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032)by春衫冷

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16 春弄(2)

人间四月,最是天朗气清。天幕上刷着莹莹透亮的明蓝,微凉的晨风拂在人脸上,细细的,带着清新的草木香,像从女孩子颈间飘飞下来的薄纱巾,沾了主人的芬芳。叶喆摇开一半车窗,从后视镜里偷看后座上的唐恬,小丫头今天穿了件白底子满铺着柠黄碎花的连衣裙,打了宽褶子的裙摆刚刚扫过膝盖,鲜黄的衣裳抬人脸色,粉白的小脸儿比她手里橙红翠蓝的大蝴蝶风筝还鲜妍,好看得叫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唐恬的脸就更红了。他原想提她一句:郊外冷,要不要带件外套?转念间就咽了回去。冷怕什么啊?她没衣裳他有啊!衣裳不够,还有他的人呢。

叶喆想着,满意地舔了舔嘴唇,接着却又开始腹诽:平时他们在一起,也没见她这么打扮过,不是穿她那件蓝袍子校服,就是条咸菜色的条绒背带裤——噢,那条上回扯坏了,又换了条咖色的,冬天的时侯套上件毛茸茸的白毛衣,幸好她不胖,要是再借了樱桃那副身条,那简直就活似一只熊。他一直以为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好看呢,今天看着她也是知道的嘛,就是不打扮给他看吗?这丫头真是没良心!他想到这儿,撇着嘴角怨念地刮了唐恬一眼,然后就发现没良心的唐大小姐正全神贯注地翻他带来的野餐篮,对他的不满没有丝毫意识,嘴里还嘟哝:“没有上次我吃那个栗子蛋糕吗?”

“有啊,在下面呢,你喜欢吃的我都带了。”叶喆嘴上答着,心里一边继续抱怨唐大小姐没良心,一边赞许自己正直良善,没在点心里给她搁一剂绝妙好药——话说回来,他还真的有点儿想。

唐恬恬没良心,虞绍珩也没有。

这些日子他明摆着就闲得很,都有空看交易所的股票盘,叫他出来一趟还百般不情愿,叫他去接一趟苏眉,他都不肯:“我不顺路啊,既然是唐恬叫的她,当然你去接了。”好像全然忘了他叫他来到底是为了干什么,他去接苏眉——喏,就像现在这样,唐恬恬窝在后座里就像是席面上离他最远的那道菜,看得见,够不着,还不能转桌,叶喆撇嘴:真真是人走茶凉,从前许先生在的时候,这小子多殷勤,现如今……一点儿孝心都没有。

他把车开到竹云路,同唐恬一叩门,苏眉便拎了手袋和一个用墨绿印花棉布裹起的食盒出来,显是一早就收拾妥当等在家里了。叶喆让着她和唐恬上车,不由多打量了苏眉两眼。这几个月,他偶见到苏眉,都是从头到脚一身丧服,她又时常低着头,乌沉沉压得人都陷在里头快要看不见了。虽说今天是被拖唐恬特意拖出来当灯泡给叶喆照亮儿的,但毕竟是陪着他们春游踏青,她也特意换了衣裳。藏青的小翻领外套露出了里头鸽灰的旗袍立领,素归素,但胜在清新干净,配着她柔润眉眼净和白肤色,像是从箱底里取出来的汝窑美人瓠,用细棉布擦过薄尘,雨过天青般的润泽柔光看得人心里一静。叶喆想夸她两句,却见她唇角含笑听着唐恬说话,垂目低眉的神态,倒像是他奶奶佛堂里搁的一尊小观音,这才省起她是“长辈”,赶忙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心道:果然是人靠衣装,女人肯打扮,一分姿色也能撑到三分;不打扮,就是十分颜色,也剩不下五分;所谓“天生丽质”,也是打扮得像是“天生丽质”罢了。

“我们今天是到哪儿去?”苏眉一问,唐恬才想起来点了点叶喆的肩膀:“我们今天是去哪儿?”

“去云岭。”叶喆答道:“那边不是有个郊野公园嘛?开阔,正好放风筝。你们去过没?”

唐恬摇头,“我小时候学校春游都是去泠湖,还可以划船呢。”

叶喆心道,泠湖就在城里,人多眼杂,去那儿还不如去看电影有“意思”,面上却万不肯露出自己的小算盘,只道:“你喜欢去泠湖啊,那你得谢谢绍珩,那园子本来是他父亲结婚的时候,他伯父送的贺礼,后来让他母亲捐出来做了公园。”

“真的啊?”唐恬讶然轻呼了一声,“全都是吗?”

