜只是人心。就像做饭烧菜,就像炖鸡腿菇,不要期待它有其他的味道,它只有它自己,即便被烟油包裹浸透,它也还是它自己。
不要期待,对她也是。
“这鸡腿萝卜菇没什么味道啊,但是嚼着口感倒是有点意思。”我说。
“你男朋友什么时候过来?”我问她。
“他在做蛋糕。”她盯着手机说。
我察觉她这话中微妙,但没多问什么。
“我们吵架,之前,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说。
我只顾吃饭。
“我都忘了是因为什么原因……”她接着说。
“然后刚刚又吵架了?”我问。
“你怎么知道?”她问。
“猜的。”我说。
“他新买了一个房子,本来说好今晚一起去那儿做烘焙。但因为咱们回来得有点晚,他没打招呼就自己先过去了。刚才他又问我来不来,我说‘你都不等我们就自己过去,也不告诉一声。我们吃完饭再决定吧。’然后他叽里呱啦跟我发了一大堆牢骚,我也没了看他揉面那心情了。”她说。
“好吃吧!”她看我吃着正香,便夹起块鸡腿放在我的碗里。“希望不会让你失望。”她叼着筷子,又拿起了手机。
“没有失望,手艺超棒!”我对她说。
我看她笑时露出的洁白皓齿,想象着她男朋友和她接吻时候,大概会是怎样一番感觉……
“我有一个‘朋友’,算是同学也算是‘研友’吧,和我同专业,但在另一个班级。”我讲起故事来。
“别铺垫,快说漂不漂亮!”她饶有兴致的问。
“漂亮。”我说。
“叫什么名字?”她问。
“‘安枝’。”我说。
“确定只是朋友关系?”她接着问。
“好朋友的关系。哎呀别问这些!”我常把一件简单的事搞得复杂。和她之间,和“安枝”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沉默片刻,又猛地笑到合不拢嘴。她放下手机,用手捂着嘴。我的目光穿过她指尖的缝隙看向她嘴角的弧度,心想如果我能时刻让她这样开心就好了。
她的电话响了,是她男朋友。“他一会儿要过来,接咱们去做烘焙!”她放下手机,说道。
“好。”虽然我没什么兴致,但还是不想扫了她的兴。
“本来计划今天要做蔓越莓饼干和抹茶蛋糕。”她饶有兴致说道。“咱们快点吃,他一会儿就来接咱们!”
我感觉刚刚她还在生气,但好像一瞬间就好了。
饭后,我和她陷入了长时安静的等待。这长久的沉默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她猛地问我:“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安静?”
我没回答,而也许我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问。
“大学。”
“怎么认识的啊?”我终于忍不住好奇。
“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的朋友。有一次我室友生日,在生日聚会上认识了。”
“一周后我就走。”我告诉她。
“不准备多陪我一段时间?”她问。
听到她这般讲,我确实有想留下来的冲动。“和同学约好了,要去他家看看。”
“那……好吧。订票了嘛?几号的票?火车票,还是飞机票?”她问我。
“下周一就出发。还没订票,只能坐火车,我是穷游。”我笑着说。
“抓紧时间订票吧!快到春运了,火车票不好买。”
“好。”我心不在焉的回应,正想她男朋友到底要我们等多久。
“我现在上网给你看看票!”她说。
她对着电脑皱眉很久。而后她的手机再次响起,男朋友已到了小区门口。
“咱们走吧!”我对她说。
她没有在意,只是一心盯着电脑,在想订票的事。
“如果坐高铁的话,应该会快些。但是高铁也没有座位啊!”她对我哀怨道。
“没关系。”我说。
“那怎么行,走,咱们出门。小区门口有个火车票代售点,去那儿看看,也许还有余票。”她说。
“你男朋友还在等咱们。”我提醒她。
“不要紧。”她拉起我的手向门外走去。
一路上,她的手机不停响起。不出所料,是她男朋友打来的。她接听后要他稍等,但明显她男朋友有些焦躁。她男朋友每次打来电话,她都是接起聊几句便挂断,如此反复,她索性便不再去接了。她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放下,或许她并未发觉,从刚才到现在,她握得越来越用力了。
