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有猱,小而善缘,利爪。虎首痒,辄使猱爬搔之不休,成穴,虎殊快,不觉也。猱徐取其脑啖之,而汰其余以奉虎曰:“吾偶有所获腥,不敢私之,以献左右。”【虎曰:“忠哉猱也!爱我而忘其口腹。】”啖已,又弗觉也。久而虎脑空,痛发,踪猱。猱则已走避高木。虎跳踉大吼,乃死。
——明.刘元卿《贤奕编·警喻》之《黠猱媚虎》
江南的傍晚,炊烟袅袅。沿河边的人家里,男人们在河水里洗去一天的劳累,女人们在灶膛上,为心爱的家人烹煮美味的菜肴。孩子们堆在一处做着游戏,只等家人的一声呼唤,回去享受热腾腾的美味。
镇外的官道上,一个女人骑着毛驴,不紧不慢的行着路。女人一身粗布衣衫,斗篷压的低低的,看不清眉眼,只听得她嘴里悠悠扬扬的哼着小调,一双玉足时不时的踢着驴肚子赶着驴。那倔脾气黑驴子任凭女人踢着,始终慢慢腾腾的在小道上晃悠着前行。
突然驴子停住了。只见斗篷下女人露出狡黠的一笑,银铃般甜软的声音轻轻的响起:“嘻,生意来了。”
边关小镇一双男女望着远处矗立的城门窃窃私语。男子高大俊朗玉树临风,只可惜连日的奔波让他脸上布满了劳累。他凑着身子对身边的女眷说:“终于到了。雪儿妹妹我们先找一家客栈歇下吧,马不停蹄跑了这数日,辛苦你了。出关之后,他们再也追不得我们了。我们先休整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可以塞外牛羊,过属于我们俩的逍遥日子了。“女子微微颔首,便随着男子进了街道尽头的一家小客栈。
一进门,二人就闻到了一股奇香,原本不觉得饥饿的肚子,不禁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店小二见有客到,热情的打着手巾把儿迎了上来。“客官,看这大风刮的,快进来歇歇,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男子接过手巾,递给身旁的女子,女子轻轻推开毛巾,男子略窘道:“是我疏忽了。”转头对店小二说:“给我一间干净的上房。”
“上房一间,客官请随我来。”
待店小二送完茶水走了之后,莫上雪才摘下裹着的头巾。顺势的将整个房间仔仔细细的搜查了一遍。常誉心疼的看着莫上雪的举动,心想她定是被那马快追怕了,看哪里都有埋伏,现如今就快出关,就算是安全了,这到哪里查一遍的习惯,怕是雪儿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了。继而自责起来,都是他的错,日后定要加倍疼她。
检查妥当,莫上雪终于定下来了,常誉拿出包裹里的面巾,去水盆里拧了个热手巾把儿递给莫上雪。
“雪儿妹妹都检查完了?可能安心休息了?”
莫上雪接过手巾道:“你莫要打趣我。小心驶得万年船,虽然明日便可出关,但是始终还是在势力范围内,我们还是要多一份小心才行,倘若这时候出了事,就可惜了。”说完便顾自洗漱起来。莫上雪虽然不着半点脂粉,但挡不住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由内而外的青春美丽在洗涮之后更是青葱欲滴。常誉不觉看的出了神,直到莫上雪叫他吃茶,他才晃过神来。多日赶路的疲惫也因为松了的神经,袭来的更加猛烈,五脏庙更是闹翻了天。二人不再耽搁,决定下楼弄点吃食,吃完早早歇息,明天以后的大好日子等着他们呢。
楼下店堂里只坐了一桌客人,看衣着打扮是三个鞑子汉子,一个已经喝趴下了,倒在桌子上掩面大睡,另外两个说着听不懂的鞑子话,喝的正是热闹。
店小二见常誉莫上雪下得楼来立马迎了上去,引他们去了靠里面的一张桌子,擦了桌子,掸了凳子,招呼二人坐下来,又给各自沏了茶,才问道:“二位用点什么?我们四季坊别看在这西北边陲小镇,厨子却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这厨艺也是顶呱呱,夸啦啦,这满镇子的居民和着守关的老爷们都知道,要吃江南口味,首选我们四季坊啊。”听了这话莫上雪不禁挑了眉眼打量起眼前的店小二和这家叫四季坊的客栈。这店小二生的很是白净,一双笑眼,未开口就露喜气三分。柜台后面的账房先生黑面憨脸,低头记账,不时的咗两口手边的茶水。客栈装饰的朴素大方,桌椅虽都陈旧却收拾的一尘不染。
常誉显然饿了,问那店小二道:“刚进你家店子,就闻到一股奇香,食欲大增,敢问小二哥,那是什么的味道?”
