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大楼楼下的停车场已经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车辆。
周日这一天，安泰大楼面向公众的所有客房竟然都被预定。作为高档酒店的代表，在这里住宿的费用一定不亲民。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自掏腰包，为了今晚的烟火大会住在这里。竟然能吸引到那么多来自外地的观众，我果然低估了这活动的名气。
江枫在约定和我晚上直接在巴特西公园碰头之后，便一大早就前往了学校的社展。而我也并非无所事事，整个白天都在帮着安泰组处理酒店繁忙的订单。酒店业并不是安泰组的主要业务，因此安泰组的人手总显得有些不太充足。不得不说，无论是在酒店的前台还是后台工作，在这种忙碌的时刻都和「轻松」一词搭不上边。不过一想到晚上就是那场盼望已久的烟火，身心的疲惫瞬间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期盼着太阳赶快落山。
傍晚时分，我终于完成了被分配的工作。
匆忙地返回到自己的房间中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了稍微挑选过的衣服。比起每天都把打扮放在第一位的男士，长时间里偶尔会精心打扮一次的男士会显得更为亮眼——说不定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也是相同的道理。只可惜自己还是个高中生，并没有合适的机会去验证这套穿衣打扮的理论。
电梯里，我翻看着地图。社展刚刚结束，江枫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去巴特西公园的话，还是叫个出租车吧。不对……这个时间本身就是交通的高峰期，又碰上烟火大会，说不定机动车道会相当的堵。还是选择我心爱的坐骑吧，我的电动车还有充足的电量能够往返一趟。
总之，约会时让女孩子等着可不好。
打开电梯门，我直接冲出大门，冲向存放电动车的车棚方向——然后，看到了一个不是很协调的，人与车的组合。
我停下了脚步，想要确认那个身影。
「崔绒？」
面前的崔绒并没有穿着女仆装，而是换回了平时在校园中的打扮。更确切的说，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逢时的打扮，只不过这一次的她并没有二话不说地缠上来，拽住我的衣服而不肯松手。
她戴着雪白的围巾，靠在一个大家伙上——那是辆相当帅气的摩托车。明明她的身影背对着的只是苟延残喘的夕阳，不知为何却让我感到有些眩目。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她朝我笑了笑，然后一下子跨上摩托车的座椅。她灵巧的的身姿和那笨重的摩托根本无法形成正比。尽管是在询问我的意见，但她的眼神没有留给我回绝的余地，同时拿出了钥匙，熟练的开动了摩托。
准确的说，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那就拜托了。你知道要去哪吗？」
「知道哦，今天晚上有烟花大会，对吧？」
这次由我坐在了后座上。
坐在摩托车上的感觉如同在驾驭一只猛兽，而不是像电动车那样给人一种绵羊般软绵绵的感觉，也正因此给人一种相当帅气的感觉。等我弄到驾照，一定也会把老爹的摩托车拿出来溜一圈。
和摩托车的粗犷外形不同，崔绒驾驶风格非常平稳细腻。
「原来你会开摩托啊……话说你有驾照吗？我有点怕被交警查到。」
「在解决掉某个目标后，就顺便把他的摩托车抢了过来。本来想着拿去卖掉换生活费，结果尖塔的那群人顺势给我伪造了一个驾照，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什么啊，原来是假的驾照，不过她的驾驶技术却毋庸置疑。
白色的围巾迎着风飘荡在空中，在我的视线中晃来晃去。明明已经步入夏天，她却戴着这么厚的围巾，未免有些奇怪。
她透过后视镜，噗嗤一笑，读出了我的疑问。
「我其实是很怕冷的，尤其是脖子的部位。」
「以前坐我的车的时候，也没见你戴着围巾啊。」
「因为冯易是个很温暖的人。」
「什么意思？」
「什么都没有。更重要的是，这是妈妈留给我的围巾。不到重要的日子，我是不会戴它的。」
我注意到她有些苦涩的表情。
「要稍微提下速了，冯易。抱住我也没问题哦？」
「我还以为你会突然刹车，让我撞到你身上。」
「我才不像冯易那样差劲。」
「那次我也不是故意的好吧。」
「哼，是那样嘛。」
说着，我感受到了来自座椅的加速度。只不过我没有像那时的她一样将双手环抱在她的腰间，我只是轻轻地，以不会弄皱衣服的力度抓住了她的校服外套。