出小区门右转,一条窄小的上坡单行道便呈现眼前。道两旁是庭院围墙,墙内的樱花树枝探到墙外,像是从未被人剪枝打理过。我们走了一段路,隐隐看到了路前的火车票代售点,她有些气喘吁吁,不知是累得还是气得。
我问她要不要给她男朋友回个电话。她直言不必,因为她男朋友已经开车走了。
“这哥们儿脾气挺暴躁。”我猜测道。
她并没看我,而是撒开了我的手。
我转头向她:“你也是。”
“他等着急了。那些饼干今天晚上一定要做完。”她说。
“怪我。我要不在海边待那么长时间……”
“不怪你。”她说。“你不用担心。咱们两个就算去了也帮不上忙,让他自己忙吧!”她长舒一口气。
“你们经常吵架嘛?”我问她。
“难免的事,但也不经常。”她面无表情道。
在我和代售点工作人员聊天时,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但是她并未在意,直接挂断后又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她也许考虑到我在场,才不便在通话中和男朋友发火吧。我想。
代售点有预锁的高铁硬座票,她不禁大喜。我不时看她的手机,手机屏幕不时闪动着来电的消息,我有些担忧。
“我在这里买票,你接下电话吧!”我对她说。
她看了看手机屏幕,皱了皱眉,随即点了点头。她走到代售点门外,才接起电话。我透过窗口看门外的她,数着她踱步的步点,看她颦眉说话的样子,又见她顺着围墙向上坡渐渐走远……
买完票,我便赶快走出门去。我决定打上出租车带她去找她男朋友,向上坡走去的时,我便有了这个主意。我本以为她已走出很远,但她正在离我不足五米远的地方走下来。我本想先开口,但见她的样子,我一时愣了神。
“咱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吧,他正赶过来。”她有些委屈的笑道。
“他是……中途折返?”我怪笑着问她。
她点头。
“浪子回头了?”我接着调侃道。
“看来是的。”她尴尬笑道。
不一会儿,她男朋友开着一辆灰色轿车从下坡驶来,车停后,她便上前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她示意我也上车。我摆摆手:“你们先聊,我四处转转。”
我慢慢向上坡走去,看出墙的樱花树枝,又不时看看车内的他们,心想他们应该不适合在一起,即便她男朋友的长相还算英俊。因无聊,我便用手去折那探出墙外来的樱花树枝。研究生备考阶段留下的强迫症还在,偏偏这时发作,墙外的樱花树枝被我弯来折去,每一根伸出来的树枝都被折断。我一边满足着自己的破坏欲,一边不时看向车中的他们。
她隔着风挡玻璃不时与我对视,我故作轻松对她笑笑,而她面无表情。
我折下一节树枝,将它摆弄在指间,猜想她可能在接到我之前并没跟她男朋友提到过我的事。也或许他在她心中并不是很重要,所以自然不会听说过我。
她从副驾驶座中走出,我装作没看到她走出来,静等着她向我走来,但她并未走出几步,而是喊我进到车里。
“走吧,咱们去做蛋糕。”她笑着对我道。
我面无表情走去。我根本就不喜欢做蛋糕。坐到车后座时,她的男朋友并未回头看我。
她对着她的男朋友介绍:“家里的弟弟!”
她的男朋友透过后视镜和我对视,面无表情。
“你好!”我先开口道。
“嗯。”他说。
我主动俯身向前,伸出自己的手。他也终于回头和我握了握手。
“实在不好意思,买票耽误了些时间。”我对他说。
“没事,习惯了。她家附近不让停车,我停在路边保安就赶我走,我开车饶了小区好几圈……”。
“咱们走吧!”她打断道。
“今天不去了,我送你们回家吧!”他说。
她猛地转头看他。
“刚才不是说了要去做蛋糕么?”她的话里满是诧异与不快。
“这么晚了,还去什么啊!?”他怒道。
“说好的事,能不能别这样变来变去的!”她道。
“是我变来变去的吗?!已经定好要去。你又说等等,又要接人,又还没吃完饭,又要买票。你要是不去就干脆告诉我不去不就行了,现在又要去!”
