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叶纷纷从过枝桠间穿过,飘落在象牙白的石阶抑或深灰色的沥青马路上,校园里偶尔想起的自行车的刹车带的声音,还有滑板与地面急速摩擦时的嗡嗡响声。一个多月前,还能时常在耳边响起的燕语莺声,现在如同被秋风噤了胆,渺无踪迹。
手肘支撑在浅色的圆木桌上,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帽衫,衣服背面写着英文单词 “Believe”,扎着略松的马尾辫并在额前胡乱揉下几缕碎发的幼凉,一张圆脸侧躺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歪着脑袋看着一脸宿醉的町奈。整个人都黏在桌子上了的町奈,由于头发太厚,再加上早上是被幼凉“砸门”叫醒的,头发此时呈夸张的爆炸装,被拽出门的町奈感觉眼下脑袋疼得犹如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会把自己炸飞。
“一会儿你能听多少就听多少,等课后我借给你笔记,你对照着来看吧。”
幼凉的话语刚落,脑袋还埋在右胳膊里的町奈,左胳膊已经幽幽抬起来扶上幼凉骨感的肩头。
“哦我的小宝贝~ 今天讲菲利普斯曲线,正好和你论文课的毕业论文题目一样,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听啊好好听,妹妹我以后的人生幸福都在你的手里了!”
一说到毕业论文,一阵反射性地胃疼。
对于幼凉来讲,毕业论文的写作过程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要把程序代码运用到论文的数据分析中。一开始本来想要选择研究国内通货膨胀,然而教授总认为论文题目太广。迫于教授的“威严”,幼凉不得已题目范围越来越小,直到定点在了菲利普斯曲线上。一直很不喜欢计量经济的幼凉,发现自己必须要用程序代码得到就业率与通货膨胀的关联图像。可是幼凉最不擅长的,就是写代码。同时,菲利普斯曲线下分支的公式太多,问过教授过后,教授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来告知幼凉哪个公式是最合适来完成这篇毕业论文。而且如何得到正确代码也不在毕业论文的教程之内,所以和代码天生相克的幼凉更加不知如何适从。
如同一个人坐在四人木舟上但孤身一人,完全没有任何的帮助,四周一片迷茫。幼凉连立马从小舟上跳河的心情都有了。
规矩地系着印着深蓝色方格的领带,木榕穿着一件奶白色短袖衬衫和一条松松垮垮的棕色休闲裤,踩着没有多余装饰的哑光的黑色皮鞋走进教室,在讲台上放下背着的黑色双肩皮包。拿出一个摞满文件的厚厚的灰色夹子,又掏出平板电脑在讲台,同时从MacBook里抽出触控笔为上课进行屏幕书写做着调试。
听到教授站在前台整理东西,町奈抬头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男人。用左胳膊怼了下幼凉的右肘。
“欸,你看教授。”
麻利地细瞅了一眼,转回目光看还趴在桌子上的町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领带?”
被一语中的的町奈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头。
“对啊对啊,一身都很素净,但唯一那个领带有点花里胡哨的。肯定女朋友送的。”
“你好机智。” 不愿过多谈论,迅速掐断话题。
“欸,你昨天说,你今天下课要去教授的办公室?”
稍稍盯了下前台弓着腰在平板电脑上调整课件的木榕,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中慢慢进入上课状态的教室变的非常安静,幼凉的手机在桌面上猝不及防地震动两下。忘记调整手机到静音状态的幼凉张开细长的手快速抓起手机,略微尴尬地面部识别解锁屏幕。
是幸生发过来的短信,问一会儿下课要不要去食堂吃饭。
咬着嘴巴边的死皮,快速利落回复了一条拒绝的短信。悄悄小小的深呼吸了一下。比起怎么花时间和精力都无法看到恋爱势头的这段关系,幼凉从昨晚的回家前发生的那件事开始,她开始更加希冀于自己可以在学业上得到让一个满足的答复。
相比还有时间沉睡于懵懵懂懂中的校园,马路交汇的世界分外嘈杂与繁忙。幢幢高楼在无数个十字路口划分为方格的区域里野蛮生长,接连急促响起的电话声仿佛城市的筋骨在咯吱作响。人们忙碌的身影在一面面反光玻璃里串成现代皮影戏,每分每秒的演绎都在创造着非常纯粹的利益。
将视线平铺开的办公室格局,刚进来的人们可能会怀疑是不是地面上被排满着一个个切开顶口的箱子,然后又把一个个劳动力塞在这些并不算特别宽敞的格局中。
绪子坐在“箱子”中间,面带微笑地开启电脑,时不时轻轻哼唱着今年格莱美获奖歌手的新歌。
感觉有人在看向自己的这个方向,一抬起头看见了穿着淡紫色格子衬衫的川雅。刚进门口的川雅,胸前捧着一个档案袋,踩着酒红色的矮跟皮鞋,冲自己摇了摇小肉爪,晃着深棕色的马尾辫走到绪子的办公桌旁边。
“来了,川雅。你们部门经理终于肯把银行的信用证单据复印件送来了?”