叶喆笑道:“ 全都是,不过你去的不是全部,西边还有一块儿当时是捐给遗属学校的,现在是陆总小学。”

“嗯,我看到过那边有个学校。”唐恬咋舌:“他们家好大方。”

叶喆笑道:“他家里有别的园子。”

车子出了城,天际遥遥有淡青山影,公路两边的田野也有了起伏的坡度,车窗外时时闪过一片鲜黄的油菜花,总能激起唐恬一阵赞叹。到了云岭附近,茸绿的山坡被明晃晃的溪水淌出图案,宛如巨大的绿色叶片上,生着闪亮的叶脉。

“有人放风筝!”唐恬指着窗外欢叫了一声,苏眉顺着她的手指仰起头,只见碧空如洗,一只蓝白两色勾画精致的沙燕儿风筝正冉冉上爬,顺着时隐时现的一根风筝线望过去,操控那风筝的线轴正在握在一个女孩子手中,那女孩身材修长,雪白衬衫搭着件亮红底子白波点的齐膝半裙,在天蓝草碧之间格外醒目。她一边转着线轴放线,一边回头同人说话,她那同伴和叶喆一样,也是个戎装军人。苏眉刚要开口,唐恬已经嚷了出来:“那不是虞……哎,那女孩子是谁啊?好像蛮漂亮的,是他女朋友吗?”

“是他妹妹。”叶喆说着,慢慢把车子靠边停了,“我叫他们一块儿来玩儿的。”

唐恬闻言,讪讪看了苏眉一眼,苏眉也正含笑看她,眼神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人家没你想得那么心怀鬼胎。

惜月看见他们过来,连忙把手里的线轴塞给哥哥,朝苏眉迎了过去:“许夫人!”不等苏眉答话,她自己先皱了下眉,歪着头莞尔一笑:“这么叫你好生疏,我能叫你名字吗?”

她软语娇声,带着点小女孩的娇憨神色,苏眉亦觉得此时此地,她这样一本正经地唤她有些别扭,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惜月又转眸打量叶喆和唐恬,“唐小姐你好,我叫惜月。”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远处替他牵着风筝的虞绍珩:“那是我哥哥。”

唐恬方才已经觉得这女孩子秀美非常,此时近看,更觉她容貌出众之外,别有一种活泼自然的优雅态度,此时听她跟自己问好,却是惑然:“……你好,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惜月柔柔笑道:“我们没见过,不过,听人说得多了,就像是见过了。”说着,笑吟吟地看了叶喆一眼。

唐恬颊边一热,只听叶喆抢道:“月月,你现在也会说谎话了,我哪儿跟你说过……”

惜月倏然睁大了眼睛,“……啊,你常常说的那个又聪明又漂亮心肠好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叫你喜欢的不得了的女孩子,不是唐小姐吗?”

她一串话叮叮珰珰说下来,叶喆应不好应,驳不能驳,既怕唐恬误会,又不敢得罪惜月,只好厚着脸皮冲惜月咧了咧嘴:“月月,你是越来越像你哥了。你听得不错,眼力也挺好,这就是唐恬。”

惜月掩唇一笑,正色对唐恬道:“唐小姐,初次见面,你好,要是你不介意,就叫我惜月吧。”

唐恬原本就是活泼开朗的性子,虽然颊边红晕未退,仍是笑容明朗地点头道:“惜月,你好。”

惜月笑眯眯地看了看她手里的蝴蝶风筝,“你们就带了一个风筝啊?正好我们那边还有一个。”一边说,一边顺手挽在了苏眉臂上,“都是我哥自己扎的,让他放起来,你拿着玩儿就行了。”说着,挽了苏眉就走。

三人见状,只当她是有意拉开苏眉,好让叶喆跟唐恬单独相处,苏眉暗笑而去,只剩下一脸娇红的唐恬和满眼感激的叶喆。

惜月带着苏眉过来的工夫,虞绍珩已经把那只沙燕风筝放到了半空,见她们过来,不紧不慢地续着线踱过去,把线轴交在惜月手里,柔声笑道:“别光看天上,也小心着脚下,别绊倒了。”

“知道了。”惜月答着话,已被风筝牵着往前去了几步,绍珩又叮嘱了一句“小心”,这才换了端然神色,仿佛有些抱歉地对苏眉道:“刚才被我妹妹当桩子系风筝了,没过来跟您打招呼,失礼得很,还请师母见谅。”

苏眉抿了抿唇,柔声道:“……没有什么,你不用这么客气。”眼下这光景,唐恬自不必说,惜月言谈间亦全拿她当个小姐妹,虞绍珩这样毕恭毕敬,她自己亦觉得别扭,抬眼间,见惜月欢欣雀跃的牵着风筝,便另起了话头:“听惜月说,这风筝是你自己扎的?”

