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车一路向西,外面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冒着冷气。这个季节出门的人不多,车厢里显得很冷清,有人在打牌,有人耳朵里塞了耳机在听音乐,摇头晃脑,有的干脆打了横儿,躺在长座上睡觉,不时翻个身,眼看要掉下去了,就是不掉。往来叫卖盒饭和各种零食的也有气无力,声音却有条不紊,言辞也合辙押韵。
二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列车终于驶进了祖国的首都。我第一次来北京,毕业那会儿,同学们都满怀豪情奔赴各大都市了,与自己最要好的那位更是豪气干云,说一定要在北京干出点儿名堂来。他现在怎么样呢?一会儿就要见面了,我一时激动起来,眼睛不错地看着车窗外,一栋栋高楼迎面倒来,像是要砸在身上,使人感觉恐惧和憋闷。这就是每个有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都向往的地方?他们背上行囊,告别亲人,离乡背井,只身来到这里,可是这里却往往容不下他们!
同学告诉说在站前警察厅等我,我小心地出了站,找到警察厅,却不见同学。正东张西望着,一个黑瘦的男人在垃圾箱旁向我招手,我没有理,那个黑瘦男人着急了,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凝神仔细看了看,黑瘦男人正是秋喜,便大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变了这样?”
“这不是挺好,北京的太阳毒吧!”
秋喜带着我坐上了公交车,看得出,虽然来的时间不长,秋喜显然对这里比较熟悉了,说话的语气腔调也刻意模仿北京人,仿佛已经是一个地道的老北京了。
秋喜介绍着沿途的风景,得空儿询问一下同学们的消息。我所知不多,毕业了,各忙各的,常联系的已经很少了。我以为秋喜最后会问香草的,这当然是同学们给起的小名,那女生身上确实有一股淡淡的香草的味儿。秋喜从大学一年级就开始追求她,直到毕业了,香草的态度仍然不冷不热,秋喜才下决心来北京闯荡,要混出个样儿来给香草看。我害怕秋喜问起香草,不知道怎么答复他。秋喜每说一个名字,我的心都要翻动一下,直到最后,秋喜也没提说香草,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吧,我想,心也稍稍放下了。
车过地坛公园的时候,秋喜拉着我跳了下来。指着公园的大门说:“走,咱进去看看,你喜欢文学,进去感受一下史铁生的气息。”他这么一说,我真的动了心,想进去看看史铁生当年是怎样在这里,坐在轮椅上思考属于他的人生的。
公园很大,正值寒冬,看不出活泼的气象。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在锻炼。往里走,全是些高大的说不上名字的树木。走了一圈,仍是不能确定,哪里才是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描写的他常呆的那个地方,不免有些遗憾。
天色向晚,夜色渐渐浮上来,秋喜带着我离开了公园,又跳上了公交车。我一再问在什么地方,秋喜好像也很说不准,只是说到了就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我问还没到吗,秋喜说快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再问还要多久,秋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得一会儿!”
首都越来越远,高大的楼房变成了普通的住宅楼,普通的住宅楼又变成普通的平房。平房与平房连成很大一片,每个房子上面都有很高的烟囱,向外冒着白的烟。我终于忍不住了:“还没到吗?”秋喜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到了,到了。”汽车在一块空场地上停下来,下车的人拎着大包小包散去,可能是从远方归来。
2
我挤下车,看到的依然是一片平房,房子很破旧,院子里堆放着垃圾,和J市的棚户区差不多。秋喜在前边带路,七扭八拐地走过几条巷子,站下了,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两扇木板门。门被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历经了很多年月。
“不是开了很大的饭店吗?”
“是的哩!”
“饭店在哪?”
“这不!”秋喜指着前面的房子,抖着钥匙开门。门开了,里面黑洞洞的,好半天才适应过来。往里走倒还宽敞,摆着五六张方桌,几十把椅子,后面一个玻璃门,门梁上贴着手写的横幅,我看见上面是“厨房”二字,只是门关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往左走,是两间卧室,一大一小,大的里面设施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破旧衣柜;小的只有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旧棉被。
“生意怎么样?”
“刚来时还行,一左一右都是外地来北京打工的,有时赶时间就来我这,每天也有百十元闲钱。现在不行了,天气一冷,工地都停工了,很多外来人都返乡了,我这一天也难得进一两个人。”
“这样了怎么不回去?”
“回去?怎么回去?当初雄心勃勃地出来,要干一番事业,老家那边,还有同学们都知道我来北京发展了,也听说我开了饭店,都嫉妒我哩,灰溜溜地回去,不叫人家笑话死!”
“那就这样挺着?”
“先这样,现在还能养活自己,实在不行了再说。”
“回去发展不是一样?”
“不能回去,一是让人家笑,再者北京的机会多,不定哪天机遇就会光临我了呢!我一定要让香草看看,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
“你——”
秋喜终于提起香草了,我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你先歇着,我把厨师叫来,给咱炒几个菜,咱两个好好喝喝,毕业这么长时间,今天终于有机会在一起喝酒了!”
“你还用厨师啊?”
