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的时候,我正在大别山地区的乡野上小学。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长期定居南方。关于那里的记忆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衰微,反而历久弥新。闭上眼,就能闻到千里之外崇山峻岭松针的清香。
大雪压青松
记忆中90年代的冬天每年都会下大雪,早起扒开木门,哇!白晃晃的一片往眼里直冲撞,接着人打了个寒颤,再接着就是欢天喜地的雀跃了。
一下雪,白茫茫的天地完全就是一个童话世界啊。屋檐和树梢上淌着亮晶晶的冰棱子,一挂又一挂,长长短短。只要大人没注意就赶紧掰上一根,握在手心,再伸出舌头舔上一舔,等慢慢适应了那种刺痛的冰冷,就使劲咬上一口,嘎嘣脆,整个牙床都在打颤。在那个资源匮乏的90年代,冰凌子填补了多少孩童内心对冰棒的渴望啊!
我家大门正对着近处的丘陵和远方的大山,此时山上的松树依然青翠,积雪压弯了它们的枝桠,风一吹,总能抖落一坨又一坨。如今的我,到了每年的圣诞时节总会格外想念那个90年代的家,大概是因为圣诞的颜色最为接近当时所见所感吧!冷冽的空气,白的雪,青的松,殷红的对联,还有同样通红的鼻尖和手。
红泥小火炉
不管下多大的雪,都得去上学。挂上妈妈缝纫拼接的布袋,再揣一个自制的小火炉,深一脚,浅一脚,瞅着前面小伙伴留下的脚印去上八点的朝读课。记得好几次,一脚踩下去,积雪都淹没到膝盖了。
雪和火炉一定是绝配,手提小火炉在今天的影视剧和乡间还能看见,都是陶制的。我们的烤火工具就简陋多了,只需找来一个废弃油漆桶,钻上两个洞,再装一个铁丝提手就大功告成了。
往火炉里铺些草木灰,再搁点碎木炭,划根火柴就能让它燃起来。燃不起来也没关系,可以用嘴吹,还可以伸长手臂甩动油漆桶。只消一会功夫,碎碳就燃着了,提在手里暖洋洋的。
那个时候我们几乎是人手一个小火炉了,课间时光最常见的景象就是轮起手臂挥动它,呼呼呼,原本快要熄灭的碳又冒出火星子来。
除了靠小火炉取暖,还有种冬天特有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大家聚集在太阳照耀的墙根下,排成一排,口里吆喝着,使出浑身力气,从两边往中间挤,我们叫“挤暖”,挤着挤着手心脚心都活络起来,身体也暖和起来。
彼时旁边的麦田闪着露滴,太阳挂在山里松树枝头。铃声一响,大家一哄而散往教室跑。老师讲课的声音,读书声,又声声回荡在田野间。
冬天并不总是有大雪,有时是大雾,货真价实厚重浓郁的雾,不是霾。雾气来时,真真应证了那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等太阳慢慢露出脸,雾也就溜走了。红彤彤的柿子历经一场大雾后挂上了薄薄的白霜,诱得馋嘴的鸦雀嘎嘎直叫。
最是一年春好处
如果说冬天的我们玩得有些束手束脚,到了春天就洒脱多了,大人经常形容放学归来的我们是开笼的猪仔,那种边奔跑边跳跃的感觉确实状如一头小兽。
春天的放学路上,大家边走边玩,捉蝌蚪,挖蚯蚓,追蝴蝶,每天都能变出新花样。
到了三四月,路边的茅草发出青芽,茅针一根根竖立起来,我们伏在路边的草里扒拉,轻轻一抽,一根茅针就到手了。刷刷刷,只需几分钟,每个人都能抽取一大把攥在手里。再拿出一根,在食指和拇指间那么一搓动,茅针里白白胖胖的穗就露出来了,捏起来丢进口里,清甜绵软,可以一口气吃好多好多。
放学上学的路上除了追逐嬉戏,我还很享受自己的独处时光。
新年刚过,天地间还是一片春寒料峭时,小河边的迎春花已率先吐露芬芳了。它长在一座小石桥边,黄灿灿的,幼嫩而热烈,我们唤它“河花”。
那时的我有时坐在石桥上荡着双脚,有时伏在河花旁,汨汨的流水印照着我想要快快长大的孩童心事。
一年一年又一年,花谢花飞。今天的我,却很少有机会再回到故乡,不知那从迎春是否依然笑傲每个春天?我很想再赴一次约,告诉它,我长大了,做着意想之外的工作,普普通通地生活在常年温暖的南方,而且并没有成为当初想象中很厉害的人。
读书声里是吾家
春天的校园也少不了花的点缀,曲折俏丽的腊梅,风姿绰约的桃花,粉嫩重叠的樱桃花瓣,大片大片爬墙月季,盆栽的蝴蝶花,大理菊等等,陆陆续续都绽放了。教室里春天独有的读书声萦绕:
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飘舞,
长江两岸,柳树开始发芽,
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
我们的祖国多么广大。
那个时候电视机并未在乡村普及,书籍也很贫乏,课本给了我们天南海北最初的印象。至今海南岛和大兴安岭在我心中都有种莫名的亲近感,故土般让人眷恋神往。
课本上的世界终归是他人眼里的,我在课本上没有见识过的,生活给了我全部最真实的触摸体验,就好比我们的体育课就很不一般。
由于设施简陋,我们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居多。我在那里学会了爬树,倒立,侧手翻。偶尔也打乒乓球和羽毛球,但每次都需要排很久的队才能轮上一回。因为学校只有一个乒乓球台,一副羽毛球拍。
学校也有自然条件优势,那就是离山近。天气好的时候老师会带领大家去附近的山上,春末夏初时节山里都是宝:蘑菇白嫩,油茶果清甜,刺梨橙黄,更有那空谷佳人——兰草绝世独立。往往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只得清香,不见其踪。
我们通常沿着山脚耕地,穿过树林,一直攀爬到山脊。此时,视野开阔,方圆几里尽收眼底,一个个村落星罗棋布在蜿蜒的公路旁。比火柴盒还小的房子,形似甲壳虫般慢慢挪动的汽车,在蓝天下闪着鳞鳞白光的学校旗杆,全部都看得真确。
山脊有徐风,松针淌出白蜜,我们在坡上躺着,鼻子里全是青青草香。
是不是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今天的一切都只是梦里?
惟愿梦还没有醒来,我还躺在我的90年代。
就像《盗梦空间》里失重的感觉会让人回到现实世界,一阵急促的哨声响起,梦被搅碎,林子里陆陆续续探出头来,大家一起结伴下山,一堂体育课结束了。
我们偶尔也有其他的文体活动,记得97年香港回归的时候,我参加了一个朗诵比赛。一开始很是生涩,班主任让我找个僻静的地方练,后来我选择了一片红薯地,在那里可以整个俯瞰学校。
那时阳光是暖的,风把红薯叶掀起小浪潮。人在旷野里感觉很是放松,我模仿指挥家的动作,随着语调的抑扬顿挫挥动双臂,用尽身心感情,诵出最后一句:啊,香港,愿你永远腾飞!
今天,我来到了离香港很近的南方城市,我们飞出山村,各自散落在天涯。又是一年隆冬,如果说年少的时光如酒醇香,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