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暮春
春日早已过了大半,庭院中满是飘飞的柳絮。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屋子里面的光线随之变成了鹅黄色。
月娥托着下巴,独自一人倚在窗台上,出神地盯着楼下那棵柳树。它如同一团墨绿色的浓雾,万千条柳梢随着暖风摇曳着。
青色的石板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飞絮,偶尔还点缀着凋零的海棠花。
月娥思念着自己心目中的情郎,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意来。
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凉州城太守白惟庸的儿子白泊。虽然月娥只在父亲的宴席上见过他一次,但月娥的心却早已属于他。
但旋即,她的目光触碰到了那高耸的灰色围墙,还有那扇红的刺目,紧紧锁着的大门。
父亲李律不准她离开这庭院一步,在月娥的记忆中,自从疼爱她的母亲过世后,她几乎从未见过父亲李律的脸上出现过笑容。
就在月娥倚在窗沿神游之际,红色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哥!”一见到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月娥立即从窗台旁起身,绕开绘有孔雀牡丹的屏风,穿过回转层叠的长廊,跑到了庭院中。
“月娥。”男子留着泼墨般漆黑的长发,笑容利落如刀。他站在了那棵柳树下,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哥,你怎么回来了?”月娥上下打量着哥哥,发现他只是比离开时清瘦了些,这才放下心来。
“泊州狼烟四起,那些胡人剽悍野蛮,守城的士兵人手不足,我是奉将军之命,回来征兵的。”哥哥李烈回答。
“那你什么时候走?”月娥不无担忧地问。
“敌人正在招兵买马,风雨欲来,”李烈叹口气道,“我要尽快带人,返回烟城。”
“那你呢?”李烈忽然将自己的目光看向了月娥,“父亲还是不准你出门么?”
月娥轻柔地叹息了一声,随即摇了摇头。
“我劝你还是忘了他吧,父亲是绝不会准许这种事,发生在我们家的。”李烈劝慰道,“而你,其实可以选择不这么活的。”
月娥强颜欢笑,看了看哥哥背在身后的长矛。
“你的枪法有没有进步?”月娥问道。
“我们较量一番如何?”李烈取下身后的长矛,从绸缎中将长矛拔出,对着月娥说道。
月娥的双脚踩在柔软的柳絮上,手里握着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剑。
李烈身形一晃,枪出如龙,矛尖直指月娥的喉咙。
月娥并不硬接,而是双脚一划,闪开了那把突刺过来的长矛。
但李烈却并未将长矛收回,而是手里一抖,长矛横着朝向月娥划了过来。
矛身发出“嗖!”的一声,寒冷的金属已经逼近月娥的眉心。
月娥举起短剑,硬生生接下了哥哥势大力沉的一击。
李烈此时将矛拉回,围绕着月娥不断地旋转起来,手里的长矛突刺不停,寻找着她的破绽。
一个呼吸的瞬间,李烈的长矛如同一道璀璨至极的闪电,破空而至。
月娥勉强躲开,却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矛尖径直穿透了那株柳树,李烈赶忙跑过来,将月娥扶了起来。
“你没伤着吧?”李烈焦急地问道。
月娥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我常年在这里足不出户,武艺早已不比昔日了。”月娥苦笑着回答。
为了给边塞归来的儿子接风洗尘,李律筹备了一个盛大的晚宴。而他这个凉州城千户的宴席,自然会引来所有城内的达官显贵。
月娥不知道白泊会不会来,父亲依然不准她出现在宴席上,只因害怕她会丢了自己的脸面。
月娥只能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那清冷黯淡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红漆大门又被拉开了。月娥抬起头,瞧见面色冷峻的父亲走了进来。
“是你哥哥劝我来的。”父亲瞧着庭院里的海棠花,冷漠地说道。
月娥刚刚的兴奋和期盼,瞬间化作乌有。父亲对她是如此的厌恶,甚至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父亲,我……”
“你到底肯不肯依我?”父亲粗鲁而强硬地打断了月娥的话,厉声质问道。
“父亲,您就不能成全我这一次么,哪怕只有这一次就好?”月娥跪在父亲的脚下,用手抓住他的衣衫乞求道。
“不要叫我父亲!”李律向旁边挣脱,甩开了月娥的手,“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肯不肯悔改?”
月娥早已泪流满面,最后她还是从地上站了起来,“既然如此,请父亲允许我,跟着哥哥一同前往烟城。”她语气决绝地说道。
“你……”李律被气得浑身发抖,“好,好,那我就成全你,你就跟着李烈一起走吧,永远不要回来,我不想再看见你!”