“对啊,明明早晚都要给你们送过来,非要拖这么久才同意。这刚同意,我一大早马上就给你送过来了。”
在键盘上迅速敲击完登陆公司系统所使用的用户名和密码,绪子转头看着用眼神打趣着自己的川雅。
“怎么这么看着我?”
身高不过一米六的川雅蹲在地上,微胖的身体凑近绪子,压低声音凑近绪子的身边说话。
“你的戒指呢?”
空荡荡的十指上,的确毫无昨夜被求婚的痕迹。木榕居然没有准备求婚戒指,而自己居然也忘了这件事。带着有些复杂的情绪,绪子却小声的笑了出来。
“我很不喜欢戴戒指。如果不得不戴的话,除非是婚礼那天。”
像是在看着稀有动物一样,川雅张着唇形非常漂亮的嘴巴,忍不住发出一阵质疑的唏嘘。
“怎么会有你这么奇怪的女人啊?求婚戒指欸!比正式的婚戒还要值钱的好吗?”
摆摆手,上面装饰着水钻的水晶指甲在晃动间一闪一闪,和翻着白眼的绪子相映成趣。
“木榕的风格和你老公不一样,他不喜欢太华丽的东西。你看他穿的就知道了。”
纯白色的墙壁边站着一个低着头的女生,左臂挎着白色架子和一个电脑。认认真真盯着手里的纸张,上面打印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解说。抬起左手,稍微向前一伸,手机屏幕的灯光微微从袖口漏出,幼凉的脑袋又向紧紧合拢的门缝小心地探了一下。
时间差不多了。
“咯吱”的响声从慢慢变宽的门缝间传出。吱呀呀被缓缓打开的大门,一张小麦色的脸出现在幼凉的视线里。
一丝丝吃惊的表情转瞬即逝。“啊,你是我早上那堂课的学生吧?”
“是的,教授。您好。”
用力地点了点脑袋,嘴角漏出开心的笑容,试着给教授一个积极的学生形象。但木榕仅仅相应地点了头作出回应,走回窗边的工作桌前,手指并起,向对面的空椅子挥动两下。
“请坐吧。”
“啊,好的。谢谢教授。”还未坐稳便开了口。“是这样的,关于今天您讲的菲利普斯曲线,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您。因为这学期需要完成我的毕业论文,和这个亲密相关,主题就是这个曲线理论。所以可能问的问题不都全是今天上课所讲到的,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讲解下课堂范围以外的内容?”
面无表情波动的木榕依旧沉默地坐在幼凉的对面。幼凉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紧张,每个字都在谨慎地试探着教授的情绪。一双闪闪发亮的小鹿眼,盯着木榕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和每一根胡须。
抿下嘴唇,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摆在桌上,屁股下的凳子也随着轱辘的滚动被向前带动。木榕张开手掌,将胳膊抬起伸到幼凉面前。
“嗯,可以的,说吧。有什么问题?”
灿烂的笑容瞬间撒欢地绽开在了幼凉白皙的脸上,一双好看的天然野生眉上扬几分。充满了一股子兴奋的稚气。
快速打开自己的夹子,左手翻动着纸张然后抽出一沓资料递给教授。左手又迅速伸进身侧的黑色帆布书包内,拿出一只0.38黑色中性笔和一张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格子的纸摆在桌上。
“教授您现在看到的是我在网上搜索相关内容,这个经济学家的这篇论文里概括了好多的公式。今天您上课讲的公式是这一页的这一行。我已经开始了程序上的计算,所用到的公式是另外一页的这一条。这两个公式貌似在计算时间上的选择不太一样,另一页使用的数据是推后了一个周期的时间。但是这些的区别具体在哪里?又应该怎么用?还有我不太擅长编程代码,所以也想问一下这一组公式该怎么输入?”
从手边的草稿纸中抽出一张空白的横格纸,有条不紊地记下了幼凉刚才问的每一个问题。
木榕快速地翻动将近二十页的学术论文,眼睛扫视着一页页的文字。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他合上了论文,随手拿起自己桌上的笔。
注意到教授拿起的笔并不是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那支笔,暗暗地觉得自己刚才特意拿出笔想自己做笔记的动作可能有点多此一举了。
木榕在纸上快速下了论文里涉及的菲利普斯曲线的不同公式,并写下了一些论文里没有涉及到的曲线理论发展的历史内容。“菲利普斯曲线最初被发表并未受到广泛关注,而后经过了不同经济学家的研究与新旧主义的争论才有了今天你在研究的这个中心理论。这篇你找的论文里,历史背景概括的还算详细,我这里提及了一些其他的历史发展线索,你回去再研究一下。还有关于你要应用的时间点,两个公式所应用的侧重点不一点因此所计算的周期也就不同。一个是研究了未来,一个是过去。编程代码的话,我现在给你发一个邮件吧,里面有相关要应用的公式,但是如果多项式回归公式的代码太难得到,你可以邮件问我或者再来我办公室。”
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仔细地听着教授的每句话。声落许久,幼凉一抬头,发现说完话的教授盯着自己。
一直盯着没开口的自己。
“邮箱。”
“啊?啊!对,不好意思。我的邮箱是这个。”
低头抓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笔,在资料的背面空白处写下自己的邮箱。
看了一眼邮箱,而后打开平板电脑点开邮箱。敲击键盘的同时,眼神随便瞟了一眼规规矩矩端坐着的幼凉。
“你的名字是?”
