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十月份，正值东境的雨季。潮湿的季风不断从东边的守望海吹来，同时也带来了充沛的雨水。

深夜，雨从墨色的浓厚乌云中向下倾泻，平静的赤水湖湖面不断被雨珠敲击，已经扭曲的不成样子。三戟山下的萤火森林中，生长的多半是高大的火树，它们有着灰白色的树皮和橘红色的树叶。倘若是在其他时候，这一定是一种让人愿意发自内心赞美的美丽植物。但是现在，一阵阵的阴森冷风吹过，树影幢幢，它们的躯干在黑夜里宛如妖鬼，就只会让人感到冰冷可怖了。

不久前还沾满乳白色雾气的墨绿色草地，现在已经被雨水，寒风，马蹄，车轮和行军靴变成了一片肮脏的泥泞。

“谈判？”卡林尔·伊耿听到信使的话皱起了眉头,他接过信使的信，将羊皮纸铺开，读了起来。

“是的，王子。他们愿意用马匹，钢铁，布料甚至足够的黄金来换取湖心堡。只要我们退兵”信使应声回答到，他的衣服已经完全被雨水浸湿，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

“辛苦了，快去换身衣服。”卡林尔挥了挥手。

“是。告辞，王子。”信使鞠了一躬，退出帐篷。

信使离开后，卡林尔将信在帐篷中传阅了一遍，帐篷中一瞬间充满了讨论声。卡林尔的将士们看完信后或窃窃私语或激烈争辩。

只有卡林尔一言不发。

他皮肤黝黑，嘴唇周围的胡须又黑又密，杂乱无章。身着一件黑色的环甲，膝盖、双肩、手肘处皆佩戴着银色的钢制护具，身后披着一张柔软的灰白色狼毛斗篷。斗篷的末端拖带着外面地上的枯草与湿泥。

他将双手撑在桌面上，借着微弱的蜡烛光芒看着桌上的地图。许久，才直起腰来，将右手放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你们怎么看？”卡林尔的语气非常凝重：“该放弃进攻吗？”

帐篷里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王子，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进攻。他们既然愿意同我们谈判，就说明他们的兵力已经快要空虚了，我们要趁着这个时机夺下湖心堡。”艾布纳·多伯率先站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是位年近六十的老将，胡子已经花白，但在战场上,他的身手依旧敏捷无比。

“代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我们为了夺下湖心堡，已经失去了近三百兵力，继续打下去，结果可就不太......”另一位光头的将士反驳了艾布纳的观点，但当他瞥见艾布纳看他的目光时，便立刻停止了讲话，恭恭敬敬的退到一边。

“老秃鹫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老秃鹫就是刚才那位光头将士的外号：“如果在我们继续攻打时，有三河领域北部援兵前来支援的话，我们搞不好都会死在这里——我不是怕死。只是，这样的死法太不值得了。毕竟湖心堡的正后方就是毒雾城。”

“你怎么就确定，撤兵后他会给我们他们保证的东西？”

“卡特应该是个看重荣誉的战士。”

“荣誉？在这个稍不留神就会被一剑劈开的年代，荣誉还不如黄金贵重，起码黄金是真真切切可以摸得着的。”

“永恒女神啊，到底该怎么办？”

帐篷里的讨论声彻底失控，变成了争吵声。

卡林尔紧锁眉头，认真的倾听所有人的话，自己则一言不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信里有一句‘请卡林尔·伊耿大人务必亲自到场共同谈论’。”终于，卡瓦罗·加道斯站了出来：“这恐怕是个圈套。”

卡林尔的嘴角挂上了一丝久违的微笑。卡瓦罗是卡林尔的副官。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已经在战场上共同浴血奋战多年，卡林尔深深的信任着他——并不是说他不信任其他将士，只是卡瓦罗的建议，他总是会听的更多，也更仔细一些。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卡瓦罗就低下头，仿佛在苦苦思索对策一般，陷入了沉默。

卡林尔嘴角的笑容忽的消失了。他这才想起来，这次，父亲命他担任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者。所以这个时候，只能由他自己决定怎么做。

卡林尔今年二十一岁，还只是个少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安和犹豫过。他也陷入了沉默，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的球形剑镡，又将目光转回到地图上。

他很清楚这段时间他们经历了什么样的战斗。湖心堡的公爵卡特·斯尼克借助地理优势，在赤水湖和三戟山的夹道中设下防线，亲自指挥士兵抵御进攻——卡特的指挥能力很强，这是有目共睹的——为了突破这道防线，他们连续进攻了不下五次，但都以失败告终。

在发起多次猛烈攻势，损失了近三百兵力后，他们才勉强冲破这道防线，兵临湖心堡城下。这下他们面临的，是比前一道人肉防线还要坚固的灰石城墙。

“昨天的战斗他因为指挥失误而丢掉了防线，当晚一定已经向毒雾城请求增援了。”不知是谁这样说道。

是的，卡林尔想着，如果昨天卡特没有一时冲动发起进攻，而是选择原地抵抗的话，他们也不会突破防御。卡林尔揉了揉眉心，看向帐篷外。雨越下越大，地上飞溅起泥点。

“够了。”卡林尔大吼一声：“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人都停止争吵，站定后抬头看向他们的领袖卡林尔。卡林尔听着雨声，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我们还有多少兵力？”卡林尔的嗓子有些沙哑：“所有可以参与战斗的。”

“算上轻伤的士兵，最多三百——我们当然也可以向鹰瞳城寻求援兵，但是路途遥远，而且就算夺下了湖心堡，也是得不偿失。”卡瓦罗想了想，说道。

卡林尔点了点头：“诸位，卡特不是个白痴。他清楚自己如果得不到援军的支持，不久就会葬身此地。”卡林尔顿了顿：“正如老秃鹫刚才所说，他们的后方就是毒雾城。毒雾城的援军一定正向这里赶来。这场所谓的谈判，或许就是为了让我们犹豫而拖延时间。”