父亲说完,甩袖离开了月娥的房间。
望着父亲那冷漠倔强的背影,月娥早已心如死灰。
02 长夏
沉闷的号角声响起,如同有几万只猛兽,同时在阴云中怒吼。
月娥连忙拿起短剑,跟着哥哥一同冲出了营帐。
烽火台上的狼烟早已腾起,黑色的浓烟卷携着红色的火星,直冲阴云翻滚的天际。
胡人骑着烈马,口中喊着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号子,向着城门发起了猛攻。
箭如雨下,大批攻城的胡人,倒在了弓箭手的射击下。
但那些胡人视死如归,如同接连涌上来的潮汐。没过多久,就已经有几十个胡人,推着攻城锤来到了城门下。
危机之下,将军率领一支轻骑,出城御敌。
月娥来到这边疆之城已经三年,此刻她坐在那匹奔腾的骏马之上,骑行在哥哥李烈的身侧。
他们如同一条由刀剑与盔甲组成的长蛇,径直冲进了那群还在攻城的胡人之间。
当月娥的马匹冲进敌军的队列中,她的头颅像是有一窝蜜蜂同时钻了出来,“嗡!”的一声。
刀剑交戈的声音,马腿折断的脆裂声,士兵的惨叫哀嚎声,同时钻进了她的脑袋里。
“月娥!月娥!”
哥哥的呼喊终于将她拉了回来,而此时,一个胡人猛地议论手里的铁链,月娥感觉喉咙一阵剧痛。
在巨大力量的撕扯下,月娥径直摔下了马背。那胡人一寸寸收紧手里的套索,想要将月娥活活勒死。
月娥的意识逐渐昏迷,她在晃动的人影,来回踩踏的马蹄中,恍惚看到了白泊的脸。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枪从那个胡人的额头鱼贯而出。那胡人身子一歪,直接栽了下去。
李烈骑着马冲过来,将月娥拉上马背,一路刺杀敌人。
夜晚的时候,李烈和月娥坐在营帐前的篝火旁,望着那轮又已经圆起来的月亮。
“你可以不来这里的,月娥,你本可以活得不这么狼狈。”李烈灌了一口烈酒,醉醺醺的对月娥道。
月娥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哥哥,只有他会为了自己不顾一切,只有他才会唤自己为“月娥”。
次日,胡人有一次攻城,只不过这一次,来了大批的敌人。
月娥依然与哥哥并肩作战,英勇杀敌。
当她被两三个胡人围攻时,李烈立即骑马杀了过来。哥哥接连刺杀了那几个敌人,对着月娥露出了一个释怀的微笑。
而就在此时,哥哥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鲜血从他的胸膛喷溅而出,他手里的长矛“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月娥最后的记忆,就只剩下了那个从马背上倒下的高大身影。从那天开始,她终日在军营以泪洗面。
将军无奈之下,只好让她离开烟城,回到那千户老爹的家里。
当月娥带着哥哥的长矛,返回凉州城,来到父亲的面前时,她真的希望死的是自己。
父亲接过那把长矛,哭的撕心裂肺,涕泗横流。在那一刻,他并不是让人难以接近的千户,而只是一个在风烛残年,遭受丧子之痛的老人。
“我真希望死的是你。”父亲泪眼婆娑地盯着月娥,说道。
月娥有些出神地望着父亲,最后她还是迈步,回到了自己的庭院里。
03 深秋
秋意渐浓,那棵柳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干瘪的灰色枝干,如同死者的双手,伸向看起来格外遥远的苍穹。
秋风吹过,月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依然趴在窗台上,出神地望着窗外逐渐被染黄的花草。
她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看着那如同烈火一般烧着升起的旭日。而直到太阳落山,整个庭院只剩虫鸣的时候,她依然不肯睡去。
每当秋雨连绵的时候,她都会响起哥哥李烈。那个为了守护她,不惜死去的哥哥。
她就那么沉默地坐在屏风前,聆听着雨水敲打青瓦的声响。看着雨滴从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滑落,雨雾渐渐将那灰色的墙壁遮掩。
直到有一天傍晚,月娥嗤笑着,赤脚跑到了庭院里。她高声地呼喊着白泊的名字,那喊声整个千户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很快,父亲急匆匆地赶来了,命仆人将月娥捉回房间里。
“你到底要做什么?”父亲遣散了仆人之后,对着躺在床上的月娥质问道。
“我所希望的,不过是父亲眼中一丝温暖的眼神。”月娥哑着嗓子回道,“我也曾想过,为了父亲放弃他,改变自己,可是我真的欺骗不了自己。”
一颗滚烫的泪水,顺着月娥苍白的脸颊滑落。
“不怪你,是我自己造的孽,才会让我遭受如此的报应!”李律失望地笑了笑,对着月娥道。
“我要去找他,等我病好了以后。”月娥固执地说道。
李律冷笑了几声,斜视着月娥回,“你以为那凉州城太守,会让自己的儿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么?”
月娥将脸转回窗里,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04 凛冬
那棵柳树枯死了,庭院里落满了积雪。
月娥还在那庭院里,趴在窗台上,注视着眼前早已看腻的一切。
她只是偶尔才想起李烈,而至于白泊,似乎早已随着那棵柳树,一同在她的心中枯萎了。
寒风掠过庭院,发出阴冷的呼啸声。
月娥早已看的入神,纷纷扬扬的柳絮,从那棵枯萎的柳树上缓缓飘下,落满了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