“呵!”她瞪了他一眼,转而看向侧窗外。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她的秀发在肩头摔打,一阵发丝间的清香从前方袭来。
我假装无视他们二人的闹剧,从裤兜中拿出了手机,自顾自摆弄起来。
“没什么意思!”他说。
“就因为等了一会儿,就变成这个样子?!”她问。
“不好意思啊,是因为我耽误了。”我边摆弄手机边说道。我没去看他们,心想这车里闹剧赶紧结束吧……
“不是因为你。你姐从来都是这样!”
“就因为让你等了一会儿,就这么不耐烦!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去买票吗!”
“不吵了,我也不想以为这些破事跟你吵。我送你们回家。”他无心去理会她,而是转头对我说。
我装作没听见,接着摆弄着自己的手机。
“早知道这样,你走了干嘛还要再回来呢,就为了专门回来跟我吵个架?!”
“你知道小区门口不让停车,保安在那里一个劲儿的催我挪车,我才走的!”他辩解道,像是想掩饰自己一气之下离开又反悔折回的尴尬。
“随你便吧!以后少来找我。”她说。“走,咱们下车!”她瞬间换了种心情,笑对着坐在后座的我说道。
他男朋友气得脸上没了血色,但还是强忍愤怒。“我送你们回去吧!”我们下车后,他对着她的背影说。
我回头看着摇下车窗弹出头来的他,打心底觉得这个男人和她不适合。
“少来!”她头也不回说道。
这一段下坡路,我们的脚步声被两侧的墙壁反弹回荡。我偷偷看她,她若有所思,没和我说话。我本已有了去做烘焙的预期,不想扫了她的兴,但最后却被扫了兴。不知这样的感觉该被形容为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或许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所以不要抱有期待,让其自然发生,哪怕中断或结束,都要自然接受。心中没了波澜,便不会失望。我想。
她突然加快脚步,像是不想让我看到她落泪的样子。我从她身后拉起她的手,又抱住她,从她身后把她抱在怀里。她已经哭了,我知道。
我闻了闻她的头发,在她耳后轻轻说:“不要不开心。”
她转头看我时,眼角的泪水不知何时消失了。她转而揉了揉我的脸,反而笑了,又挽起我的胳膊,毫不忌讳胸前的那片美好与我肘臂的偶尔接触。她看向前面的路,轻声说:“走吧,回家吧!”
“狮子座的男生,果然都很霸道啊!”她望着夜空叹气。“你们两个是同一个星座呢!”
我皱眉。其实我挺讨厌他的,并未直言,但想必她已经看出来了。
“你知道Barnum效应么?”我问她。
“是什么?”她问。
“人会很容易相信一个笼统的、一般性的人格描述,即使这种描述十分空泛,也会认为反映了自己的人格,哪怕自己根本不是这种人。”经我这番解释,她更疑惑了。
“个性在普遍性中产生,而一旦普遍的东西被人接受,人就会忽略个性,朝着普遍性的方向模仿、发展。他知道他是狮子座,他的性格就会越来越像狮子座。”
“虽然有些听不懂……但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也笑了。
“挺好笑的。”我接话道。
“不不不,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也是那个意思。确实,难得见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笑道。
“他经常这样么?”我问。
“嗯。占有欲和控制欲都比较强,典型的狮子座。”她说。
“你们关系闹僵了,往后要怎么收场啊?”