将士们点了点头。卡林尔接着说道：“现在的情况，我们已经不可能撤兵了，只能继续进攻。如果退兵，那三百位战士将死的毫无意义。”

“这点我很清楚。”杜洛伊·寒鸦的语气低沉，尽力压抑着心里的怒火。

卡林尔知道他的儿子在上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他慢慢走过去，拍了拍杜洛伊的肩膀：“大人，我很惋惜——所以，大人们。我认为，我们应该乘胜追击，攻下湖心堡。”他的语气这下变得无比坚定。

“如果他们的援军先一步赶到呢？”

“如果他们为了尽快增援，那他们就一定会选择走黑色小径。”

“那么这场雨就会让那条路变的更加难走。”艾布纳惊叫一声。

卡林尔会心一笑：“看来永恒女神也选择让我们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他掀开帐帘，雨依旧下个不停，不远处的湖心堡城墙上还隐约亮着火把。

他转身：“明早发起进攻，用尽全力拿下湖心堡。”说完拔出佩剑，剑与鞘摩擦发出一阵清脆的嘶鸣声。他将剑高举在半空：“为了东境。”

“为了东境！”

“为了东境！”

“为了东境！”

                    *                *                *

卡林尔摘掉铁手套，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血污与汗水。他喘着粗气，努力让呼吸变得稳定，鼻腔却瞬间充满了血腥味。他的手臂与手指因为长时间握剑砍杀而酸痛无比，微微颤抖。

天空中还飘着小雨，气温低到了极点。一个小时前他集结了所有兵力进攻湖心堡，他率领第一小队，艾布纳率领第二小队，卡瓦罗则率领第三小队。他们定好计划，一二小队带着梯子率先冲锋，在成功冲过敌人的箭雨后，解决城门口的敌军。之后靠着城墙，在头上架起盾牌，抵挡城墙上守军抛下的石块。这时，第三小队再带着攻城锤发动进攻。

卡林尔头上的盾牌不停的传来巨响——他看向右边，艾布纳就站在那里。自己脚边满是双方士兵的尸体。只不过，湖心堡士兵的尸体居多。卡林尔笑了笑，一二小队都在，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了。他眯起眼，等着第三小队的身影出现。

攻城锤那巨大的身影很快就在雨雾里变的清晰起来。

“架梯!”卡林尔举起佩剑大吼一声。两队士兵又分为四人一组，很快就将梯子立在了城墙上。

卡林尔左手持盾，举在头顶，带头登上云梯。

身后传来的惨叫声让卡林尔打了个寒噤。他回头看去，攻城锤已经倒在了地上。里面的人暴露在战场上，变成了敌人的活靶子，浑身都插满了箭，早已回归了永恒女神的怀抱。他满心愤怒与疑惑，向下面的艾布纳看去，很显然，艾布纳也被这个情况惊到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块巨石突然砸了下来，他虽高举着盾牌，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将走神的卡林尔从云梯上震落下来。他摔在了尸体堆上，肋骨仿佛全部断了一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克制住眩晕感，将剑撑在地上才勉强站起身来。城门又打开了，这次冲出了更多的湖心堡士兵，高喊“为了三河之神”冲入了战场。卡林尔举起剑，将一个想要攻击他的士兵拦腰斩断，腥臭的血液喷洒的他满脸都是。

卡瓦罗呢？是他率领的第三小队，究竟是怎么回事!

“卡瓦罗!卡瓦罗!”卡林尔歇斯底里的喊到。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耳边满是谩骂声和厮杀声。他只能举起剑，冲入这场厮杀。

卡林尔只能放弃攻击城墙，选择列阵，夺回攻城锤。此时的他只能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眼睁睁的看着一队又一队的士兵倒在箭雨中。第三小队的失误让他白白损失了近百人的生命。

终于，第十一队重新架起了攻城锤，顺利破开了城门。

鹰瞳军队向堡内发起冲锋，一路血洗至城墙顶。卡特和十几名身着黑色锁子甲的士兵，双手握着阔剑，被鹰瞳军队逼到了角落。

“湖心堡公爵卡特·斯尼克，我，卡林尔·伊耿，东境之王亚都尼斯·伊耿之子，以东境之神永恒女神之名，于今日判你死刑，愿你在女神的怀抱里长眠。”卡林尔平举佩剑，双眼注视着卡特，缓缓说道。

卡特轻蔑一笑：“狗屁的永恒，我的身心，永远属于赛瑞国王与三河之神。”

说完，他红着眼，歇斯底里的大喊一声，向卡林尔冲去。卡林尔迎了上去，在将要撞到卡特的刀刃时，他猛地弯下腰，背过身去，将剑直直插入卡特的腹部。

卡特跪了下去。“一切终将消散”卡林尔低声说道，之后拔出匕首，将他割喉，鲜血喷洒出来，卡特的尸体倒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余下的湖心堡士兵扔下武器，单膝跪地，宣誓臣服。不久，象征斯尼克家族的蛇旗被降下，换上了灰色的雄鹰。

士兵们都在忙着清理战场，他缓步进入堡中，随便挑了一个屋子，从桌上倒了杯葡萄酒。

我赢了，卡林尔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这样想到。

是的，他赢了，虽然有些不必要的伤亡，但他赢了。这才只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指挥作战。卡林尔的嘴角染上了骄傲的笑意，父亲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他被葡萄酒狠狠的呛了一口，弯下腰剧烈咳嗽，当嗓子重回正常时之后他开始放声大笑。

他可以回家了，他是那么的思念父亲和自己的妻子弥塞拉。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