“大爷还真是识货啊,那是本店招牌菜-靡方。年前半月每日用花椒精盐翻擦精选五花肉,切成大小一致寸块用新鲜姜葱加上好原浆烈酒拌匀,入瓦坛压紧后淋上香油封口。等到来年夏至方可开坛。起出一海碗,铺上青葱黄姜,撒上雪花糖,淋上些许酱油。上屉蒸半个时辰。出锅的时候整个客栈肉香混着酒香,闻者皆醉。有的时候遇见风大,那香味刮去四面八方,只要是闻到味道的人,都寻着奇香而来,一品我店的靡方呢。倘若再就着店里自酿的红曲酒,那绝对是我们这儿的一绝啊。客官来份尝尝?”
常誉知道店小二,多少有点夸大其词,但是又忍不住想尝尝这靡方的味道,他转过去很是溺爱的问莫上雪:“雪儿,你要不要尝尝?”莫上雪轻轻点头。常誉又点了两个小菜,店小二招呼下,又添了茶就下去准备了。
莫上雪见店小二离开压低了声音问常誉:“誉哥哥,那样东西可曾收藏妥当?明天我们就要远走高飞了,我可以不想这会子把它丢了。”常誉拍拍胸口,给了莫上雪一个放心的眼神,“一直贴身放着呢,雪儿妹妹大可放心。”莫上雪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扬声道:“这样最好,你贴身放着我就放心了,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远处也传来一声“这样我也放心了。”循声望去,之间先前那掩面大睡的醉汉站了起来,貌似脏兮兮的衣着下竟然是一张干净的不染尘事的脸,他身边的两位汉子也瞬时安静了下来,毕恭毕敬的站在了醉汉身后。
常誉突然一惊,拍案而起,想先发制人拿住那醉汉却不料身子生生的从半空摔了下来。手捂胸口,口吐鲜血。莫上雪轻轻的走过去在常誉的胸前衣襟里拿出了一个皮囊。“雪儿,你?”常誉无力的看向莫上雪。莫上雪略停了一下,眼都没抬,平静的道:“刚刚楼上给你沏的茶里,我放了毒药,既然明日我将出关,就不再麻烦你保管此物了,之所以一路让你活到这里,是因为你还要为翟郎背起洛家灭门惨案凶手的罪名。”她顺手指了指旁边的醉汉:“他也不是什么马快,他是翟郎,我的心上人。洛阁老报官衙门派人追杀,都是我骗你的。你不跑,我怎么把灭门洛府的罪名安给你呢。那日我们离开之后,翟郎已经把洛府上上下下打扫干净了,洛瑛也好,洛阁老也好,总之府里是没有一样活物了。你是洛瑛的夫君,也算半个洛府的人,我好心送你下去地府陪她夫妻团聚吧。”常誉口吐鲜血,眼泪横流,没有想到自己千般真心,万般爱意竟然换来了这个下场。没来得及说话,一口黑血喷出,一命呜呼了。
莫上雪拿了皮囊,收拾了下被常誉弄脏的衣服,她知道她的翟晓菲哥哥是最怕肮脏的。收拾妥当,莫上雪带着从未有过的娇羞模样走到了那干净的醉汉面前。双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了那个皮囊。两眼如星月般望着那个干净的醉汉道:“晓菲哥哥,洛家世代收藏的藏宝图我已经拿到。”
翟晓菲接过图收好,抬手间,袖起刀落,身后两名男子随即倒下。莫上雪见状,笑的更加灿烂,她知道晓菲哥哥此举是彻底的要断了前缘,与她双宿双飞。她跑上去抓住翟晓菲的胳膊,万般柔情在眼中闪烁。翟晓菲拍拍她的手,笑道:“还有些事情,还没有做完,做好了,就彻底无牵挂了。”
“你是说这客栈里的人?”晓菲略一点头,莫上雪身影突变,迅速伸出五爪向躲在柜台后面的店小二和账房先生抓去。配上一身白衣如同一只厉鬼呼啸而过。还没有跳到柜台前,一支冷箭从她后背射入,破胸而出。由于力度太大,把莫上雪生生的钉在了柜台上。莫上雪勉强扭过头去,之前的清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荡然无存。目光勉强触及是翟晓菲握着弓箭的手和脸上温文尔雅的微笑。“为什么?为什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莫上雪脸庞滑落下来。