“冷处理!”她想了想,笑道。
“你是事过以后不在意,他可能会时时记得。”
“我等他来认错!”她傲娇的看着斜上方的夜空说。
暮色已至,路灯不知是何时亮起的,柏油路被我们的脚步磨得沙沙作响。这短短一段路,我走得漫长。
“我觉得,这段感情里,自己总是被动。他的性格,让我实在没办法主动起来。”她说。
“他平时强势么?”我问她。
“没你强势。”她挽紧我,对我笑道。
“我才不会……我刚刚都没说几句话!”我笑着说。
“就因为不说话,才让人觉得强势。”她说。
“你和我一样,有心事就自己消化。心里难受也不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我调侃道。
“在这个地方,我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啊。”她侧脸温柔向我,说道。
“你可以和我倾诉啊!”我说。
“可以给我写信。”我补充道。
“写信?”她侧目。
“嗯。哪怕不寄给我也好。”我说。
“不寄给你,那寄给谁?”她笑了。
留给自己,不留给任何人。不用寄出,只是写下来就好,写一些永远不会寄出的信。我心里暗自想道。
她男朋友当晚便给她道了歉。后半夜时,她男朋友给她送来了抹茶蛋糕,看样子是连夜赶出来的。再见到我时,他主动对我微笑,我点头示意。她问我要不要吃点,我说不要,便回了她的卧室。她也没有吃,她男朋友走后,她便把蛋糕送给了在客厅住的姑娘。
“我觉得,我和他,感情快走到头了。”我躺在床上装睡,她从背后抱着我,轻声说。“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平平淡淡。我喜欢平淡,但和他在一块,不像谈恋爱。每次见他,只是觉得有个人陪能稍微舒服些,但现在又觉得,和他在一起,倒不如自己一个人待着。”
“和他在一起,没有恋爱的感觉?”我问。
“不知道。”她说。
月光不时洒到床上,不够明亮,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向我抱怨工作和男朋友的事。我向她讲我和“安枝”的过往。她听着快睡着了,又猛地想起什么,问我是不是喜欢“安枝”。
我没有回答。她见我沉默,便没再问。我刚想解释些什么,她便说她要睡了。她走出了房间。
翌日早晨,她早早做好饭去上班。我睡到了中午才起来。她临走前给我写了留言,告诉我电饭煲里有饭。她还写了好多温馨的话,告诉我她很感谢我来陪她,要我把昨天的不开心和她半夜里发的牢骚都忘了,希望我放下负担,好好在这个城市玩,不要考虑未来的事,让一切自然发生就好了。
我读了几遍她写的留言,猜想她写下这些话,应该花了不少心思。这一天我没出门,在她的卧室里写小说。写得累了,就躺在她的床上睡觉,等她回来。她的床榻上有股特别的香味,但不是她发间的味道。
她回来后,问我去了哪里玩儿。我说我没有出去,只是待在屋里写小说。她静静走到我身边坐下,对我说:“明天也不能陪你,不过我请了后天的假!后天我陪你出去玩儿好嘛?”
“别像哄小孩儿一样哄我了,你忙你的就好。”我说。
她看着我,笑容凝固在脸上。那时我再也猜不透她心里想了些什么。空气随她的笑容一同凝固了,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我无法忍受这种安静,便对她说:“我准备明天出去走走。”
她翻箱倒柜,找出旅游地图给我。“现在还能找到,简直是个奇迹。”
她为我在沿海标记出所有值得一去的地方。而我问了她一处海边的灯塔,她却从未听过那个地方。那灯塔在海边的一座山顶,附近有一个雷达站,向西南方望去,可以俯瞰整个海边城市。如果站得够高,大概可以俯瞰整个海湾,我想。
山上有些雾气,隐约可看到渔船穿梭的影子。雾气散去,海面便重新披上了波光。我在山顶处随手写下给“安枝”的简信,这又是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我不知“安枝”以后会在什么地方生活,往后我必然会失去她的消息。若是无法在毕业答辩期间相遇,往后恐怕便再难相见。毕业后,哪怕有机会再见面,我也不会再去见她了。我想。唯有如此,她才能永远记得我。
这一天我很失落。我去了那座灯塔,看了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这件事本与我无关,却总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去做。他是我曾经的一个朋友,是一个有着很好职业前景的人。但后来他患了抑郁症,辞职旅行,兜兜转转到了这座海边城市,被浪卷进海中,永远留在了这个地方。
一切都似自然发生,意外也如此。虽与他感情不深,但我始终视他为挚友。被这种自我投射的感情深深羁绊,让我时时怀念他,也常深感不舍。
他初到这座城市时,曾给我写信,向我介绍了这座灯塔,说这里风景很美。我到了这处灯塔,这里的风景确实很美。海水湛蓝,不少冬泳的好手在沙滩上活动筋骨,然后一头扎进海里。盘山路上,车行很快,常在拐弯处冷不丁冲出一辆车来,引得我侧目、愣住。
我站在山顶回忆上一次和他见面的场景,似乎已有些记不清。少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便总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孤单。我常想,如果他还在,我们定会成为更好的朋友,而绝不是曾经的萍水相逢。然而他就这般悄无声息的消失,若不是有人告诉我关于他离世的消息,或许我还会一直以为他还存在。我无法停止对他所出事故的幻想,而正因如此,我仿佛才发现,自己的一切混乱都有了源头。
我知道他不喝酒,但还是买了白酒,倒下一半,眼看着那酒从悬崖滴落,被半路的石土和植物吸收。我本以为这酒会入海,但海还在很远的地方。剩下的一半我自己喝了,多少算是聊以慰藉。我知道其实没必要这样做。
我坐在山顶翻看之前写下的东西,发现有些事像是未曾发生过一般。我时常想,不要再接受这样的自己,但似乎没有办法,无论成为什么样子,我自然是我啊……
我想直接走进海里,一了百了,从此不再被混乱和痛苦折磨,但想想还是算了,我不想她有一日也像我如今这样,到岸边怀念、自我慰藉。
晚上,她问我是否找到了那座塔。
“找到了。”我说。
“有拍照嘛?”
