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语坐在软塌塌的椅子上，不自觉的挺直背。
有人喊了句：“开始！”
一束白光打到她脸上，她惊了惊，下一刻已经调整好表情，微笑，自然。
“大家好！我是苏语语。Xx工作室的设计师助理。”
Xx工作室和G&J公司签了两年的合作合约。这一季的春装得到了许多女性消费者的青睐，所以在夏季新品发布会之前，G&J公司特意弄了一个内部视频，美其名曰：让消费者更了解这些服装的设计理念。
阿语回答的问题大多是跟工作和设计师W有关——W工作的常态、对设计理念的理解、工作中的趣事…
一切都水到渠成，最后主持人问：“W跟我们说你很勤奋很有毅力。我们很想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你到现在？”
“是热爱吧。我一直都很喜欢设计…”
她的师傅W只说了她阳光努力向上的一面，也许是因为她只知道阿语阳光的一面。
两年前，阿语还在老家呆着，以苏氏饭馆继承人的身份浑浑噩噩的混着日子。每天天没亮就被老妈拉起床，踢踏着拖鞋，一脸睡意未消跟着老爸去菜市场拿食材。
凌晨四点的市场里通火灯明，人来人往。不过，跟阿语这般年纪的人却不多。老爸走在她身前，嘴里絮絮叨叨的跟她说着各种食材注意事项——梅花肉是猪身上最嫩的部位，不过我们一般用里脊肉。有很多血筋的才是粉肠，那些没有血丝的是苦肠。你要记住，以后别买了苦肠，客人不爱吃。阿语一一应下来，却提不起劲头。这个市场她从小就来过，熟悉到闭着眼睛她都能指出哪儿是卖菜的哪边是卖肉的。
对一个地方了如指掌最大的好处就是你轻车熟路，活的很舒服。但坏处就是过于熟悉没有惊喜也就提不起兴趣。
早上六点到八点是饭馆最忙的时候，赶着上班的白领，上学的学生，赶着占位卖席子的、卖糖糕的、卖杂物的小摊贩挤在自家窄小破旧的店面里吃着热腾腾的早餐。
阿语洗菜切菜，把菜放进锅里，沸腾的汤里冒出蒸腾的白雾，她热的满头大汗，盯着锅里翻滚的菜叶，心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洞。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又是人流高峰，不过大多是约着朋友三三两两一起，惬意的喝喝小酒，互相吹牛皮的客人。这些年肯留在家乡发展的年轻人不多，落后的小镇不比大城市可以满足年轻人的野心和理想，所以像阿语这样留在家里的自然少不了老一辈的调侃。
“阿语呀~你怎么不到城里找份体面的工作呀。你好歹也是个大学生，不愁找不到工作呀！”一个常客眯着眼看她。
“你懂什么！帮别人打工累死累活也就那么丁点工资。老苏家饭馆一个月的收入养活他家四口人还多出不少呢！” 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大声说道。
“当老板总好过比别人打工……”
阿语转身戴上耳机，懒得听他们那些无味的争执。老妈从收银台走到她身边，摘下她的耳机，恨铁不成钢道：“怎么总是这么不礼貌，长辈跟你说话呢！”
阿语幽怨的看着老妈：“要是他们说的是你，你烦不烦！”
老妈忽的扑哧一笑，着实拿自家女儿没办法，这些人确实烦人。
阿语是最喜欢下午的。店里没什么客人，老爸老妈午休，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的收银台发呆，阳光的热度慢慢减退，微凉的风若有若无拂过她的额角，拨动的几缕细发弄得她有点痒。耳机里的歌声让眼前平淡无奇的景色变得充满故事，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发生。阿语就是在这样的下午遇到的程泽的。
她趴在桌面上，单手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眼前的阳光突然被一团黑影取代，她恍惚的抬头，看见程泽对她咧着嘴笑，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金黄的色泽晕开了他的轮廓，耳机里唱着动心的音符，自带BGM的场景让阿语有种心动的错觉。
她定了定神，语气平淡：“吃饭吗？”
“嗯。”他应她。
在这之后，程泽总会隔那么几天过来吃饭，依旧是在闲暇无人的下午，依旧是点那份喷香软糯、肥而不腻的炖五花肉，那是苏氏饭馆独门秘方制作出来的。程泽第一次吃的时候整整消灭了三大份，饱饭过后，他一边拿纸巾擦油渍渍的嘴，一边靠到阿语身边问：“这肉怎么做的？怎么可以这么好吃！”
阿语躲开他亮晶晶的眼睛，以无可奉告回绝了他。独门秘方是可以随意泄露的吗？他也知趣不再追问，只是每每有空之际都会过来饱腹一顿解馋。
