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家东院有个大爷,姓刘,他是家里的老大,可能是按整个家族同辈大小排的吧,大家都叫他老六,我小时候大爷应该五十岁的样子,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打光棍。
大爷比同龄人看起来苍老一些,一张长脸上能长皱纹的地方一处也没荒废。干巴巴的眼皮里包裹着暗淡外凸的眼球,像两只用污了的灯泡,嘴里常年叼着用报纸卷的旱烟,牙床也外凸,一笑恨不得满口黄牙一颗也藏不住,有点恶心,现在想来其实还有那么点猥琐,头发白了一半,胡子也跟着由黑向黄和白转变,而且从没刮干净利索过,长长了就用剪子剪一剪,颇具光棍风范。
一想起大爷,我的记忆每次都会条件反射般的弹出他在夏天里的样子,似乎永远都穿着一件晒褪色的旧的不能再旧的藏蓝色汗衫,像拿了块浆洗过无数次的破抹布搭在他骨瘦的身上,更显邋遢,灰涛涛的裤子裤管挽到小腿,光脚蹬一双懒汉鞋。懒汉鞋,估计这名字就是从大爷这来的,大爷的懒是村里人公认的。
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说,老六可咋整,茬伙(关系好的两家一起种地,一起种完了张家再一起种李家)下地干活,他磨蹭到几点几点才出门,干活也磨蹭,老坐地头卷烟歇气,还隔一会就找地方去撒尿,缺点啥让他骑自行车回家取,他在家喝点茶水打个盹再去地里。大爷要是出去打零工,前脚一走,后脚大人们就在一起议论,哼!老六,干不长,几天就得跑回来,呵呵,大爷也从不让议论的人失望,绝不超过预测的时间,一准儿乖乖回来,回来逢人就扯着沙哑的嗓子说,哎呦那个累啊,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啊,我这一把老骨头差点没在那交代啦!
庄稼人,懒惰可是非常不光彩的品质,所以在村儿里人的眼里,大爷似乎除了心眼不坏,其他的都比较完蛋,但我觉得大爷也是有闪光点的,大爷的所有光芒都集中在他不打光棍的那部分人生里了,因为他对媳妇很好很温柔,我觉得这一点值得很多农村大汉学习。
大爷的第一个媳妇,那个大娘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只是听爸妈说大爷待大娘很好,在大娘生病的时候大爷日夜守候,端水送药比女人伺候的还细心。再说说我见过的第二个媳妇,大爷的四弟在县城收废品,据说挺挣钱,于是有一年大爷决定去投奔四弟进城收废品,结果不到半年大爷就回来了,没挣到啥钱,倒是收回来个媳妇。
第二个大娘,带了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两个孩子来到大爷家非常正式的给自己取了新名字,姐姐叫刘娟,弟弟叫刘刚,这个二号大娘体弱多病,瘦的像只小鸡子,有肺结核和其他什么病,反正常年委在炕上,基本没怎么见她出过屋。
大爷经常来我家,长拖拖的歪在我家炕上看电视,家里有苹果啦橘子啦或者我妈蒸的包子打的酥饼啥的都会拿给他吃,比如拿个苹果,他就拿着拿着不知啥时候塞到上衣兜里,是要拿回去给大娘吃,后来我爸发现他什么都想拿回去给媳妇吃,就会告诉他这个你吃,一会回家再拿一份回去他才会吃。
后来那个大娘不知道为啥又被前夫接走了,过了几年,大爷的亲戚又给他介绍了第三个媳妇。
三号大娘名叫溪三儿,个子很矮,不到四十岁,长得倒挺着急,看上去并不比大爷年轻多少,头发很短,龅牙,面目有点狰狞,手指头不知道啥毛病,常年缠着白胶布,心眼比正常人差点儿,走路两腿离得老远,像骑着一头驴,脚步还落的笨重一走过来地都跟着震颤,有一次跟我妈去稻田地,池梗很窄,大娘跟在我妈后面走几步就要踩到池子里一次。
三号大娘跟大爷日子过得挺合拍挺有滋味,我记得她非常擅长蒸大馒头,一蒸就蒸一大锅,大娘还挺干净,大爷的家里里外外都开始利落起来有了家的样子,虽然大爷自己还始终保持着光棍时的邋遢形象。
只是好日子过了两年,大娘就有了非常诡异的变化,她开始对周围的人保持奇怪的警觉,就连对一直相处的很好的我妈都不给好脸色,因为她怀疑大爷跟同姓家族的一个寡妇,以及隔壁村的一个单身老太太都有龌龊的关系,而这些都是周围的人撮合的,她开始走到哪手里都拎个棒子,扬言要揍死不要脸的女人,在家想起来就拎着棒子站院子里骂大爷,大爷就拿着冒烟的烧火棍从屋里出来比划着让她进屋,但绝不骂她打她。
大爷对媳妇的包容简直没限度,大娘有天被手里棒子上的毛刺扎了手,大爷把棒子扔了大娘就拎铁锹,唉!铁锹总归是没有棒子方便,大爷居然又给淘了一根粗细得当光溜溜的棒子让她拿着,这一点恐怕现在流行的小奶狗或是小狼狗都做不到的吧。
后来三号大娘越来越邪性还搞破坏,往别人家苞米堆倒洗脸水,甚至出现妄想,说天天能在哪里哪里听到大爷和老太太还有寡妇聊天,有说有笑,拎着棒子走的一天比一天远,大爷就得骑自行车可哪找大娘,慢慢的才发现原来大娘是精神出了问题,无奈大爷只能把大娘送回娘家,因为实在是看不住她,若有一天大娘在他这走丢了他负不起责任。
恢复光棍的大爷一个人又过了几年后,在我上高中那年跟着村里人去工地上干活,好像是绑钢筋还是什么,我记得爸妈还在家念叨过这次六哥干活干的还挺长久,可是过了几个月大爷就出了事,干活的时候什么利器脱了扣,穿破了大爷的内脏,不治身亡,听到大爷不幸的消息我们都觉得特别心酸,大爷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到了晚年也真的是孤苦无依……
现在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城市里,混在人群中,别人已看不出我来自城市还是乡村,只有我自己能够真切的感受到,我的内心总有一部分牵挂是关于乡下,那里的人最浅的交情也会是知道你家几口人赶上你有活我会搭把手,那里有最好的稻田,下在城市的雨总让我想起下在一大片稻田上的雨,惟愿年年风调雨顺庄稼人总有好收成,乡下的老人都能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自在,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