“没有。”
“那里风景不错?”
“还好。主要是去看个朋友。”
“和朋友聊得不错?”
“没见到那个人。”
“失约了?”
“也不算失约吧,毕竟过去之前他并不知道我来。”我笑道。
“这么随缘嘛?”她侧目。
“是,随缘吧。去的时候还想着或许会碰见,以为该发生的事却没发生。”
她盯看着我许久,忍不住接着问:“你怎么了?感觉你突然变了个人。”
“有什么不同嘛?”我笑道。
“说不上来。”她说。
或许我本不该去看那座灯塔。
“明天我陪你玩!总觉得没照顾好你。”她说。“对不起啊,最近工作实在太多。现在想想,真羡慕上大学的时候,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事。趁着现在还年轻,你一定要多去一些地方,不要像现在的我。”
“现在的你也很让人羡慕啊。”我说。
“真正让人羡慕的是你,现在还在努力考研,再回到学校,一定要好好珍惜时间。我已经没了考研的勇气了。”她说。
“你生活的重心在于哪儿?”我问她。
“当然在工作上啊!只有工作,没有生活。”她说。
“你呢?”她转而看向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
“真好。随遇而安。”
“有时候我也会想,自己的角色到底是什么,到底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也许把自己照顾好,才是第一要务吧。”我说。
“你长大了!”她上下打量我好久,对我说。“很明显,比昨天成熟多了。”
突然想抱她,便问她能不能这样做。她说可以,我便去抱了她。她抱得更用力。但不知为何,在抱她时,我已不再有和从前一样的感受,倒是多了种说不出的伤感。
她躺在我身边睡着了。看她熟睡的样子,我猜她白天工作很累。累了便躺下睡觉,醒来便努力工作,这一类的事,对她而言,或许再简单不过。对我而言,却是奢求。即便坚持服药,我也时常深感力不从心。无所适从的感觉常伴左右,在身旁嬉戏,随后吞噬我。
时常自我怀疑,也时常自我提醒。当选择与时机逐渐堆积,便有了被称作命运的东西。命运选择了我,而我也出现在恰当的时机。连同痛苦也是,连同痛苦过后的舒适同是,一切自然出现、发生。所以总有些事会令我痛苦。即便痛苦,也任其自然发生。我告诉自己享受这过程。痛苦过后,便会放松,我误以为自己会释怀,现在也是。
鲜血从手腕中流出时,那种腥味让我想起了海里的鱼,虽然疼,却有着无以言说的快感。快感与疼痛交织在冰凉的世界里,带来一阵虚弱和眩晕。我想再抱抱她,像她刚才抱我那样,但似乎已没了力气。
躺倒在她身旁时,我的眼角不知不觉流出泪来。她醒了,看着我流眼泪,她下意识为我擦去,随即她闻到了空气中的腥味。她尖叫时,我猛地清醒过来。我像小孩子偷做坏事被发现时那般惊恐又渴望被安慰,心想她会指责我么,她的床铺已经被我弄脏了……
“你这是在干嘛!?”她有些手足无措。给我简单包扎时,她哭了。
好想抱抱她,但这种时候,抱她并不合时宜。
“帮帮我吧,姐姐……帮帮我……”泪水不可阻止的溢出,像出血一样不可阻止。快感全无,片刻的欢愉根本无法平复痛苦,此时偏偏又多了份内疚……
她拥抱了我。而我跪倒在她怀里,听起她剧烈的心跳。跟随她胸口的起伏,我看到她胸口那道多年前留下疤。她要我掐住自己的手腕,这样血就留得少些。伤口不深,我知道,这种程度的痛感倒是还能忍受。
时间并没抚平我对她的伤害,但她却仍爱我如初。所以我笑了,像莫名被逗笑一般。看着她,笑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咱们去医院,咱们去医院。”她自我安慰道。
“不要再这样了好嘛?!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她认真的样子让我恐惧,像是猛地挟持了我的灵魂。
我茫然点头。
奇怪……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突然感觉,身边的一切都不自然。
就在异样出现的同时,她吻了我,认真的告诉我:“你长大了!”
