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干洗店
文/Zeader
“前方停靠人民路,要下车的乘客请往后门靠拢,提前做好准备。”我从报站声中回过神,掏出手机,2016年7月3日星期日,父亲已经失踪半年了,至今杳无音讯。看着前方的站台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抽烟的人徐徐吐出烟圈,虽然我从不抽烟。“人民路到了,要在本站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走。”我从座椅上起身,踉踉跄跄地顺着扶手下了车。“汽车起步,请站稳扶好。”1路公交车在机械式的女声中绝尘而去,留下一团刺鼻的尾气,逐渐在雨后的空气里稀释变淡。
人民路24号是白鹿区最老旧的店面之一,镶嵌着“万象干洗店”铜字的黑底招牌在江南多情雨水的侵蚀下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张扬,裂缝里流露出岁月敦厚的质感。墙壁上摇摇欲坠地附着掉了角的泛黄瓷砖,一个不留心就能如面纱摘下。一台空调外机门兽般蹲在台阶上,点缀着血红色铁锈的防盗笼外锒铛缠着一把长了铜绿的链锁,空气中弥漫着铁拉门的金属腥味。
我站在干洗店的门口,看着铜字黑底的招牌和蓝字白底的对联, “洗净人生琐事,褪去世间红尘”。 细细咀嚼,肃穆寂静,心头一惊,有点像——棺材板和挽联。这就是父亲留下的干洗店。
三周后,万象干洗店焕然一新,死气沉沉的门头换成了绿字白底的霓虹灯,LED显示屏中滚动着“洗净人生琐事,褪去世间红尘”,玻璃橱窗上张贴着新打印的海报“老店新开,正式营业,新老顾客一律八折”。
可能是父亲向来和睦邻里,周围的街坊看到重新开张的干洗店都会进来寒暄几句,得知父亲依旧下落不明都会面露遗憾之色,拍拍我的肩膀,留下要干洗的衣物,摇摇头转身离开。这种变相的接济使得干洗店比以前还要忙碌,往往要到深夜才能打烊。
忙碌了一天的我从店内出来,夜色如灯油将竭的灯芯,一跳一跳地黯淡下去。我坐在微微发烫的台阶上,看着路灯报数般亮起,心里盘算着今天还有几位顾客没来取洗完的衣物。一个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是一个男孩,剑眉潇洒,鼻梁英挺,明眸皓齿,五官如雕刻般立体。看不出表情,面色带有病后初愈的憔悴。
我起身将他迎进店里,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件白色的衬衫,展开后放在熨衣板上,衣摆处有一片刺眼的红色血迹,大量的鲜血在衬衫上凝固成块状,轻轻一搓就能如风干的颜料落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衬衫,缓缓开口:“这上面的血渍能洗干净么?”我望了下店内的干洗机,每一台都在隆隆作响地作业,我讪讪地笑着,“可以洗掉,但是要下个月来取了。”我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最近店里比较忙……”还没等我说完他就兀自将我打断“行,也不是急着穿,那我就下个月来取。”
说完他转身推门离开,消失在夜色里,只留玻璃推门幅度渐小地来回扇合。我满肚狐疑地盯着这件血衫,好奇这上面血渍的由来,以及为什么时隔那么久才洗……走神许久,一个激灵想起仓库里还有一台老式干洗机,三周前店面简单装修时嫌占地就搬到仓库里。
我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拎着放了白衬衫和各种洗涤剂的水桶,猫着腰进了仓库。找到了那台干洗机,这是一台老机子,灰黑色的外壳,外形有点像放大版的莱卡相机。经过简单的摸索,终于让它运作起来了,白衬衫就像大风中的鲤鱼旗,恣意翻飞,不一会儿滚筒就停止了滚动。我拍打着金属外壳,希望它能再转几圈,未能如愿。
“果然是老机子,是该报废了。”就在我自言自语之际,干洗机的门自动打开了,升起一股氤氲的水汽,就像煮熟了饭的电饭煲。取出白衬衫,血渍不见了,白衣胜雪,那种白是新蒸的糯米白,黏黏的甜甜的。
回到店里,日光灯下,熨衣板上,耕耘般细细来回熨烫着白衬衫,心里惦记的满是那台奇怪的老式干洗机。我把熨烫好的衬衫挂在衣架上,等最后一位客人取走干洗的衣物,关灯断电,打烊关门。
第二天,我趴在柜台上双手拖着下巴,盯着挂着的白衬衫出神。这是一件休闲的白衬衫,嵌着米色的纽扣,布料厚实,版型立体,虽不是出自哪个名牌,但也必定价格不菲。瞄了一眼门外,此时是上班的早高峰,鲜有客人上门。
我摘下衬衫,做贼似得匆匆换上,扣上最后一个纽扣,拉直衣摆,抚平褶皱,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腿一软,险些摔了个趔趄。从地上缓缓爬起,看见镜子后面是一个俊朗的少年,干净的刘海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眸,眉宇间的英气咄咄逼人。没错,是他,这件衣服的主人。
吓得我赶紧脱了那件白衬衫。在之后的一个小时里我穿遍店里的所有干洗过的衣服,没有一件出现过这种诡异的现象。冥思苦想到底是怎么会回事,最后一拍脑门,一定是仓库里的那台老式干洗机原因。想到这,我立马拎了几件待洗的衣物去了仓库,情形和昨晚如出一辙,这台老机子洗一件衣服,只消拍立得拍一张照片的功夫。我一件一件地将衣服放入,又一件一件地取出,忙的不亦乐乎,不到半小时就完成了今天的工作。
我急匆匆地回到店里,开始试穿。这件是附近小区退休吕教授的西装,穿上后镜子里站着一个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的老教授,一手搭在柜台上,一手凌空挥舞模仿敲黑板,嘴里还念念有词,“注意了!接下来讲的都是期末考试的重点!”……自己都把自己逗乐了。
我一件件地试穿,这件是广场舞领舞的李阿姨的毛呢外套,来一段最炫民族风的广场舞;这件是楼上公寓白领小赵的工作制服,低头哈腰唯唯诺诺连声说是;这件是退役军人王大爷的军装,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真像在服装店的试衣间,不过别人试穿的是衣服,而我试穿的是他们的人生。眼前的镜子就像放电影一样播放着人生百态。所有衣服主人的人生我都能猜出一二,唯独那件白衬衫不行。