程泽隔三差五过来吃饭，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阿语忍不住问他：“你都不用工作的吗？一整个下午都耗在这里。”
他笑了笑，朝她扬了扬挂在脖子上的相机。
“我是摄影师。这段时间过来这边取景，四处逛，看到有意思的景就拍下来。拍累了就找个地方休息。我忘不了你家的炖猪肉，所以一有空就过来。”说到最后他不好意思的朝阿语笑。
阿语恍然大悟。为了不让他察觉自己从来没发现相机的迟钝，她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随口一问：“那你应该很喜欢摄影吧？”
“嗯。很喜欢呢。”他淡淡然继续，“高中毕业不顾家人反对学了摄影，大学四年都不敢回家。毕业之后工作有了点起色，家里人也慢慢开始理解和接受。刚开始真的很煎熬，坚持过来也就好了。”
他粲然一笑，阿语沉醉在他的故事里，觉得他的笑很耀眼。
“你呢？你喜欢煮菜吗？”他忽然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让阿语猝不及防的问题。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煮菜很好吃，她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却没有人问她喜不喜欢煮菜，还有这样的生活。
她含糊其辞：挺喜欢的。
他步步紧逼：挺喜欢是最喜欢的吗？
阿语被击中心中要害，转过身不再看他清澈的目光。她心中烦乱，不知如何开口，继续敷衍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不知道敷衍的是他，还是自己。
突如其来的沉默在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下变得愈加尴尬，阿语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程泽已经走到她面前，微微叹气，迟疑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每次看到你，我都感觉你心不在焉，好像什么事都无所谓一样。如果真的喜欢现在的一切，应该，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吗？也许吧…”阿语喃喃自语。
阿语是美术生。高中的时候成绩稳打稳扎，却偏偏在高考时意外发挥失常。知道成绩后她大病了一场，不知是心病作祟还是落下了病根，那个夏天她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九月，阿语拖着行李箱来到本市的三本学院。从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吧！
大学过的浑浑噩噩。毕业后，她在市区的少年宫教画画。说是教画画，其实就是半个保姆陪着一群熊孩子瞎涂乱画。老爸看她为了挣几千块钱工资被熊孩子折磨得脾气愈发暴躁，便提议让她回家帮忙，在家至少不用受气。家里的生意不错，以后她接手下来，也不用愁吃喝。阿语觉得挺好就应了下来。
这些年待在挫折的阴影里太久，她的勇气就像瘪了的气球早就没有气了。那些藏在柜子里的设计教材、自己画的设计样式都只是她余梦未了的痕迹。
程泽是在九月尾返回他的常驻地S城的。临行前一天他来找阿语，准确来说是过来吃炖猪肉，顺便跟阿语道别的。
阿语咬着可乐的吸管，双手撑着沉沉的脑袋，双眼出神的望着前方。
程泽走到她身边，修长的食指轻轻地叩着收银台，阿语转头问：“又要加一份肉吗？”
“不是。我明天就要走了。”语气里有些艰涩。
阿语忽视心底的失落，嘴角扯出一丝笑，语气轻松：“祝你一路顺风！”
那个下午有点闷，尽管家里的老风扇咿呀咿呀地吹，阿语的额角还是渗出了汗珠。那个男人开始语无伦次的说些什么。
“S城是个很有魅力的城市，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有机会…如果你哪一天想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来了S城，可以找我，我可以给你当免费导游。”
“你可以考虑一下…嗯…我是说你可以去看看，来S城。”