「嗯，这样就好。」
虽然去往巴特西公园的路程并不遥远，但是待我们两个抵达目的地，夕阳已经落下，只有积雨云在空中堆得好高好高。伴随着夕阳的余晖，西侧的天空呈现一片茜红色，而东侧的半边天则是已经降下了漆黑的夜幕。
「真是太感谢了。」
我们先后下车，然后走到了人行道上。
本想下车后转身就跑的我，看见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又不自觉地收回了脚步。确实，在简单答谢后就抛下她离开，总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但是除了答谢的话语，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看了看表，烟火开始的时间还早，应该不至于迟到。于是我装作不经意地站在了她旁边，等待着她先开口。
「说起来，今天是社展的日子啊，你没有参加什么社团吗？」
「想不到有什么喜欢的事，所以没有参加。」
「噢……听说有个社团准备用女仆装做宣传，没准你去了能成为首席女仆。」
「女仆是工作呀，虽然喜欢，但并不能算是爱好。」
这个对话有些尴尬。她把鼻子以下的部分都藏在围巾里，我甚至连她的表情也不知道。
我们的对话迎来了短暂的中止。几分钟后她开口，打破这笼罩着的沉默。
「我说过吧，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你难道不好奇吗？快问我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此刻的崔绒并非平常那种活泼随兴的态度，浑身散发一股不由分说的魄力，认真程度甚至远远超出当时想要杀掉我的那时。
她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是我要对冯易死心的日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这个问题，她迟早要面对。我也知道，她迟早会和我说些什么。
「冯易，是不会喜欢上我的，对吗？」
「……对不起。」
我的答案很坚定，因为我没有任何想要把她作为「备用品」的想法。
也许，「喜欢」这种情感对她而言，能够给予她不可多得的爱。她渴望着爱，但她并没有从我这里把爱夺走，而是以一个普通女孩的姿态，向我寻求着名为「爱」的存在。
但我也很清楚，她需要的，是一份能够让失去家的她，安心地蜗居起来的「爱」。这样的崔绒不应该停留在我这里，去等待一份根本无法确定的「爱」。
人多少应当要顾及别人的感受。不经意的一句话，也有可能会给无辜的旁听者带来伤害。但是除此之外，我也别无选择。
更何况，我的眼里早就只有那个人了。
「无论我们的相逢重复多少次都不会，是吗？」
「是的。」
「嗯，终于等到这句话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彻底死心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不甘心地咬着下嘴唇，以免自己哽咽出声，但她不甘的泪水还是很快落下来。
「是啊……我怎么会想着和她比呢，无论哪点，我都比不过她。」
「论坦率这一点，她完全比不过你，而且我不讨厌这点。」
「坦率又怎么样？最后结局还不是和什么都没说一样。……对啊，如果当初不说出来该多好呢……」
「能够那样直率地说出心意，你是我见到的最勇敢的人了。我真的很佩服你，崔绒，说是最佩服的女孩子也不为过。」
「只是勇敢而已。除了这点，我什么都做不到。」
「足够了，这份勇气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不再反驳，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胸口。只是我不能像漫画作品中的男主角那样，用双手抱住她。
因为，她并不是我的女主角。
「无论过去发生了怎样的事，你的勇气一定会为你指路的。」
「那时候就该早点把你杀掉，然后我也去死。」
「是啊……说不定会更轻松些。」
「可是，我又怎么下得去手啊。」
轻轻抽泣了几次后，她用我的衣襟擦了擦眼泪，然后淡淡地笑了出来，如同甩掉心中的一块巨石。
「听好了，如果被江枫拒绝，你也不要来找我。我会忘掉这之前自己的感情，狠狠地嘲笑你。」
「有点过分了吧？如果被拒绝的话，我可能会率先自闭。」
「所以说，给我好好加油。」
说着，她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
「喂！这身衣服我可是挑了好久！」
「谁管你啊。烟花大会快开始了吧，快点！」
她靠在摩托车上督促着我。
「你要回去吗？」