“雪儿妹妹,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原因的。不错我是喜欢你,但是我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坐拥万贯家财的生活。现在我宝图在手,只有与这事有牵连的人都消失干净,我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你在我身边,时刻提醒着我不想回望的过去。雪儿妹妹,你自然明白,那样的过往无论谁都不愿意去记起的。还有就是你在洛府,跟着常誉,难免瓜田李下,你知道我是最怕肮脏的,更何况是不干净的人呢。我不曾骗你,我只是此时此刻爱我自己胜过了爱你而已。所以雪儿妹妹,安心去吧。我会烧了这四季坊与你陪葬,也算待你不薄了。”
莫上雪听完,只觉得自脚下一股寒意直冲头顶,冷的竟感觉不到身上的痛了。她未曾想到自己忍辱负重历经千辛万苦得来的美好竟然如此的不堪。恨么?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恨呢?常誉与她,正如她与翟晓菲,不过都是棋子罢了。若说真对不起的恐怕只有那洛府的洛瑛小姐了。真真正正她是最无辜的。莫上雪想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原来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她安静的闭上眼睛,不再去挣扎也不再去在意翟晓菲的行动。
翟晓菲浅抿了一口手边的酒,“果然好酒,四季坊的红曲酒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以后再也喝不到了。”说完一袭暗劲将店里的酒坛悉数打碎。他走到莫上雪身边,用手绢包着,抽出藏在莫上雪腰间的软剑,在常誉,和自己的两个随从尸体上又划了几剑。又把软剑塞回莫上雪手里。莫上雪安静的看着他做完一切,幽幽道了一句:“原来你就是这般喜欢我的。”说完闭上眼睛不再关心周遭的一切。
翟晓菲绕进柜台,看着卷缩在那里的账房先生和店小二笑道:“现在只缺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接下我的黑骠弓,然后乖乖的被烧死就可以了。我看账房先生不错,身型于我几分相似,就是模样差了许多,不过烧糊了,也无所谓了。先生你看这个弓你是活着接过去呢,还是死了我给你塞进手里去呢?”账房先生颤颤巍巍看了眼边上的店小二,战战兢兢的站起来走向翟晓菲去接弓。
翟晓菲将弓箭交与账房先生刚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握着弓死死的粘在一起,无法分开。而账房先生拿着弓的手也徒增很大力气让他抢也抢不走,自己挣脱也脱不开。翟晓菲惊恐之余才发现店小二已经换了一身白衣,飘飘然的落在了他的身旁。对面的掌柜也不在了。一席黑袍,高大阴暗的男子握着他的弓,死死的盯着他的身形。
店小二开口三分含笑:“翟公子,我们家掌柜的交代了,公子来了一定要盛情款待,绝不能让公子踏出四季坊一步。”黑衣账房也道:“对,掌柜的说了,公子烧也好,砍也罢,拆了这四季坊都没问题,只要公子留在这四季坊就好。”
翟晓菲大惊,压住惊恐,强作镇定问道:“不知二位怎么称呼,贵坊掌柜的又是谁?晓菲也好检讨在哪里得罪到了各位。”
店小二冷脸答道:“在下谢必安,这位是舍弟范无救。掌柜的名讳,恕小的我不敢相告。至于公子刚刚要烧死我们做替罪羔羊的事情,我们哥俩也不屑追究。只是掌柜的吩咐了,要帮人报三个月前,江南安旬镇洛府的灭门之仇,所以今天翟公子,你是哪里也都去不了的。”
翟晓菲一听,再也耐不住,拼命想从范无救的牵制中脱跳出来。可是无论如何就是动弹不了。范无救玩味的看着翟晓菲道:“翟公子,你是喜欢清炖还是红烧,你说我是先给你拨皮洗净,还是等下水开了,直接把你烫了,撕了皮毛来的干脆呢?”
