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在本文中选了《人间词话》中的一些重要条目归为了四类:第一部分是关于词之境界的九则词话;第二部分是关于词之特质的五则词话;第三部分是论温、韦、冯、李四家词的十二则词话;第四部分是论代字及隔与不隔的四则词话。
叶先生在附录一中说到王国维《词话》中第一则至第九则是王国维对其评词之标准的一种理论性的标示。第一则提出“境界”之词,为评词之基准。第二则就境界之内容所取材之不同,提出了“造境”与“写境”之说。第三则就“我”与“物”之间的关系不同,分别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第四则说明“有我”与“无我”两种境界其所产生之美感,有“优美”与“宏壮”之不同,是对第三则的补充。第五则论写作之材料可以或取之于自然或出于虚构,又为第二则“造境”与“写境”之补充。第六则论“境界”非但指景物而言,亦兼指内心之感情而言,又为对第一则“境界”之说的补充。第七则举词句为实例,以说明如何使用作品中之境界得到鲜明之表现。第八则论境界之不以大小分优劣。第九则为境界之说的总结,以为境界之说较之前人之“兴趣”,“神韵”诸说为探其本。
王国维先生说:“词以境界为最上”,但叶嘉莹却说词曲赋莫不讲求境界,以此指为词所特有,并不精准。王国维所用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都是诗而非词,这样,这样就有些混乱了,叶嘉莹运用“添字注经”的办法,是为了讲清楚“境界”这个词。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要眇”是指一种精微细致的富于女性之锐感的特美,最适用于表达人类内心中一种以深隐幽微的品质,也易于引起读者心中一种声音深瘾幽微之感发与联想。也就是说词的美能够传达出诗所不能够传达的内容,但不能够完全传达出诗所能够传达出来的内容。
诗的标题就已经把要说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而词的妙处在于它常常没有题目。
“诗之雅郑,在神不在貌”:这正是王国维欣赏能力很高的地方,他说一首词是典雅还是淫糜的,在它的精神上,不在它的外表。小词之所以微妙,之所以有很多的言外的意思是因为它有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的特色——“双重的性别”。《花间集》18位作者都是男子。男子表面上是写思妇写女子,而在内心隐藏了自己不得志的感情。“双重语境”就是双重的语言环境。人的意识其实也是很微妙的,我们有意识,有潜意识,有无意识,还有所谓的集体的无意识。所以,人常常会有一些预言什么的,那其实是你自己意识里面你所没有觉察到的部分,是你的潜意识、无意识里面有的。
王国维在任何时候都是自信的,他所说的“成大事业、大学问”,并不是我们当前所说的那些个世俗的,庸俗的学问和事业。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要经过三种境界。
第一种境界是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说的是善于读诗的人,不能只看外表上的文字、景物和感情,要从诗中读出一种境界、一种意境。
第二种境界是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了完成理想,不计个人得失。
第三种境界是辛弃疾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一种自足的、自我实现的境界。
张惠言认为温庭筠的词内容非常丰富,可是王国维认为温庭筠的词只是外表美丽,内容不够丰富。温庭筠为什么被张惠言赞美?张惠言从温庭筠的《菩萨蛮》中看到了《离骚》“初服”之意。
王国维从南唐中主李璟的《摊破浣溪沙》中“菡萏香销翠叶残”看到了“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这种感慨,为什么会这样呢?王国维的根据是双重语境还有显微结构。张惠言看出“蛾眉”、“画眉”“懒画眉”,这就不是显微结构的作用了,而是西方语言学家所说的语码的作用。
温庭筠、韦庄、冯廷巳他们三人的词有什么不同呢? 温庭筠只写名物,写美感,写形象,而不做情感的直接表达。韦庄的特色是直接写感情,写得很劲直,很真切,很有力量,给人一种直接的感动;冯延巳的词可以给人直接的感动,却又让你不能确指他的人物和情事他的词不像韦庄的词那样受到具体人物情事的拘束和限制。
李后主的词就不是双重性别或双重语境的作用了,是他自己亲自遭遇了破国亡家的不幸,才写出《虞美人》这样的词。他真正的特色就是感情的投注。欢乐的时候,他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在欢乐之中,尽情地享乐;亡国的时候,他把所有的感情投注在悲哀之中,痛哭流涕地悲哀。也是从李后主开始,小词才慢慢地脱离了歌辞之词的这个阶段,而走向抒情言志。也就是诗人开始用词这种体裁来写自己的悲哀,写自己的感情,把为歌女代言的歌辞,变成自我抒情的诗歌。这是李后主的一个最大的开拓。
叶先生说: 王国维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天才,而且一生孜孜矻矻,以追求真理为是。可是一个人自然有一个人的局限。王国维有时代的局限,所以他的《人间词话》也有它不完全正确的地方。可他忠实于他自己,不抄袭,不伪造,不欺骗,不说自己不懂和不知道的话,他所说的都是他真正的感觉和思考所得。叶先生认为好的小词之中有一种“潜能”,这种潜能可以通过象征的作用或符示的作用来体会,也可以通过语码的联想或通过语言的结构来体会。但是不管用什么方法来体会,小词是以具有这种丰富的潜能为美的。凡是缺乏这种潜能的词,就一定不是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