夜晚，凉风习习。阿语坐在床上，轻轻打开程泽离开前送给她的礼物，那是一张照片——女孩慵懒的趴在桌子上，神情倦怠。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星星点点地洒在她身上，颇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阿语嘴角微微上扬，照片里的自己让她有点恍惚。
这是什么时候偷拍的？她居然毫无察觉。
信封里滑落一张纸片，上面好看的字迹写着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大脑还没反应过来，阿语的脸上已经微微发烫了。
作为一个成年人，阿语不可能没看出程泽那天下午的失态。可是她不敢确定，毕竟那只是些抓不到摸不着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她不配站在他身边，她不够勇敢，一次挫折就打败了她。
一转眼，秋风飒爽，落叶迷离。苏家饭馆里的气氛却十分诡异，那个漂亮的女厨师很暴躁。有人嘀咕了一下今天的菜很咸，她反手把炒勺扔在菜盆里，弄出好大的声响，许多客人一头雾水朝这边看。“肇事者”却事不关己，转身就往楼上走。
阿语趴在床上，楼下父母安抚客人的声音细细碎碎的传来。她顿时有些愧疚，自己不该这么任性。可她控制不住自己，那个男人留下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像跳跳糖一样，在她的脑子里蹦蹦乱跳，把她的淡然和理智扯的七零八碎。
她是喜悦的。然而现实就像泥潭一样让她深陷其中，她凭什么和他并肩？凭什么？
矛盾让她暴躁，程泽像一颗投湖的石子，打破了她以往平静的生活。她再也做不到心如止水，甘于沉浮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
冬天第一场雨来临的时候，阿语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坐上开往S城的火车，离开了家乡。
结束视频录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阿语拿着设计稿走出公司。生产商的工厂在S城的郊区，搭地铁要整整一个小时。
阿语躲在地铁门边，百无聊赖的翻看微博上的快餐信息。忽然在关注的页面下看到程泽更新的微博——我的第一个摄影展。微博是根据他留下的号码找到的。
阿语来到S城并没有去找程泽。她总是这样，因为某个原因就抛下一切来到这里，但却在面对这个原因的时候突然不自信从而退缩。
她害怕他是兴致一来，随便说说的；偶尔也会神经质的猜想他是不是人贩子；但最主要还是因为她不自信。所以她让自己等一等，等自己变好一点再去找他。
她在S城安定下来，开始工作，做一切跟服装设计沾边的工作，上夜校读设计的相关课程，给网站投自己的设计图。这两年她经历了很多，很累但很充实。她还没当上独当一面的服装设计师，但她一直在努力。
阿语反复翻看那条微博，一种冲动从胸腔里滋生，蔓延到她的神经。
两年了，时间再久一点的话，他会不会已经把她忘了？
周末，本应在公司加班的阿语翘班了。
阿语拦了一辆车，来到H大厦。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走进了摄影展。
展厅的四周分布了零零星星的看客，阿语沿着长廊走马观花般随意浏览那些作品，直至她看到初恋系列的照片。
一个女孩的背影。窗边的阳光把她的身影拉长，松散的头发融在阳光里闪着很好看的光芒。
一个女孩的侧脸。她趴在桌子上，额角有些细碎的汗珠，嘴角微翘，睡容恬静。
一个女孩，侧着手肘，歪着头，耳朵里塞着乳白色的耳机，神情慵懒，眼睛放空望着远方。
……
阿语忍不住眼睛发涩，那些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全是她的照片，全是他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
她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那些汹涌的情绪，不能让别人看到她脱妆的狼狈样子，她准备转身离开这里，和她的眼泪大哭一场。
阿语转过身，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人一身西装革领，站在她面前，笑容清澈，帅气的一塌糊涂。
“你好！我叫程泽，这个摄影展的作者。”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开口：“你好！我叫苏语语，你的初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