当晚打烊后,我穿着那件白衬衫出门了,虽然工作了一天,但并不需要过多的拾掇,外表帅气的男孩站在灯红酒绿的十字路口,如一把划开喧嚣夜色的利刃。
我漫无目地走在街上,时常有过往的路人盯着我看,不自在的我停在一家咖啡厅门口,门口有一个邋遢的流浪汉,坐在皱巴巴的报纸上,手边扶着一个啤酒瓶,面前摆着一口破碗。我径直走过去,一手推开玻璃门,一手掏出口袋里的硬币,精确地抛入碗中,转身进入店内。
点了一杯热牛奶,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环顾四周,鹅黄色的灯光落在店内的每一个角落,空调风口像泉眼一样吐出凛冽清晰的冷气,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和陌生。这时门外进来一个男人,一米八的个头,西装笔挺,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我,我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警惕而犹豫地站了起来。他一个箭步走过来一把将我搂住,一个劲地追问我最近去哪了。
我用力从他的怀里挣脱,看着周围顾客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尴尬地从他面前走过,避开群众的视线,一边小跑一边回头看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啊,嘀咕着出了咖啡店。男人也跟了出来,没几步就追上了我,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我困惑地冲他咆哮:“你到底是谁啊?我不认识你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他一脸哀求:“你冷静点,听我解释!”
就这样两个男人在广场上拉拉扯扯数分钟,过往的行人好奇地回头看,我只好停止挣扎。正当他要开口解释时,咖啡店外的流浪汉握着酒瓶,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过来,在他举起酒瓶的瞬间,我推开了男人,酒瓶的玻璃渣和鲜血瞬间在空中绽开了花,汩汩流淌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滴在白衬衫的衣摆上。男人把我抱在怀里,神色慌张。我望着漆黑的夜幕渐渐视线模糊。
我开始做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和男人上同一个大学,我们一起上课,课堂上他在我旁边玩手游,老师点名时会帮我喊到,然后老师就会让我站起来确保我是真到来上课了,我坐下去继续做笔记,他一脸狡黠地偷笑。
我们住同一个宿舍,开黑玩网游,昏天暗地,饿了就比赛吃泡面,撑得我们面面相觑,躺在床上看对方傻笑。有时也在阳台上撑张桌子,摆几个小菜,趁着酒劲吹牛,从过去讲到未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易拉罐,脚一伸就踢得哗啦作响。
我们一起打球,我喜欢看他球场上三分线外的跳投。累了就脱下球衣擦汗,一手把衣服搭在肩膀上,一手敏捷地接过我抛给他的矿泉水,拧开后咕咚咕咚喝起来,溢出的矿泉水顺着跳动的喉结流到了后背,缓缓地划过肩胛骨。
我们拥有相同的好朋友,对,是她,我们院里系花,我们仨曾经一起逃课喝酒爬山看海,后来我还帮他追求她,确定关系的那天他很开心,看他笑得跟个孩子似的,我也笑了,笑着笑着就偷偷流下了眼泪。
我睁开眼睛,看见男人俯在床边替我擦眼泪,温柔地问我,“疼么?”这回我没有刻意躲开,我微笑着示意让他坐下,坐下后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都是我不好,没有亲口告诉你我和她一个月后的婚讯,我是怕你会不高兴……”
我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我现在更不高兴了。”说完我就把头别向一边。其实我明白男孩的心情,他只是希望男人把婚讯亲口告诉他。
他起身走到窗前,“你总是这样执拗,上次在我家起了争执碰伤了头,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一走就消失好几个月,你到底去哪了……”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转过身,看着我,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我起身掀开被子,慢慢地穿好鞋,动作缓慢到像一场漫长的告别仪式,“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这回男人没有来拉我,怔怔地站着,看着我离开。我对自己说,也对心里的那个男孩说,“不早了,该回家了。”
一个月后,男孩如期来取衣服,他接过袋子里的衣服,衬衫干净得就像新买的一样,他露出了不可思议地表情,随即又对着衬衫发呆。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我想起了离开那晚男人的模样,直挺挺地伫立在窗前,泪流满面,“我没有喜欢过你,只是爱过。”
男孩结了账转身正欲离开,我对他说,“有些衣服是迎人来,有些衣服要送人走。”
第二天,男孩西装革履来到店里,那件雪白的衬衫在黑色套装的反衬下简直要亮到发光,看他这一身伴郎打扮,我笑道,“你这是要结婚去还是抢亲去啊?”
男孩泪光闪闪,“谢谢你,老板。”嘴里低语,“他已新装为人郎,我定不提少年狂。”说完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扭头推门离开,留下句俏皮话,
“先抢亲,后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