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侍父(下)
周末,只要天气尚可,董永在必定会推掉所有不必要的应酬。他用轮椅推着父亲,走出肃穆的军营,汇入都市周末熙熙攘攘的人流。
颐和园的昆明湖波光潋滟,他推着父亲沿着蜿蜒的长廊慢慢走,指着远处层叠的万寿山和佛香阁:“爹,您瞧那山,那阁子,像不像咱草原上的敖包山?站在上头,也能望出老远。”
天安门广场宽阔庄严,他费力地搀扶着颤巍巍的父亲站在金水桥边,指着巍峨的城楼:“那就是天安门,毛主席的像就在上头挂着呢。”父亲吃力地仰着脖子,浑浊的眼珠努力地向上翻着,聚焦,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大……真大……比画上还大……”
更多的时候,父亲只是沉默地坐在轮椅里,裹着厚厚的棉衣,像一尊风干的雕塑,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河和冰冷耸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玻璃幕墙发呆。
董永在知道,父亲是想家了,想草原上那无遮无拦、带着青草和牛羊粪便气息的风,想那熟悉的、能硌疼脚板的泥土路,想那能淹没马蹄的草浪和地平线上永不坠落的夕阳。
他便摸出那个屏幕不大的旧手机,拨通老家邻居的视频。小小的屏幕闪烁几下,立刻跳出了那张被草原风沙和烈日雕刻得黝黑粗粷、却无比亲切的脸庞,背景是辽阔的、在深秋已染上大片金黄的草场,天空蓝得纯粹、高远、近乎不真实。
“栋小叔!快瞅瞅!咱家草甸子!羊群在那儿呢!看见没?白的像云彩蛋子滚地上了!听见羊叫唤没?咩——咩——”邻居洪亮的大嗓门带着浓重的乡音和熟悉的草腥味,穿透小小的听筒,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开。
他兴奋地把手机镜头对准远处缓慢移动的白色羊群,对准在风中如金色海浪般起伏的草浪,对准那永恒不变的、仿佛能洗净灵魂的湛蓝天空,镜头摇晃着,带着最真实的草原脉搏。
董栋小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颤巍巍地伸向那小小的屏幕,浑浊的眼底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骤然亮起微弱却真实的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努力地凑近。
屏幕里的风,裹挟着阳光、干草和自由的气息,似乎真的跨越了千山万水,吹进了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北京小屋,也吹皱了老人沉寂已久、近乎干涸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微弱却执拗的涟漪。
董永在紧紧扶着父亲瘦削的肩膀,清晰地感觉到老人绷紧如弓弦的身体,正一寸寸、极其缓慢地放松下来。
在这冰冷坚硬的都市丛林深处,他耗尽心力,终于为父亲艰难地圈出了一小块,飘着故乡青草芬芳的、脆弱的孤岛。
像指间握不住的流沙,无声无息地滑落。董栋小的身体如同深秋草原上最后一片倔强的草叶,在寒霜的逼迫下,一日枯黄过一日。精力迅速地、不可逆转地从这具衰老的躯壳里抽离,像沙漏里最后几粒细沙,带着绝望的加速度。
清醒成了偶尔浮出水面的气泡,转瞬即逝,更多的时候是沉入无边的昏睡。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监护仪屏幕上代表生命体征的绿色线条,在低得令人心慌的区间内微弱地波动,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董永在紧绷的神经。
他请了长假,将办公室搬到了这间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病房。寸步不离,如同守卫着最后的阵地。
喂水喂药,擦拭翻身,按摩僵硬的四肢,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濒临破碎的薄胎古瓷,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和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一遍遍伏在父亲耳边,声音低沉而温柔,讲述着草原上的风,讲老榆树在春天抽出的新芽,讲巴图大叔家新下的马驹如何在草场上撒欢,讲自己小时候追野兔摔得满嘴泥巴被父亲背回家的糗事……
他努力挖掘着记忆中所有带着暖意的碎片,试图用声音的绳索,将父亲那飘摇欲散的神魂拉回这片温暖的岸。
董栋小有时会极其微弱地眨一下眼,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像是遥远星光在深潭里的倒影,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那微弱的呼吸是唯一的回应。
这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让董永在窒息,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