“没有厨师怎么显出我是老板呢?再说我哪会那手艺啊!”
秋喜出去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脑子里昏沉沉的,感觉还在火车上,便想出去透透气。
出来了,站在院门口,看着远远近近高低不平的房子,房顶升起的白烟,倒觉得不真实起来。一时怀疑了,这是北京吗?竟感觉分明就是J市,自己在做着一个很无聊的长梦了。正胡思乱想着,看见右边一个木栅栏围起来的茅房里钻出一个女人。女人披头散发,穿着睡衣、拖鞋,仍能看出很胖,屁股滚圆,手里握着一卷手纸。女人向这边望了一眼,看见有人,怔了一下,打量了一下我。我也看清女人虽胖,并且不再年轻,但是眼角眉梢仍透着风骚,叼着烟,倒有些气质。刚想打个招呼,女人却扭转头,踩着拖鞋进院了。我也准备回屋再休息会儿,刚转身,就听见隔壁屋里传出男人瓮声瓮气的喊声:
“快点儿,又起来了,妈的,快点儿!”
我忍不住好奇,踮了脚隔着墙向那边张望。就见女人吐了烟,愤愤地说:“搞,搞,一天就知道搞,也不出去赚钱,整天闷在屋子里搞,妈的!”但也快步进去了。我看见女人扭动着浑圆的屁股,不禁下身有些热火,赶紧拉开门进屋了。
我躺在床上等秋喜回来,秋喜未见回来,隔壁却传来了女人的叫声,一时耳热心跳,全身酥麻。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听点儿别的声响,可女人的声音还是一滴不漏地传进耳朵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响动渐渐小了,叫声也停止了,我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自己出了很多力,一时浑身酸软疲惫。
秋喜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微胖,身上油乎乎的,和我打过招呼就去厨房了。
时间不长,端上来两盘菜,秋喜又取了花生米,切了一盘香肠,开了酒,留厨师一块吃喝。原来厨师也是J市的,三个人叙了老乡的情分,便推杯换盏喝起来。很快,一瓶酒喝完了,厨师站起来说要回去,秋喜也没有留。厨师捏了一片香肠在嘴里,披了衣服推门出去了。门开的一瞬,一股寒气猛地冲进屋来,我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大半。
秋喜又拿来啤酒,给我倒满,看得出,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我一直想问你来着,香草现在怎么样?”
“香草,她——”
“她怎么样了?”
“她嫁人了啊!你还不知道?”
“嫁人了?”
“嫁了一个公务员。”
“香草,你——”
秋喜怔了半晌儿,然后猛地拿起酒瓶扎进嘴里,一仰脖,灌起来,酒水从嘴里呛出来。我看见秋喜流泪了,我没有劝阻,他此刻需要发泄一下。
秋喜发泄完了,又怔了半晌儿,嘿嘿地笑着说:“不就是女人嘛,不值得老子这样。”我知道他在故作坚强,便也顺着他的话劝慰。秋喜就一直喝酒,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全都与香草有关。
3
第二天一大早,我乘公交车去了杂志社,自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编辑态度很好,指出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又提出一些建议。我一一记下,带了稿子回了秋喜的饭店。
秋喜还没有起床,我在房间里琢磨着编辑的建议,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路逐渐清晰开来,正准备动笔修改稿子,院门被推开了,紧接着有人喊:“喜子,起来没,给我下二斤饺子,酸菜油酥的,快点啊,老娘快饿死了!”
秋喜没有动,我推门出去,看见隔壁的胖女人正站在院子里,还是穿着棉睡衣,踩着拖鞋。
“兄弟,新来的?”
“嗯。”
“秋喜起来没?”
“还没,我去叫他。”
“这个烂货,还开饭店哩!兄弟,有空儿去我屋里坐,我先回,饺子好了,让秋喜给我送过来。”
“好,好。”我目送女人出了门,看着那两片左右滚动的屁股,想起了女人的叫声,又耳热心跳一阵,赶紧回屋去叫秋喜了。
秋喜懒懒地起来,煮了饺子,让我给送过去。说来也怪,我倒欣然领命,好像很愿意走这一趟。我拎着煮好的饺子,敲着隔壁的院门,刚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了女人的大嗓门:“快进来吧,兄弟。”我推开院门走进去,胖女人并没有在院子里,声音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不禁佩服女人底气十足。院子不大,院门到屋门之间系着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女人的内裤和胸罩,刚洗过,冒着白气,滴着水。院子的一角堆放着很多破旧物品,旧电视,旧电扇,旧洗衣机,等等,一股脑堆了很大一堆。
“快点进来,兄弟,愣什么呢?”女人似乎有些着急。
4
我推门往里走,看见厨房里面盆碗摆放整齐,就想女人还是个麻利的。沿着走廊往里走是客厅,不过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客厅,里面有一铺炕,炕上堆着被褥。地上靠墙是一排沙发,当间儿摆了一张方桌,上面有茶壶茶杯。东西不多,收拾得干净光洁,倒不像是混日子的。
“饺子好了?”女人风风火火地过来,接了饺子。
“好了,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