谢必安无奈摇摇头,“休要玩耍,时辰已到,送诸位上路。”说完便拿了火折子在四季坊里点起火来。
范无救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炙烤啊。还是谢哥高。”火势借着满地的酒一下次蹿了起来。翟晓菲眼见葬身火海自己却还是不得动弹,四季坊里早就没有了谢必安,范无救的影子。他疯魔的叫着,间隙间听见柜台处传来的一声叹息。
原来是莫上雪喃喃道:“报应到了。我等的报应到了。当年你蛊惑我去江南安旬洛府偷盗藏宝图,我迷恋于你竟然生生魅惑了常誉,让他将自己新婚的妻子洛瑛当做筹码,逼洛阁老就范要藏宝图,当着洛阁老的面活活挑了洛瑛的手脚筋。常誉拿到图之后,我骗他外逃,你带人血洗洛府,洛府上下一百多口一个不留。常誉不见,自然罪名都落在他的身上。之后一路常誉对我关爱有加,我却信你,与你通风报信密谋宝图。终于今日得此报应。天理昭昭。我等玩弄真心,贪财丧德的畜生,理应有此一报。可惜我莫上雪,醒的太迟了。洛瑛对不起,在天有灵。我莫上雪下辈子愿投胎做牛做马偿还与你。”说完莫上雪不再说话。闭起眼睛。就是烈火烧了她的腿也没有听见一声嘶嚎。
翟晓菲从没有觉得如此恐惧过。只见四周火势慢慢包围,整个四季坊成了一个瓮。瓮顶处隐约有人声。那是一个甜甜的女声。女声道“瑛儿,你罐子里炖的什么啊?”另一个女声幽幽的答道:“在焖靡方。”那甜甜的女声又道:“倒了吧。都是些臭肉。别坏了我四季坊的名声。”幽幽女声答道:“知道了掌柜的,炖化了,我就倒了。“
驴蹄子隔着青石板的声音传到范无救耳朵里,他就开始坐不住了。冲出店面,果然看见老板娘骑着那头大倔驴晃晃悠悠的往四季坊走来。他赶忙跑过去把老板娘迎进店里,谢必安迫不及待飞奔到后院乖乖的伺候大倔驴。范无救到了杯茶水给老板娘。他一向耐不住性子,想问又怕老板娘责骂。于是一个悠悠闲闲的喝茶,一个心急火燎的到处转悠。
终于,范无救熬不住了,迫不及待绕到老板娘身边,左看看,右看看,正思量着怎么开口只听老板娘说:“你小子别看了。她在伞里。还不收拾个住处来给她。”范无救闻言,掉头就上楼,收拾屋子去了。此时谢必安已经心满意足回到堂中,老板娘看见,边绕着自己胸前的一缕头发边说:“小七,她叫洛瑛,烧了一手江南的好菜,特别做靡方。以后就让她在厨房里面做事情吧。”谢必安应了一声,抱着伞去了厨房。
老板娘喝完茶,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囊。打开里面是一张破旧不堪,残缺不全的地图。“哎,就为了这张破帛。绾娘啊绾娘,你这又是一件亏本生意啊。”此时范无救已经从楼上下来,老板娘把帛书连着皮囊丢给了他。“老八啊,帮我烧了这些破玩意儿。顺便送洗澡水去我屋,黑丫一路和我闹别扭,颠的我骨头都碎了。我要好好洗洗睡睡。我不醒谁也别来叫我。还有明天我们四季坊菜单上加靡方,来新厨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