然后她也笑了,对我说:“去医院吧。”
春节前夕的一个明媚早晨,我与她漫步在海边的街道。那是我在这座滨海城市留居的最后时光。恰逢军港开放日,我和她参观了军舰。
我本计划在她的住处暂居一周,却待了整整一个月。手臂的缝合线已拆掉,伤口留下了明显的疤,偶尔还会隐隐作痛。或许是感到些许绝望,也或是太过兴奋,才会做出那样的事吧……这样的蠢事必然给她带来负担,所以我总觉得自己该早些离开,但她总是要我留下。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后来她看我好了起来,对我便也放心了。
在军港码头看远处的海鸥时,那些曾扰乱我内心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一阵。或许心中的混乱已被海风带走,也或许那种混乱不一会儿便会如海浪般奔涌而来。但无论如何,在这难得的宁静片刻,我都要好好的抱抱她。
病耻感略有衰减,我也多少有了勇气直面自身。猛地抱她时,她吓了一跳,我能明显感到她微微向后撤步,随后便又迎了上来,这次她还是抱得比我更用力,但这次她给我的感觉和从前全然不同。
海边的冬季并不像“冰城”那般寒冷,但海风中却夹着一丝冰凉。和她拥抱时,我未如期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而从海风吹来的那一刻,从前的那种混乱思绪又涌上了心头。
街道上稀疏的人流,山间院落里突然蹿出的小狗,海景别墅的落地窗,樱花树的枯枝,墙角的黑斑,咖啡厅门口的立式版画……这些片段不断涌现,但并未让我再有分裂般的混乱,也没让我猛地做出奇怪的举动。即便无法区分哪些是真实存在的,但心绪并未像从前那样占据我的所有感官,我还能感受到她拥抱我的力度。被她更用力抱着时,海浪拍打沙岸的声音都是那般轻松又自由。
我问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生活,会不会觉得寂寞。
“不会。”她说。
“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发展呢?你不想家吗?”其实我想要她一直陪着我,虽然我知道这毫无可能。“这儿确实是个好地方,但一个人待久了,还是会寂寞。”我并不觉得她有了男朋友,就会不再寂寞。
她微笑着,并未回应我的话。
海鸥在我们头顶飞过,我看着它们逆光飞行,心想着,也许有些问题根本不需答案。
——你眼中的海就是答案,那里有你想要的生活和自由。
我从不觉得她是个有目标的人,正因如此,她才随遇而安。一个内心安定的人,在与他人拥抱时才会更用力。这样的人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落了地,便生了根,绽放出花来。她便是如此,来到海边,孤身一人,读书、工作、定居……一切顺其自然发生。
与她告别后,时间过去了8年。我和她再未见面。我们在相同时区、不同的城市各自奔忙,时时牵挂,偶尔联系彼此。期间她换了工作也换了男朋友,我常关心她的感情状况,但她要我以后不要再问。她说有朝一日一定会把婚期告知,而在此之前,不论她与谁谈恋爱,我都没必要知道。
“虽然我天天看海,但还是经常怀念家里的草原。”与我通话时,她这样说。
正因她这句话,我知道我在海边有家人。那闪耀着蔚蓝光芒的大海对面,伫立着我无比爱慕的她。
后来我又给她写了封信,信中写下的话,大质是与她告别了。她有她的生活,而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去打扰她。但她并不知道这事,因我照旧没把信寄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