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才十一岁,但终日沉默寡言,看到人就远远躲开,大人们都说,这个小子不行,胆小如鼠。
我母亲对此忧心忡忡。记得有一天,我在客厅里看神龙斗士,她站在阳台那里往外看,应该是看到一群小孩在玩耍,因为我听见有嘻笑打闹的声音,接着她转过头对我说了好几遍,你该怎么办啊。母亲的声音仿佛穿过了一个古老腐朽的隧道,沾上了灰尘,才来到我的周围,然而很快被电视机的声音淹没了。
我还是没有告诉她,就在前几天,我用石头把阿七的额头砸出血了,当时他把我拦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喊我胆小鬼,叫嚣着让我跪下来叫他一声大爷,就在他靠近我,手里的木棍快要打我头时,我朝他扔去了一块石头,他哭叫起来,额头渗出了红血丝。我一言不发地从他身旁走过去,再也不去看他的脸。我本以为我打破阿七额头这件事很快就会在这个街道里传开,我甚至就要听到他们说这件事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很多天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十一岁的我其实谁也不怕。
本来,在街头那里有一棵大榕树,确切地说应该是老榕树,它的躯干黝黑粗糙,有千千万万的根须从枝丫上生长下来,有的一直长到泥土里,地面上突起的树根纵横交错,如同暴起的青筋。那时每年的夏天,榕树底下常常坐着一个老头,按辈分我应该叫他一声二伯,可我觉得二伯不应该像他这么老。他总是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背心,露出皱巴巴的皮肤,我知道他这满是老年斑的皮肤很脆弱,只须用树枝轻轻一划,就会流出暗红的血来。然而这个有着脆弱皮肤的干瘦老头才是我唯一惧怕的人,他就坐在榕树下的小板凳上,我每天上下学必然会从他身旁经过。我害怕他,因为他同我一样沉默寡言,而且长着一副极其沉着的面容,每次他望向我,我感觉他能把我看穿,看清我内心深处所有的暗无天日。
就在我快要迎来十一岁生日的前几天,刮了一场台风,所有人都没预料到,就是这一场不起眼的台风,把街头那棵生长了百年的榕树连根拔了起来。等到大风刮过,我急忙忙跑到街头,老榕树真的倒了,横亘在街道中,它的身旁站了很多人,有几个中年男人拉着锯在锯着它的躯干。我在人群中看到了老头,他的神情同周围的人一样,我以为他应该更加悲伤才对。老榕树实在太大了,它的叶子飘得满街都是,绞在一起的根须堵住了下水道,那几个男人要花了好长时间才能把街道清理干净。渐渐地人群都散了,无关紧要的人只剩下我和老头两个,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老头向我走过来,我当时害怕极了,准备像躲开所有人那样躲开他,却发现他朝我露出悲切笑容,他问,“小子啊,你也来给它送行吗?”我从未发现他原来也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于是我点了点头。
老头在台风过后不久就搬去了别的地方,我是听从别人闲聊的话语中得知的。我现在还记得锯成一截截的老榕树如何被搬上车运走,如同我所有的惧怕,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