“幼凉。幼儿的幼,夜凉如水的凉。”
偷偷微微弯曲的腰,在听到教授问话的一刻,幼凉又猛地坐直。脊椎发出“嘎”的一声闷响。
还是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般的木榕专注在自己的平板电脑上。此时的幼凉只觉得后背阵阵发热,冷汗直冒,耳朵后方开始发凉。
“幼凉你还有问题要问,是不是?”
“嗯……对。关于两个公式,一个关于过去,一个专注未来。教授您认为,在我的这篇论文里应该侧重哪一个会比较有意义?”
那个坐在窗边带着没有过多情绪波动的男人,发送完邮件,关上电脑。面对乖巧又掩饰不住紧张的学生,他思索了一下。最终望着那双干净如水的眼神,淡淡笑了。
“这个得看写论文的你怎么想了。”
“可以两个都写吗?”
“如果毕业论文所限定的长度足够支撑,也可以的。”
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传真机的声音,也未能盖住小小的封闭格局里传出的怒吼。
银行开立信用证的复印件被窝成一团摔在桌子上。绪子的后背紧紧绷住,咬紧牙关站在原地。压着心里的怒气,任凭对面戴着红色框架、留着一头泰迪一样卷发的女领导冲自己撒气。
“对方经理既然反反复复声明不愿意给我们信用证复印件,你就不要再去要了啊。”
“领导,我也不想去反反复复地要这个单子。可部门系统需要这个单子上的信息。没有这个单子,我的工作交不上来啊。”
吼声瞬间提高几个分贝,周围一片小箱子里的人都看向领导办公室。
“你有问题你就来问我啊!他们公司如果以后和我们的交易额变少了甚至丢掉了客户,谁负责?你负责吗!”
能解决的问题都来问领导的话,那要我们职员有什么用?
话吞回肚子里。最终绪子饱满的嘴唇崩到发白,她稍稍弯腰半天吭哧出了句抱歉。
转眼小箱子里的人们,开始和隔壁的“箱友”叽叽喳喳传着最新的办公室新闻。
“哎你们知道吗?听说昨晚领导和对方公司的经理有个饭局,今早坐电梯上来的时候听到楼上事业部的同事讲的。”
“哇噻,要是让绪子那个急脾气知道了,她不得气疯了?”
“就是说嘛。所以一会儿等她从领导那儿出来了,快下班的时候再告诉她吧。”
不知道谁在转笔,手中的突然被转飞到桌子上。掉笔的声音暂时压制的纷纷议论,声源的相反方向有个人开了口。
“吃过饭了但还是让下属把信用证复印件一大早上送过来,这是明显要坑职员吗?”
刚出教授的办公室,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两下。拿出手机看到町奈给自己的短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天上的云彩,是静止的。试图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可是一想到那个人,多年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心脏跳动的异常平和。
“我听小学妹说了,昨晚幸生在厕所门口说的那些话。亲爱的你现在还好吧?”
比起那个可爱又会撒娇的小学妹,幸生会有所考虑也是很正常的吧?幼凉垂下头看着地上拉长的影子,孤零零的却又非常倔强。如果自己没有担心喝酒略多的幸生身体不适,自己也不会从包房跟出去继而看到那一幕。
娇小的学妹伸出右手拉着幸生的胳膊,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决定正式交往。幸生轻轻地摸摸小学妹的脑袋,眼里充满了温柔。过于惊讶的幼凉身体未受控制的后退了一步,却惊动了空气,让沉浸在暧昧气氛里的两个人意识到了不速之客的存在。
四年以来,他从未那么看过自己抑或那样的触碰自己。哪怕有次喝醉了吻了自己,幼凉从他的舌翼的游动间感受不到一点真心,除了浑浊的酒劲和原始的欲望。
解锁手机,敲击屏幕的大拇指停顿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左手胡乱把头发向耳后拢了一下。
“我没事。我们两个人要有什么早就有什么了。”
这句话,换而言之,我愿意、而他并不愿意和我有什么。
渐渐消失在校园区的幼凉没有注意到,在她刚刚走出的那栋教学楼里,来到窗边透气的男人注视了影单影只的她很久。
阳光下的她,发色微微泛着金黄色,和未被尘染的落叶非常相称。可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为什么身影里全是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