「没人说过不能一个人看烟花的吧。比起这个，你快走啦……」
说着，她的眼眶再度泛红。
「谢谢你，崔绒。」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跑向和江枫约定集合的地方，江枫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为什么没有回头呢？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出于某种于心不忍吧。
我在人群中寻找着江枫。
「一如既往地喜欢让女孩子等着呢，无可救药。」
「抱歉，今天安泰组那边莫名其妙的忙……」
「是吗？我还以为是遇见什么棘手的麻烦了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向传来那熟悉声音的方向看去。
为了藏起大腿上别着的手枪，她所穿的裙子总是没过大腿。尽管如此，但眼前这条黑色连衣裙并不会因此而让人感到扫兴，形状优美的小腿腿肚映入眼帘，裙摆往上延伸到腰际的线条甚至形成一种美学。
连绵的裙摆停止在了腰间。在此往上的，则是一片白雪——纽扣与花边相结合的洁白衬衣，搭配着同样纯白的短袖披肩外套。从这个角度看去，还不时能从她纤细的腰间位置瞥见浓厚的黑直马尾。左手上的腕表，更是让她在端庄之外多了一份高雅。处于色彩链两端的黑白两色，竟完美地在她身上融合起来。这黑与白的一唱一和，十分轻松地吸引住了我的视线，也在一瞬间麻痹了我的思考。
「太好看了。」
似乎是失去了理性，我把所有赞赏之情浓缩为这简单的四个字，然后老实而又郑重地发出了赞美之声。
「嘛……姑且是，稍微准备了一下。」
听到我这样说，江枫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裙子。每当她难为情地扭一下腰，裙摆便跟着飘动起来。
仅仅是稍微准备一下，竟然就能带来如此的视觉享受，不愧是江枫大小姐。
「别愣着了，位置有限。」
江枫清了清嗓，转头向巴特西公园的中央走去。
我们并排站在一起，等待着第一束冲上天空的花火。没有选择离烟花太近的地方，我们只是站在了流经公园的一条河边。从这里不仅可以看见烟花的全景，还可以同时看见天上与水中同时绽放的烟花，很是浪漫。
「小时候曾经和父亲一起来看过。」
江枫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望向天空。
「江叔叔？啊，他当时好像说过你喜欢发亮的东西。」
「什么江叔叔，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小时候不认识。」
「这样啊，那你当时是吃的谁烤的鱼呢。」
「哼，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口气嚣张，狂妄自大的家伙。只是会钓个鱼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我打开手机，给她展示着屏幕。那张照片已经被我设定成了屏幕壁纸。
「这是……」
「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接受挑战的家伙，虽然她后来吃得很香。」
「你这个人……」
她一把抢过手机，想要丢进河里去。
「喂喂喂！那是我的手机！而且你扔了也没用，我早就备份好了！」
「真是差劲。」
她把手机朝我扔了过来。因为我慌乱的双手，手机险些又掉进河里。
「话又说回来，原来你那时候就这么喜欢接受挑战了啊。你应该知道那时和我比赛钓鱼毫无胜算，当然，仅限那时。」
「你可真是大言不惭，后腿同学。第一个让我有了『绝对不能输』这种想法的人可就是你。」
「我认罪。如果我稍微放点水的话，现在的江枫是不是一个可爱的软妹？也不是说现在不可爱……」
听到「软妹」一词，江枫恶狠狠地瞪过来。
哦，好可怕。
「后腿同学，你觉得我为什么对你总是这个态度？」
震慑于江枫的眼神，我不安地别开视线。
「呃……你对谁不都这样吗？」
「确实如此。不过，如果那个叫冯易的家伙，能够在看见我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我，我说不定会看在所谓『青梅竹马』的份上，考虑以不同的态度对他……虽然我不认为我们是关系多好的青梅竹马。总之很可惜，他错过了这个机会。」
不同的态度！？会卖萌、会撒娇的可爱江枫原来不是只存在于梦里吗？不知为何，脑补出来的那副场景给我的既有认知带来了强大冲击。
「你早就认出我了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因为我发现你似乎并不讨厌这个态度。难道你是受虐狂？」
江枫在这一波辩驳上完全处于上风，骄傲地将双手托在胸前，脸上则是浮现出胜利的表情。
