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经历得多了,一直觉得这世界就是冰冷的,不爱笑。和太多人在一起的时候,尽管他们因为某件事或某句话笑的前仰后合,我也只是浅浅地扬一下嘴角,感觉既僵硬又讽刺,这真的那么好笑吗?我的笑点太高,很多人都觉得我这个人很无趣,跟我在一起很无聊。我总是处于一种思考的状态,至于在思考什么,似乎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这种感觉莫名地充斥着我的胸腔,在某些时刻隐隐地在心口膨胀。大概是太早参加工作的原因,在我心里存在一道很清晰的界限,对于上下阶级的划分太过明确,总认为上司就是上司,上司永远是冰冷的。
第一次走进那家家具公司的办公室,从大家口中听闻在任总经理的种种严厉和冷酷,感到瑟瑟发抖。
大家称他老郭,老郭是个雷厉风行、走路带风的人。作为管理,他有个极好的习惯,别人上班第一件事是泡杯咖啡浏览新闻,他上班第一件事是去生产现场,黑框眼镜下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似乎一眼就能洞察一切。
开会时,他的大嗓门穿透会议室的大门直达生产车间。坐在他身旁的人总是最遭殃的那一个,而每次遭殃的又总是同一个。那个被大家称为罗大炮的后勤,在与无数次的资料、书本、茶杯的“亲密”接触之后,仍然乖得像只猫一样温驯地收拾残局。
老郭最出名的就是他的大嗓门,只要他一声狮吼,无人敢不从,所有人敬他、怕他,然而所有人又都服从于他。公司在他的管理下,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总经理如同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员工敬畏,老板器重。
每次看到老郭挺拔俊朗的身影,心上都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我有时候想,那该是冷的感觉,就像冬日里缀满枝头的白雪,无需伸手触摸,只远远看着,就已然周身泛寒。不过,我不需要去探究,因为在我的世界里,冷的东西,还少吗......
我在人事部学习的日子过了数月,有一天听同事说老郭请假了,我歪着脑袋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只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才知道已是很久没见到他了。
公司来了一个总经理助理,暂代老郭管理公司事务,大家称他总助。他矮矮胖胖,喜欢笑,眼睛时常眯成一条缝。
“黑框眼镜”换成了“白框眼镜”。
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过大家都这样说,于是隐约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在这办公室蔓延开来。
以前,有我师父吴姐在,我的工作与总经理从不接轨。然而自从这位总助上任之后,我每日至少要往总经理办公室奔三趟,上午查人员出勤,下午看报表,晚上加班核工价,我的工作时间日增三小时。不凑巧的是这个时候师父辞职,所有的工作都交接给了我,于是日工作时间又增一小时。
他是个追求极致的人,凡事须尽善尽美,不出差错,任何细微的差错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除了本职工作外,他总会额外给我增加一些任务,除了总助办公室,我的办公室总是最后熄灯的一间。
事情多了,难免出错,何况每日与数字打交道,为此我没少挨骂。印象深刻那一次,是因为工价、工人的工资与工人争执不下,一些老工人认为我年纪尚轻,不值得信任,跑上办公室找到我,与我对骂。
那日,在被众工人围住的情形下,他出现在门口,眼睛里喷发的怒火直射进我心里,我无比清楚地听到他说:“有什么事情都不吭声,做什么卵事情!”那天走在昏暗的路灯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失落。
数月后的一天清晨,我接到公司失火的电话,如被惊的马“腾”一下从床上弹起。飞奔到现场的时候,滚滚浓烟在公司房顶升腾,消防员在门口拉了安全线,我在人群中找到同事,从她口中得知火势没有蔓延到办公室,为着资料完好无损而深感庆幸。一场大火吞噬了这座工厂,不,它融化了这座“冰山”。
我们搬到了岛外的新公司,我没有再见到过老郭,他无声无息地从我们中间抽离了,只是总助被提到了总经理的备选名单里。
总助的新办公室仍然在我隔壁,崭新的办公桌、茶桌茶具,还有一个崭新的书架,一切都以崭新的面貌呈现着。我去汇报工作的时候,时常瞥一眼那书架上的书,不想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他发现。他通过工作号给我发来信息,表扬我最近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末了告诉我:我书架上的书,你喜欢哪本就拿去看,只是记得看完了要原位放回,而且要看完一本再拿一本。我盯着屏幕上那一行字,字里行间隐约浮现出一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我借了一本《追风筝的人》,那是我工作后第一次一口气看完一本书,而且全程飙泪。我觉得喜欢这本书的人,内心应是柔软的,那么,他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吗?
我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同事说,他老婆得了癌症,他请假陪她去上海做了化疗。我盯着管理看板上请假一栏里他的名字,那里有一双眯着一条缝的眼睛。最初的时候,他上班一个星期,请假一个星期;再后来,他上三天班,请假一个星期;再后来,他上三天班,请假一个月......我经过他的办公室,看着那个很久很久没有添置新书的书架,看到一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
他偶尔到公司来处理事务,然而长久累积的问题堆积成山。老婆需要人照顾,公司需要人管理,老板不得不另寻高管。原本属于他的总经理职务,很自然地给了另外一个人,这是一个冰块脸。
他被调去做了生产经理,我的工作不再归属他管,面对冰块儿脸时,我常常想起那双眯成一条缝的弯弯的眼睛。
为了给老婆治病,他卖掉了房子和车子;为了陪伴生病的老婆,他职降一级;他借了老板的钱,同时尽心尽力管理公司事务,老板重情义,没有扣也没有降他工资,而他对老板说:“我不要那么高的工资。
来自家庭和职业的双重打击,我想,他应该很难熬吧,我想,他所感受到的冷,应比我还多吧。可是,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笑成了一条线,和同事之间,谈笑风生,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每每遇见他,他都会询问我工作近况,并提醒我注意身体。他得知我学习设计和参加自考的消息,无数次地鼓励我,也无数次地提醒我:身体很重要。
我无法直接了当问起他爱人的化疗近况,觉得太过直接触及到他的伤心,于是委婉简单地跟他说了一句:一切都会好的。他回以微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过去,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总爱大哭特哭一顿,闺蜜形容我像林黛玉;
没事儿的时候,就无厘头的胡思乱想一通,眼睛盯着天花板,眼角的珍珠一颗接一颗滑落,冰凉冰凉的;
遇到事儿了,愈想愈觉得那就是针对自己,然后陷入无边的漩涡,许久爬不出来,总觉得这世界诸多苦难,诸多不公平。
也不知从何时起,该掉的眼泪都被收回了眼眶里,看一部戳心的电影时,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被心底那股叫做“坚强”的力量生生地撕扯回去;
所有用来患得患失的时间都成了浪费。嘴角上扬的时候,哪儿有时间理会悲伤;忙碌的时候,哪儿有时间患得患失。
谁的人生里都有一条泛滥的大海,我们在船上颠颠簸簸,总会有暴风雨降临,总会遇到苦难,然而暴风雨总会过去,困难总会被克服。
克服一切阻力不难,难的是跌倒后还得拍拍身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向前,难的是经历所有的苦难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热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