虞绍珩点头笑道:“我弄给惜月玩儿的,让师母见笑了。哦,我们还带了一个。”他快走了两步,从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捡了另一个风筝过来,“您要不要试试?”

苏眉接过那风筝,却是一根横篾上扎了两只面孔相向的沙燕,一只同惜月正放的那只一样,蓝白两色如瓷器青花,另一只却是黑翅白腹,身上用艳粉娇绿彩绘着大朵的蝴蝶牡丹,她拿在手里端详,不由脱口而出:“好漂亮,是你自己做的?”

虞绍珩听到她夸赞,面上却露出了少年般的惭愧羞涩:“嗯。小时候看到曹寅的《南鹞北鸢考工志》,觉得有趣,就自己动手试着扎了,早先扎得丑,不敢拿出来放。”

苏眉听得莞尔,虞绍珩见她笑了,倒像是愈发不好意思起来,急忙道:“应该很容易放起来的,你试试 ?”他这般神态,和平日的沉稳练达判若两人,叫苏眉不禁想起元宵那晚,他在她院子里扫雪,顺手堆起的小雪人。他急于掩饰,却又在不经意间泄露出的天真稚拙,宛如淌过茵茵芳草的明净溪流,掬水在手,人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他执了风筝往山坡上走,试试了风向,指尖一松,那一双沙燕立时便乘风而起。苏眉见这风筝不但画工精美,扶摇直上飞得也极平稳。她一面徐徐送线,一面暗赞这风筝扎得精良。她全神贯注牵着风筝,便不觉察虞绍珩踱回来时,视线始终盘桓在她身上。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单纯的笑容,便是许兰荪去世前也没有。

那时候,她笑起来总带着些抱歉的意思,像是时时都在怕自己会做错什么似的。她眼里总在留心别人,自己就看不见了。现在,她眼里只有晴空之上的一只风筝,那风筝飞得好,她颊边的酒窝就笑得深,连眸光也仿佛比平时晶亮璀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实在应该多出来玩一玩。虞绍珩慢慢走到她身边,既满意她喜欢他的风筝,又可惜她放起风筝来颇为老练,倒让他没了帮忙的机会,“想不到师母风筝放得这么好。”

“没有,是今天风稳,你的风筝扎得也好。”苏眉转着线轴,盈盈一笑:“我自己也扎过,就是那种最简单的米字风筝,飞得高,不过不漂亮,铰断了放走也不心疼。”

绍珩听她如此说,见她线轴上的风筝线只剩下薄薄一层,从衣袋里摸出钥匙串,拨开上头串的军刀,在风筝线上一划,那一双沙燕顿时腾空而去,“啊!”苏眉惊呼了一声,既惊诧又惋惜地看着虞绍珩:“这风筝……太可惜了……”

却见虞绍珩依旧是笑若春水,“不可惜,这沙燕是两只,能带走的不如意想必也多一些。师母要是喜欢,我回头再扎只好的。”

苏眉见那一双沙燕转眼间便成了天际的一个黑点,怅然若失之余,又觉得方才风筝线在手中意料之外的一断,依稀有一种别样的畅快刺激。这时候听见虞绍珩说要再扎一只,想着依他的脾性,恐怕又是言必行,行必果的,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一年也只放这一次。”

虞绍珩闻言笑道:“好,那就明年再说。”

惜月见他们放飞了那掉了那只的风筝,也牵着自己的风筝走了过来,离着一丈远就冲虞绍珩道:“大哥你真舍得!”一边退到他们近旁,一边朝苏眉吐了吐舌头,“这只双燕的我哥扎了两个礼拜才弄好,画废了好几个呢,本来说不放的……”

“风筝就是用来放的嘛。”虞绍珩笑微微地打断了她,走上前去把那只单燕的风筝也割断了。

惜月随着那飞走的风筝吁了口气,抬手在颈边扇了扇,“好热。”

虞绍珩又从衣袋里拿了手帕,拭了拭她额前的细汗,“喝点水去。”转回身,却见苏眉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一碰到他的了视线,却避过了。

“我也觉得热了。”她说着,同惜月一起往树下走,不知为什么,心思却又跳回了她刚才远远过来轻呼的那句话上——

“大哥你真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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