「倒是你为了调查我的安危居然能做出那种事，我还以为是因为你认出我了。……啧，明明是后腿同学，哪来的这种个人英雄主义。」
「求求你别说了，我现在觉得很羞耻。」
「只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很失望。」
江枫感到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个我曾经下决心要超越的存在，几年不见居然变成了这幅落魄样子。……虽然烂好人这一点没有变，我承认。」
「抱歉，我可能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强大的人。」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冯易对我来说怎样都好。只是偶尔会觉得，像小时候那样嚣张的冯易，也许会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怎样都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江枫。」
「嗯？」
她站在我身前，我们就这样凝视着彼此。
原来，我一直仰视着的江枫比我还要矮上好几公分。虽然她在我的心中，可完全不是这样娇小的存在。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走的慢一点。」
「慢一点？我可一直站在这里没有走。」
「我会追赶上你的，然后再给你一次下定决心超越我的机会。不需要你停下来等我，我一定会追赶上你的。」
江枫听了，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是吗，是这个意思啊……。那我就稍微期待一下就好了。如果让我的期待落空的话，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看着她的脸庞，我有股难以言表的心情。这样优秀的存在，我究竟要做出何种努力才能超越她呢。或许，她就是这样一个想要触及却触及不到的存在。在这样的距离面前，我的心意似乎怎样也无法传达。
像是要确认她的存在，我伸出手，为她梳理了一下耳边的黑发。
她愣了一下。我不顾她的反应，轻轻把手心贴在她的脸颊上。
「等我强大到能够保护你的那时，就成为我的女朋友吧。」
璀璨的花火在天边绽放，照亮了江枫美丽的脸庞。
闻言，她整张脸瞬间涨红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借着烟花的亮光，这般通红的脸颊便在我的脸前暴露无遗。
「哎？你突然在说什么？这个…」
似乎是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江枫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只是食指相抵着，悄悄抬起眼睛窥视着我的神情。看着她的双眼，我感觉心跳逐渐加快，于是赶紧别开视线，把头往上抬，装出一副欣赏烟花的样子。
几秒后，她似乎反应过来，匆忙地把我的手甩开。
「敢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你是活腻了吗……」
声音越来越小，但话中蕴藏着的感情却一点都不匮乏。
「我没有开玩笑。」
见我这次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庞，她则是再一次害羞地转移开视线。
「如果自己没有变得强大起来，江枫一定会在我的前方越走越远，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我喜欢江枫，所以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其实，就算你不这样说，我也不会…」
江枫红着脸，后面几个字几乎听不见。随即她轻咳一声，稍微掩饰自己的害羞。
「我可还没同意你的要求。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稍微等一等吧。」
「那么，什么时候你同意了，就像刚刚那样，把我的手像刚刚那样放在你的脸上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认真地望着天空中不停绽放着的烟火。
不过，我的左肩与她的右肩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很多。
「生日快乐，江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