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无名无姓,亦无人知晓其年岁。
在他成为疯子以前,原本应该是有名姓的。后来他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许是不想再提起。因为对他而言,活在这世上,无名无姓和有名有姓并无分别,又有谁会关心一个疯子的名姓呢?
其实我很想知道疯子的姓名,总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尽管最终他成为了人们眼里口中的疯子,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疯子一度是利民小有名气的人物。上至耄耋老者,机关领导,下至我们这些当年还是稚童的无名小辈,许多人都知道疯子的存在。
小的时候,外婆常拿疯子来吓唬顽劣的我。“不听话,不听话叫疯子来把你捉走”。其实彼时我根本不知道疯子是谁,更没有见过他,也完全无从得知倘若被他捉走会有什么样的境遇。但每次外婆如是说,我总会立刻乖乖顺服。这大约和现在很多大人用警察和医生来吓唬自家孩子有异曲同工之意吧。
某一日,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疯子。
那天,我和小伙伴们在离家不远的山林间玩耍,傍晚回家时途经矿区太平间。太平间坐落在医院旁边一个山坳里,红砖围墙内有一处空地,数间平房。疯子就住在那里。三五个孩子经过时,不知是谁指着太平间内的一个身影告诉大家“那就是疯子”。我忍不住好奇,匆匆朝太平间里望了一眼。孩子们的吵扰声惊动了疯子,他转过身,冲着我们微微一笑,叫了一句“爷爷”。那一刻,天地间静籁无声。疯子在叫了一句“爷爷”后再无动静,背过身继续在他的居所里不知道鼓捣些什么。孩子们却忽然心有灵犀似的拔腿就跑,齐齐飞也似的逃离开去。
远离太平间后,我在回家的路上仔细回忆起疯子的样貌,却是眉眼模糊,再无印象,只记得疯子竟不是如想象中那般衣衫褴褛,满脸黑灰,更不会凶神恶煞,恍如罗刹。原来,他竟然并不十分可怕,也不会看到小孩子就捉走。只是,他为什么叫我们“爷爷”,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尽管如此,他住在太平间的事实,仍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疯子有一支从不离身的钢笔,能写得一手好字。曾有胆大的学生常去太平间与疯子玩耍,他教他们读书写字。疯子是上过学的。
某一深夜,有人下夜班回家途经太平间,疯子突然从大门后悄无声息游移出来,冷不丁叫了一声“爷爷”,吓得那人脸色惨白,腿脚发软。从此宁可远绕数百米,也再不敢经由那条路返家。其实,除了这样疯癫无状的言行外,疯子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有一年,疯子不知从哪儿买了一头猪。用绳子把小猪五花大绑拴在一辆推车上,去哪里都带着,小猪竟也日渐被养得肥硕,圆头大耳起来。不知道疯子养猪的初衷是什么,是孤独了寻个伴,还是仅仅以此谋生。可是我想,有猪相伴的日子里,疯子的生活也许会丰富快乐许多。毕竟,在一头猪的眼里,疯子和其他人类其实并无区别。也只有一头猪,才会在无从选择,万般无奈之下与他为伴。
一次,疯子拿着一张白纸,进出机关各个办公室要求盖上印章。人们心知很难拒绝这个心智不全的成年人,却又不能够真正盖上各个部门的公章。于是便想出了五花八门的对策。有用墨水瓶盖盖章,中间写几个字的;有用公章盖了印,涂抹掉关键字词的;还有手绘公章,书写恶搞之语的。疯子一应全收,感激不尽。他是否真的不知道那些印章的来龙去脉,早已无从探究。也许,索求印章之举,不过是他渴望人世温暖的一点尝试。
疯子有时候会突然消失,搬离太平间一段时间。离开前,总是神神叨叨跟往来路人抱怨,说有人半夜抢他的床,害他无法安睡。每当他搬离,井下便发生安全事故,更有矿工不幸遇难。这样的事情在接连发生了几次以后,便被人们传得越发神乎其神。疯子俨然成了一个能识鬼魅幽魂、未卜先知的通灵者。可即便如此,矿井安全事故仍时有发生。我居住在医院附近的几年内,便不止一次遇见太平间举办矿难丧事。隔绝生死的冰冷棺木,黑白遗像中虽死尤生的面容,白纸扎成的花圈,凄婉催泪的哀乐,还有亲属们悲恸欲绝的哭号,是我对死亡最初的印象。
后来,疯子不知所踪,一如他忽然出现一样,来去无痕。
来于来处,归于归处,也许是他的最好归宿。
二十多年过去了,曾经繁华的家园盛况不再。随着利民的破产关闭,矿难也在这片土地上就此终结,倘若疯子还居住在医院附近的太平间,也再不会有“人”与他争抢居处了。那支他从不离身的钢笔,是否还在胸前的衬衣口袋里闪亮如新。盖满了各种印章的白纸,也早就散落在风中,湮灭成尘了。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世间万物在他眼里或许永远都简单如初,不染尘埃,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